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不添捉着人回了翠波峰。

    方才的地方已看不见人,他来过多次,对山中七弯八绕的规则已然熟悉,又揪着人钻进洞里,转了好一阵,到了另一处新起的“疗毒池”,果真找到了人。

    这些人戒备地举着剑。

    樊不添手脚都无措起来,他挥剑使了一招长久不用“击石”——那是“跪剑”最有标志性的一式,被他重编进了“犯舟剑”。他拿剑的手都不利索:“……樊不添、我是樊不添。”

    他以为去京城的人真的都死了,从未想过能这样面对面再见。

    樊不添心情激荡得几乎要落泪,对面的人依然冷漠地举着剑,眼里一点意外的神色也没有。

    樊不添心里转了千百个念头,难道……

    有人出声打断了他:“他们知道你是樊不添。”

    樊不添这才从翻涌的心绪里清醒,注意到疗毒池另一边的山壁上还锁着一个人。他望过去,此人束起的发已凌乱,面上很镇定,盘腿坐着,看着他的眼神也很陌生。

    “樊师兄还是不要举着剑,却什么话也讲不清楚,不如先解释解释‘葬剑山’是怎么来的。”

    樊不添端详着此人的面容,终于叫出了他的名字。

    “贺盈?”

    被叫做“贺盈”的人点头承认。

    樊不添像是找到了个宣泄的口子,他的声音提高几个调:“你还活着?你从京城里活着逃出来,为什么不回‘跪剑’?你知不知道当初多少人等着一个能主事的人回来!”

    贺盈没因为他激动的质问而有更多表情,只将目光放在眼前安静的水潭上,“大师兄,你真是几十年如一日。”

    他轻扫了樊不添一眼,樊不添居然生出莫多的心虚。

    贺盈如同看见了樊不添所有的想法一般:“你以为我死了,才想起自己是大师兄,想起带着几十个师弟上京城。”

    樊不添叫贺盈的眼神定住了。

    “现在见到我,知道我活着,便又不记得你自己是大师兄了?”

    樊不添岂会不知自己的话只是在推卸责任?

    他的心愧疚又愤怒,见了旧人才好发泄,如倒退回孩童时,比他年少更不懂体面和世故:“你接了‘掌门令’,师长既死,你就该负起应负的责任。”

    贺盈知道和樊不添辨不出对错,眼神示意了另外几个举剑的跪剑人:“一言难尽,我逃出京城后出了意外,一直困在边陲小地里养病,前几个月才出来。”

    樊不添看着他身上的绳索,惊疑不定。

    这时候,其他几人敲了敲手里的剑,有个人站出来开口:“两位师兄,你们一个逃避责任、见死不救;一个背叛师门、另起炉灶,还要灭口旧人,便谁也别说谁了。”

    这几人虽然聋了,但还是能说话的,就是许久不开口,声音嘶哑着。

    樊不添还在发愣:“什、什么?”

    他听了这话,竟一个字都不懂。

    贺盈叹了口气,“樊师兄,‘背叛师门、另起炉灶、灭口旧人’说的就是你们另起‘葬剑山’的这一支啊。”

    “胡说!”

    樊不添被他提醒一句,反应倒很快。

    “我们另起‘葬剑山’是为韬光养晦,保住‘跪剑’的绝学,何来背叛一说!灭口旧人更是无稽之谈!我从不知你们逃出来了。”

    听他说话,贺盈又叹了口气。

    刚才开口的人冷笑一声:“我们从京里死里逃生,回了这里,这里却被你用来扶持外人建什么‘皓歌郡’,我们想进满月仿制的‘二十月’,原战谷演得一派旧人重逢,入了山却要动剑杀我们!”

    “你说没有,剑划在我们身上,难不成是我们发癔症了!”

    樊不添被这话砸得眼珠子都不动了。

    “怎么可能……”

    贺盈动了动自己发麻的双腿。

    “樊师兄为何要助宁为先在此建派,他那时怎么纠缠满月的你不知道吗?”

    樊不添木然道:“他说他救了满月……”

    贺盈再三叹气,“樊师兄,我更想知道是前半问。”

    “你和原战谷在别处建了葬剑山,为什么还要在原来的地方立个皓歌郡?”

    樊不添动了动唇,想起原战谷的嘱托,还是没开口。

    贺盈换了条腿曲着:“我想,这事应该是原战谷提出来的吧。满月督建‘二十月’,完工时掌门将本派和筑山共守的不传之秘送了进去——既有‘跪剑’之威,又有筑山机巧机关,再安全不过了。”

    “你们不敢把葬剑山建在原址,怕引起注意;又怕‘二十月’被其他人发现,所以找了宁为先入局,对吗?”

    他说着,又把目光移向那七八跪剑人:“诸位也想打开‘二十月’,拿出不传之秘,觉得这东西可以逆转乾坤、再复门派鼎盛之象?”

    樊不添和这些人静默着,没有回应。

    贺盈看他们的反应就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他连气都不想叹了:“‘二十月’建成的时候,师长们何曾说过里面封住的是什么不传之秘?诸位究竟是从哪儿知道的?”

    “若非是什么宝贝,何必请筑山典籍建‘二十月’?心照不宣的事,不过为了门派安危,不曾外传罢了。”

    贺盈去看樊不添,樊不添皱眉,但显然也这么以为。

    水潭上方有个天窗,贺盈抬头看天,不知该喜该悲。

    若师长知道自己一时兴起建的“二十月”,在门派存亡之际,还引得弟子内斗,不知会不会后悔。

    贺盈有气无力道:“里边什么东西都没有,几张鬼画符罢了。”

    他这么说,却没有人信他。

    贺盈闭上眼,觉得记忆里“桃源”般的师门好像是自己追缅多年的幻想。

    场面一时僵持住了。

    樊不添踌躇许久,还是询问:“你们留在此处不是办法,原……”

    他想了想,用回旧日的称呼:“少主兴许有他自己的计较,你们随我回葬剑山,日后的事我们可以一同商议。”

    刚才又见樊不添的第一眼,贺盈还想,看来无论人的心性如何,都会随着时间和世事变化的磨砺,渐渐向每个岁数该有的样子靠近。

    樊不添此人年少时就有些像“棒槌”,说的好听点是心中唯剑道,难听点就是连话都听不懂,问他这个他答那个,实在没法交流。

    贺盈见他提剑带人来,一眼过去,真以为自己看见了旧日师长的影子,可靠又威严。

    ——一开口说起话来,还是老样子。

    贺盈只能在话语上引导:“樊师兄,我听说外头朝廷围城了对吗?”

    “原战谷若真的有心,朝廷失去地方掌控这么多年,州府长官各自为政,哪怕是凭借山上仅存的弟子,你们一路拼杀二十年,另起个‘朝廷’都够了,何况借着‘葬剑山’的名头窝囊藏着?”

    原战谷可不是樊不添,用在风流韵事上的手段,足见心眼之多,不过是不想为旧派殚精竭虑罢了。

    樊不添不知是真不懂,还是自己骗自己:“怎么可能?”

    其他人也厌烦起来:“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打定主意叫我们去送死?”

    贺盈也不在旧事上多说,看向被樊不添捉来的筑山人:“他好不容易清出身体余毒,樊师兄又把他抓回来做什么?”

    樊不添避开贺盈的眼睛。

    “我在山中见你们用他解毒,不知你们身上的好全了没有。”

    贺盈的声音冷起来:“朝廷背信弃义,我‘跪剑’也背信弃义起来了吗?”

    樊不添不语。

    有人哑声开口:“你的毒解了,自然要去可怜别的人。我们把你锁在这儿,没拿你来‘解毒’,是仁至义尽,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见樊不添确实没有攻击他们的意思,他们上前要把筑山人拽回来。樊不添退开几步,不再干涉。

    贺盈望见筑山人剩的那一只眼里麻木的神色,悄声又用力挣了一下绳索,仍无济于事,只能不忍地挪开眼。

    新起的疗毒池药效并不久,这些人不欲再耽误,又要行渡毒之法。

    樊不添正欲背过身,忽闻一阵急促的脚步,他还没开口,一柄飞刀从某个洞中袭来,这刀灌了主人七八成力,又没在跪剑人意料之中,当下如串“糖葫芦”般贯穿了两个人的脖子。

    然后,俞相无赤手空拳地从洞里走出来。

    樊不添又惊又怒:“你!”

    贺盈看清了俞相无的脸,养病太多年,江湖上都是他不认识的小辈。

    但他一眼便看出俞相无筋骨不算强,结合刚才那气势汹汹其实讲究“偷袭”的刀,他在心里“咦”了一声,心说:这姑娘来找死吗?

    且不说其他人俞相无打不打得过,光一个樊不添就难以撼动,她后知后觉学秋径耍起嘴仗:“各位有疗毒池的药方,不是非要这个人来解毒,把他放了,我立刻退出山。”

    贺盈在旁“观战”,听得直摇头。

    这姑娘手里没有倚仗不说,就是这话,也得在动手之前说,人都杀了,就谈不了“和平”二字了。

    不过死的好歹是门派旧人,贺盈知道自己立场不对,也不曾开口。

    如贺盈所想,俞相无这不甚“聪明”的话当然没人买账。

    第一个冲过来的就是剑都没收起来过的樊不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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