俞相无眉头微微扬起,懒洋洋比划着。

    ——我本来就听不懂。

    后厨的药味慢慢飘出来,俞相无鼻尖发苦,继续:何况真正的知音不都讲究“一切尽在不言中”么?

    秋径看懂了她的意思,眼睛一亮。

    话说自从他在戮云城重逢俞相无以后——当然是他自以为的“重逢”,俞姑娘显然早不记得自己十几年前还救过个刚死了娘亲的倒霉蛋,哪怕秋径顶着张和少时七八分像、一见就难忘的脸,天天在她眼前晃。

    救命之恩过了那么久,再被翻出来,就像是挖出一坛埋了多年的美酒。他忘了的场景被重新拼凑,还记得的细节越想越清楚。

    他记得救下他那把刀的刀尖颜色;记得救下他的那个姑娘肩膀很单薄、力气却很大,能一口气把他从山脚背到半山腰;记得半山腰上洞穴里明亮又温暖的火堆……

    秋径还记得,自己问她为何出手相救,她用一种平静又茫然的语气回:“我爹说‘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我不明白,我只想知道,善因善果究竟是不是真的。”

    然后,秋径想起自己稚嫩笨拙的回答。

    “是真的。会有善果的。”

    他不知道俞相无后来又经历了什么,是全然忘记了她自己的话,还是已经验证了“善因不得善果”,只剩下那双眼眸里常亮的光朝气如故。

    秋径没听俞相无讲过几句动听的话,现在或许看来,兴许是之前不相熟的缘故。

    俞相无的嘴就像手里的刀一样,且看是锋芒对着谁了。

    秋径沉浸在自己的念头里,想自己已经是和俞相无“共患难”过的身份了,该如何走到“知音”的下一步。

    接着,他抬起头,正想展现一下自己的口头功夫,又看见俞相无比划。

    ——这样看来,人无论如何也听不懂牛在叫什么,权当牛不会说话,那“对牛弹琴”和“高山流水”其实是一个词。

    秋径的嘴闭上了。

    他终于看出俞相无心情不妙,一张嘴“对牛弹琴”都变成了“高山流水”,若是古人的魂魄能游荡至今,只怕听见了恨不得能将当初那把琴砸在俞相无头上。

    秋径还想为“知音”这个词辩驳一下。

    “非也非也。古话还说‘情义值千金’,又说‘金钱如粪土’,实则讲这些话的人不一样,这些话被讲出来的场面也不一样。话又不是‘度量衡’,怎可随意转化?”

    俞相无这会儿倒是都听清了,又被秋径一大段话绕得不知东西,十分庸俗道:情义本来不值钱,金钱也不是粪土。情义怎么与金钱相提并论?

    他们两个人,一人长篇大段地讲,一人不知所云地比划,即便能听懂看懂的第三人旁观,必然也觉得这两人实在话不投机、驴头接不上马嘴,很不适合在一起讲话。

    可却偏偏像能“你讲你的、我答我的”到地老天荒去。

    峥言端着药出来时候,就看见他们两人“聊”得正热闹。

    他走过,把药递给俞相无。

    俞相无苦大仇深地看了他一眼,仰头一口闷了。

    峥言熬的药中规中矩,并没有什么“别出心裁”的味道。俞相无昨天尝了秋径的药还想,真不如喝一辈子宋铅熬的,现在“盐罐”退场了,那股厌烦喝药的劲儿又上来了。

    峥言道:“养伤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这才喝了一碗就不耐烦。”

    俞相无安安静静坐着,直想马上提刀去把那些人剁了然后出城,届时奔波在路上,总没有地方叫她喝药了。

    她这么想着,于是第二日天还没亮,就敲了峥言的房门,奔去翠波峰。

    他们从山背的路来,俞相无便正好入山,峥言绕去另一边的林间找宁为先的尸首是否还在。

    望去山峰,明晃晃露着两个大洞。

    俞相无回想两次樊不添出剑的样子,仍觉得胆战心惊。想她收了宗政间几块金子,就敢冲进观海楼拦樊不添的剑,不懂事时以为自己“艺高人胆大”,明白了才知道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不过看来有时候人“脆弱”的筋骨,原来比青山石壁还要坚硬。

    她在山脚下徘徊一阵。

    一个洞是外围的,樊不添追宁为先把山都劈通畅了;一个是去“二十月”的,里面所有的机关都已毁去。

    这两个洞都没去的意义了。

    俞相无“东南西北”随意挑了一个方向往山上去,在茂密的山林间哪有路便往哪走。

    约摸一炷香以后,真让她“瞎猫碰上死耗子”,又撞见个黑黢黢的洞。

    看来这翠波峰注定是个被移平的命,前前后后不知道多少人在这山中挖自己的“秘密通道”,说不准千百年后,真能挖得连车马都走通了。

    俞相无掏出火折子,朝洞里微微走几步,火星的亮色分毫不弱,她就握着剑大胆走进去。

    这条道要拐弯的地方不多,俞相无数着步子,不到五百步,前方已见光亮。

    她又嗅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药味。

    俞相无吹熄了火焰,侧身贴着洞走。洞外有微弱的水声,她捂了片刻自己的耳朵又放下手,没听见更多声音,不知道是确实如此,还是又犯病了。

    她慢慢贴到洞口。

    正对洞口的是一潭水,非寻常山间池水的颜色。

    池中泡着一个人,背对着俞相无。

    俞相无不敢轻举妄动,默默注视着对方。

    许久,这人转过身,居然就是前几日带俞相无入山的人。

    俞相无不知其他她看不见的地方还有没有人,攥紧了刀,还是没动。她看见那人从池中挪到池边,将自己右侧杂乱的发拨开,露出一只完好的耳朵,和半边伤痕凌乱的脖颈。

    ——然后,那个人拿起安置在池边的匕首,熟练又果断地斩下了自己的右耳。

    血色在水池里蔓延,最后没进水池的颜色里。

    俞相无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

    她反应过来,那池子就是宋铅和峥言口中的“疗毒池”。

    俞相无脑海中数个思绪一拥而上,她甚至来不及一个一个细想,下意识屏住呼吸等着,等人蹚出池,消失在视线里。

    她谨慎探出头,洞外是一方小天地,但有的只是那池水潭,地上落了些枯枝枯叶,没有人生活的痕迹。她站在池边,里面还飘着一只耳朵。

    这个人——

    俞相无高高竖起了马尾,原本正好落在颈上的发尖好似被风吹起。这几天聋得断断续续的俞相无,后颈立起一片鸡皮疙瘩,在“聋”了以后,她以听力转化的感知“崭露头角”。

    “铿——”

    俞相无拔刀转身,抵挡住了刺向自己的剑尖。

    她的思绪被打断,注意力落在了面前的人上。

    是名册上的一个。

    俞相无手腕一翻,恢复了几日的内息沿刀尖向上,窜上对方手里的剑。

    磅礴的力袭来,持剑人未料到这个看起来年纪轻轻的姑娘有这样深厚的内息,却也丝毫不怵,调转内力相抗。俞相无正好扬起刀鞘,趁机往对方拿剑那只手上的曲池穴砸去。

    执剑人手臂一麻,险些没抓稳剑。

    俞相无左手捉着刀鞘来了“梦寒刀”其中的一式“飘影”,右手拿着刀没有章法、蛮横地冲持剑人砍去,莫说持剑人被她这招震住了,要是她爹在旁观战,应也得来一句“倒反天罡”。

    被俞相无步步紧逼,持剑人无法,扔下手里的剑朝后跑去。

    俞相无自己砍出了气势,跟着追去,往这方小天地另一个洞口去。

    还没进去,俞相无突然顿住,开始后退。

    洞中走出来六七人,冷漠地望着俞相无。

    扔了剑的人站在同伴身后,再不见方才的狼狈。

    俞相无意识到自己太心急了。

    她跟着兄长们在江湖上这么多年,向来只有他们摸清底细、围殴别人的份,现在竟心大到只身入虎穴。

    处境调转,俞相无一步接一步后退。

    在这些人拔剑之前,俞相无转头就跑。

    这地方的窟窿比兔子的窝还多,前方,俞相无看见洞中有道黑色的影子。

    她想回头,正巧那道人影露出半截手掌。

    俞相无想也没想,朝那奔去。

    跑到一半,她看见洞中人做了个抬手的动作,下一刻,平静的水潭躁动起来,像是从中坍塌,两边朝中间滑去。正对着水池的洞口冒出许多箭羽。

    俞相无先是一身冷汗,她刚才从那洞一路探来,居然什么也没发现。

    再认真一看,她很有捡兵器的经验,一眼就知道这些箭用过多回的,有些甚至连箭尖都没有。身后追杀的人也一阵慌乱,想必也不清楚这些东西是什么时候布置下的。

    她跑到洞口,被人一把拽住,在幽黑的洞里越走越快。

    俞相无这次没再想此人是什么身份。

    她的直觉告诉她:要让这个人跟她一起走。

    亮堂的洞口近在眼前,俞相无反拽住拉着自己的半截手掌。

    就在他们刚刚踏出洞口,俞相无听见一声锋利的溪鸣,似乎只是动手之人未尽全力之招,却一下封住了俞相无的耳朵,叫她又聋起来。

    这耳边瞬间的安静让她慢了半拍,回过神来时已被身侧的人推了出去。俞相无稳住身形,樊不添的“满月”剑已经横在了带她出来的人的脖子上。

    俞相无在手里的刀上蓄起了力,所有的点连成一条线在她心里呼之欲出,她既没有挑破,也没有和樊不添套近乎,问道:“樊前辈这是什么意思?”

    樊不添在观海楼里和俞相无交手,虽默认秋径把她和峥言带着,却一直不信任他们。可他看出秋径对俞相无重视非常,也不想对俞相无动手:“山中危险,尽早离去。”

    俞相无:“谢前辈提点,但这个人救过我,烦请前辈让他和我一起走。”

    樊不添的剑一动未动,重复道:“尽快离去!”

    他威压甚重,俞相无当然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但她如果知道“害怕”“妥协”两个字怎么写,江湖上就不会有“鬼面罗刹”了。

    俞相无深吸一口气,方才再见被樊不添劈出洞的“胆战心惊”全抛去九霄云外了,握着刀就冲了过去。

    樊不添没想到这个小辈这样大胆,念起和俞相无的交手,好像又不意外。他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轻轻挥动“满月”,被俞相无折腰躲开。

    这迎面来的一剑,在俞相无眼里重叠成之前洞里持剑人偷袭她的那一招。

    俞相无脑子的思绪冷静地分成两半,一边想这两人重叠的招意味着什么,一边在想自己怎么才能用“三流伎俩”抗衡一回“大山”。

    她手腕一别,拎到刀滑到樊不添左前方,将内力蓄在“飘影”的后半段,冲着樊不添手里的人斩过去。

    樊不添没料到俞相无的刀风冲手里的人,他手里的这个人可还没到死的时候,便将人向后一拉,躲过俞相无的前半段的刀风后才觉出不对。

    这刀最凌厉的部分才刚到他面前。

    他没被刀里蓄的内力震住,而被这“四不像”的刀招震住。

    一个分神,俞相无又朝那带路人的手臂劈了一刀。

    这两招都是赌。

    赌樊不添的动作。

    樊不添果然只能松手,让俞相无把人扯回去。

    他还是没把俞相无放在眼里——区区小伎俩,只要他想,俞相无和这个人都别想走,他看着俞相无:“你用的是‘梦寒刀’,是不是?”

    俞相无还有闲心为她爹的刀悲凉一句,“不敢当,连个虚架子都没使出来,称作‘梦寒刀’实在不妥。”

    樊不添看着俞相无一前一后两个人。

    这里三个人,门派家门,就如推牌一样,相互干系着,也覆灭了。

    可是他没有办法。

    良心这种东西,哪怕他,也只能事后痛一痛。

    樊不添手中留了几分力,俞相无全神贯注,想能抗几分是几分,她手里的刀还没拿起,被她护在身后的人伸出手摁住她的肩,在她没预料到的时候,封住了她的穴。

    那个人走出俞相无身后。

    ——别对她动手,我和你回去。

    俞相无说不得动不得,心跳愈发猛烈。

    樊不添收了剑,还是有道剑锋袭在俞相无胸前,将她胸前的铜牌掀起来。

    俞相无的眼睛里映着这二人向洞里走去的背影,又让铜牌吸引了注意。

    她脑海勾勒出带路人的样子,颈边铰链形状的疤痕,还有一块长进肉里的圆片。

    ——那是筑山的铜牌。

    还有樊不添和那些人相似的剑招。

    原来如此。

    那条线终于完整了。

    俞相无的眸光又怒又静。

    她喉间涌上一股腥气,奋力冲开穴位。

    俞相无擦了擦唇边留的血,把手凑在嘴边,吹了一段极长的哨,吹得山林间飞鸟惊动,吹得她“声嘶力竭”。而后,她握着刀再次向洞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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