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剑”第一百二十八代弟子贺盈,上前来接掌门令。

    肃穆的议事厅中,门下几百弟子整齐地列着队,却没有半分杂乱的私语,唯闻上首掌门威严赫赫的声音,在大厅中回荡着。

    贺盈站在樊不添后一个身位。

    昨日他代替师长送走了朝廷的信使,今天掌门就召来众弟子,说要选出一人接掌门令,领弟子随掌门、诸长老北上,待此番历练回来,便是名正言顺的下一任掌门。

    至于这个人选么,想来不是樊不添,就是原战谷。

    贺盈看着樊不添的背影,见他一动不动,连气息都沉得不行,应又在议事的时候冥想练剑;再看上方的原战谷,吊儿郎当在自己掌门父亲身后站着,颈侧的领子歪着,露出几道不成体统的红痕。

    见贺盈看向自己,原战谷还放肆冲他冷笑一声。

    贺盈挪开眼。

    樊不添也就罢了,哪怕不爱理门中事务,好歹还握得稳剑,又有个小师弟满月替他兜着摊子。

    要真是原战谷“子承父业”,“跪剑”这代不完蛋也得折寿一半。

    贺盈想。

    但都没关系。“跪剑”又不是靠一个人撑起来的,哪怕未来有什么兴衰起伏,有剑在,他们在江湖永远不会消失。

    他会请缨随师长北上,待完成与朝廷的契约后,再去筑山拜访一趟。“跪剑”这些年也如筑山般隐世,可外头的东西还是要学的。

    贺盈想自己已经十八,该下山历练,将来才能更好辅佐下一任掌门。

    他望向上方,等着掌门说出人选。

    “贺盈上前来接掌门令。”

    厅中一如既往的安静,根本无法从声音上来判断众弟子是否震惊。但贺盈知道自己的心情,他的呼吸都默了一瞬,不可置信会听见自己的名字。

    即便他能看见原战谷一脸错愕又不甘地翻了个白眼,他也没工夫计较。

    贺盈犹豫着出列,却没有上前,望着掌门和自己的师父。

    “我、我吗?”

    师父在侧抚须而笑,掌门虽面色严肃,眼中却饱含着温和的笑意,他点头:“是,过来吧。”

    贺盈同手同脚地朝上走,经过樊不添时侧头看了一眼,樊不添还半闭着眼在游神。

    他跪在掌门身前,来不及问“为什么是我”,掌门已半蹲着,将那枚温润又精致的掌门令系在了他的腰上,掌门的手指搭在掌门令上,眼睛看着贺盈。

    “好孩子,我知道不必问你,你愿意的。”

    贺盈虽脑子仍不清楚,但也知道自己的心——他愿意,他想肩负门派的一份未来。

    掌门令连接着两个人,仿佛在交托信念。

    贺盈望进掌门的眼睛,他不想再问为什么了,他要想的是该怎么做。

    从议事厅离开,贺盈仍头重脚轻地飘着,他是第一个走出来的人,站在石阶上往下望,头次觉得石阶这么高,高得他有些眩晕。

    满月未入议事厅,正在阶下站着。

    贺盈想他应该在等樊不添,道:“大师兄还在里面。”

    满月唇色略有些苍白,点了头,又道:“恭喜二师兄。”

    贺盈低头看了一眼被自己攥紧的掌门令。

    “……你怎么知道?”

    满月眉眼温和,是真的在恭贺他:“掌门说要传掌门令,我想人选唯有二师兄。”

    贺盈一直知道满月聪明,他尚看不透师长所想,满月却早早预料到了:“我不比大师兄勤勉。”

    “门派诸事皆由二师兄主持,师长给二师兄的期盼不一样。”

    贺盈点头,有点像自言自语:“我只当自己是个临时的副手。”

    满月含笑没接话,将自己当做随时会被换下的副手,还事事尽心,才更可贵。

    贺盈心绪渐渐稳定:“‘二十月’的仿制你研究得如何了?你身体不好,不要太着急了。”

    “差不多了,只是还有些细节需问过掌门才能敲定。”

    满月言语淡淡,贺盈知他即便有要事去求见掌门,也不易见到,便说:“掌门和师父让我从明日起,跟随他们身边学习,正好明日我去找你,我们一道过去。”

    满月点头谢他。

    贺盈回头见樊不添下来了,正准备离去,突然又想起一事:“对了,那个宁为先,现在还在纠缠你吗?”

    提到宁为先,满月脸上的表情更淡了,惯常平和的语气冷下来,讲的话十分直白:“他脑子有病,我不搭理他便是。”

    宁为先是派中某长老故旧之子,借住在山上。

    贺盈想,宁为先这小子真是贼心不死,等他……

    他刚想到一半,满月又道:“二师兄也不必理他。你上回诓几个师兄们去套他麻袋,险些被师父发现,再来一次肯定得吃鞭子。”

    满月知道,门派上下,唯贺盈肚子里的黑水最多。

    贺盈没想到自己上次的小动作居然也被满月看在眼里,他掩饰性地咳了一声:“我看错了,真以为他是贼。谁让他半夜和原战谷跑出去厮混的?”

    事实上,原战谷头顶上“掌门之子”的鸡毛还是很能当令箭的,贺盈不得不顾忌他,否则定让几个师弟把他二人扒光了吊在山门前。

    满月道:“无妨的,我不管他哪些无厘头的话便是,由他自说自话去。”他心里也纳罕地很,宁为先怎么一心认定他在山上受了莫大的侮辱委屈,且他们本就不相熟,宁为先凭什么在他面前一副救世主的样子?

    贺盈想起自己听过宁为先的指责几次,见满月衣衫单薄地站在这儿,连议事厅都进不去,不禁道:“其实也并非全无道理,只是掌门和师父有时会向我问起你,不是真不在意你的。”

    他有意为师长辩解。

    满月望了一眼朝他们走近的樊不添,又看向贺盈:“我知道,二师兄。”

    “这里是‘跪剑’,不是善堂。求入门派者众多,师长有言在先,收徒只看根骨,多少故交拜访都不给情面。收下我,已经是破了例。”

    “在练剑的地方,除却品行上的是非,排行高低本该论剑。若计较身世凄苦,叫山上其他日夜习剑的师兄们情何以堪?”

    贺盈撞见他眼眸里的平和与满足,心渐渐胀满起来。

    樊不添从他身后来,抱剑和他打了个招呼:“二师弟。”

    贺盈抱剑回了一礼,看着樊不添牵上满月,问满月:“要不要吃鱼,我昨夜在后山湖里用剑穿了好几条鱼。”

    很多年以后,贺盈再回想起这一幕,发现这是他记忆里最后一个山上风和日丽的日子。自那天起,他跟在师长身边忙得脚不沾地。

    然后,就是下山。

    他们一路北上,到了京城,又随军往边关。

    江湖传“跪剑”有一夫当关之势,其实他们在那一战中作用并不大。他领着几个师弟潜入敌营干过几回刺杀,也仅此而已。

    和先前签下的“君子之约”大不一样,将军们看不上江湖草莽,监军却对他们跪剑很有兴趣,日日派人来请教。门派之学本不外传,念及是朝廷之故,掌门和几位长老随意指点了几招。

    城破的那一夜,满军将士饮酒欢庆。

    “跪剑”的人缩在自己的营帐里听着。

    师弟们忿忿不平,决意下回哪怕朝廷“八抬大轿”也不会再来。

    贺盈出去透气,见掌门背着手吹风。

    他走上前,正犹豫要不要出声询问,掌门先回过头冲他笑了声,接着问他:“贺盈,‘跪剑’于你,算是什么?”

    贺盈不明白掌门为什么突然这样问,思索片刻,实话实说:“我生是‘跪剑’的人,死是‘跪剑’的鬼。”

    掌门听到自己意料中的答案,笑了笑,道:“这样不对。”

    贺盈以为自己听错了。

    掌门:“我问‘跪剑’于你,你才是中心,它于你算什么?”

    贺盈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静默半晌:“可弟子在门派中长大,它是庇护我的地方,在我心里永远庞大可靠,我与它之中,我不可能是中心。”

    掌门还是笑着:“它只是一个你学艺的地方。或许对你来说,‘跪剑’是你这一生几十年里短暂要停泊的地方,你从这个码头靠了岸,下一站,便要去学其他东西了,不至挂怀很久。”

    贺盈越听越糊涂,急得满头大汗,跪下表情:“弟子不敢别投他派!”

    掌门伸手扶他,温厚的手掌紧紧拉住他的手臂:“贺盈,你要好好想。”

    远方军士的欢呼传来,显得此处愈发寂静。

    贺盈望见旗杆上高挂着蛮夷首领的人头,道:“那这些战败却活下来的蛮夷呢?国家对他们来说也只是一个过路的地方吗,国破了便去其他地方生活?”

    掌门眸色一凝,终于露出些不易察觉的愁绪。

    他松开贺盈:“那你想想,这两者间有什么不一样。”

    掌门让贺盈回去休息,又说了一遍:“贺盈,你要好好想想。”

    贺盈每每回忆起那个晚上,刚开始痛恨自己迟钝,不能察觉师长平淡话语下的悲哀;后来憎恶自己愚钝,没能给师长一个满意的反应,让他们或许闭上眼时还很不安。

    给“跪剑”的庆功宴单独摆在京城。

    开席前,掌门和师父都叮嘱跟随的弟子们,让他们不要喝酒误事。

    主持宴席的大人一一敬酒,贺盈也只举起酒沾了唇。

    ——他至今不愿回忆师长和师弟们的死状。

    难怪他们没有决定举派入京时,朝廷一劝再劝,实在无话可说了,也要他们一定把门中所有长者带上。

    酒过三巡,朝廷图穷匕见。

    在边关时这些鹰犬看不上出自江湖的“跪剑”,这下终于体会到威力。

    他们的剑没用在外敌身上,却实在抵不过阴谋诡计。掌门和还活着的几个长老送弟子们至皇城门下,合力抵挡铺天盖地的箭羽,两剑劈倒宫门。

    掌门毒入肺腑,支着剑再走不动,他对贺盈说:“我们明白得太晚了,不知能不能保住你们。”

    他紧紧攥住贺盈的手。

    “贺盈,你要记住我的话。”

    “你要把‘跪剑’当做过路岗,你才能、带着‘跪剑’,问心无愧地活下去。”

    他这句话里的每一字都很重,贺盈不知道到底哪几个字最重要。

    ——山石又在水潭中砸出一个大水花。

    贺盈想着被其余跪剑人捉来解毒、如今残缺得辨不出人形的筑山人,他想,原来“问心无愧”四个字最重要。

    他伸手隔着衣服捂在掌门令上,“要‘问心无愧’排在仇恨和活命之前,多为难的事啊。”

    贺盈想,等他下去好好问问掌门吧。

    “——不为难,前辈。”

    贺盈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他睁开眼,有个年轻人躲过碎落的山石、穿过水潭跃到他面前,这张比青山还漂亮的脸一下子让他回神,他攥紧掌门令。

    秋径在这样危险的环境里还有心张望:“这位前辈,你方才有没有看见一位灰衣灰发提剑的人,约摸和你一般岁数?”

    贺盈反应极快:“你说樊师兄?他是你什么人?我是他的故交!”

    秋径细细看他两眼,确定自己没见过,但举起剑——

    贺盈也看秋径两眼,在他熟悉的眉眼里,即刻认出此后生大抵和原战谷有点血脉关系,当下也不管几十年前和原战谷的“宿敌”之怨:“你爹是原战谷对吧,我和他也是故交!”

    他这么一说,秋径停下动作。

    “您究竟是樊师叔的故交,还是原战谷的故交?”

    此处马上要塌得把人活埋在里面了,贺盈心说这晚辈怎么半点不着急逃命,还有心思问东问西。一听秋径的语气,像是和原战谷有仇似的。

    贺盈改口:“樊不添樊不添,我和他才是故交。”

    秋径一剑斩断他身上的绳索,拽着他的胳膊,几步带他往外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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