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盈几乎是被秋径半拎着出去的。

    他们离开山洞的后一刻,翠波峰轰然塌下小半边,周遭尘土飞扬。贺盈被尘沙扑了满脸,半眯着的眼睛在朦胧的尘中,捕捉到了一束锋利的白光。

    他虽内息不复年少,敏锐的感知犹在,心在霎时提到了嗓子眼,还没等他出声,秋径手里的“秋香”从一条柔软的柳枝被内息灌成坚硬的冰杖,与扑来的半片碎刀相撞,碎刀又朝另一个方向飞出去,最后插进俞相无脚边的地里。

    秋径是听见山塌的动静赶来的,来前还以为是樊不添出的手。在外面听见呼救,才提剑闯进去。

    方才山里动荡得不成样子,他捉着救下的人哪里落石少往哪儿躲,没想到出的这个洞已是进时的反方向。

    他看见俞相无,当即眼一亮。

    但昨夜还和他就着各种“俗语”度量衡的人,此刻站在他的对立面,刀尖没法分一份对着他,侧过身看来的眼神却冷得犹如“断雪指”催出来的冰霜。

    因为这一眼,秋径脚和嘴巴都停住了。

    他和贺盈站在刚塌下的山石前,俞相无带着人距他数十步之远。先前的聋人围在外头,樊不添不尴不尬地站在两拨人中间。

    在所有人之外,不论落到谁手里都该被大卸八块的宁为先,完完整整地斜躺在路上。

    秋径意识到,他一直想挖长辈的旧事,或许不止和樊不添有关系。

    这世上最爱排戏的当属老天爷。

    也许秋径从重逢那天就该意识到,老天爷安排人与人一见再见,必有其写好的戏文。他彼时夹在连矛盾都算不上的曲折里周旋,没想到将来有更荒唐的一出等着他。

    俞相无很久没有这种“手忙脚乱”的感觉了。

    不知第几次,她觉得自己今天太心急也太鲁莽了。

    剩下的跪剑人也赶了过来。

    原先还能给他们“猫捉老鼠”的山让他们自己搅和塌了,只有干硬战这一条路可走。

    俞相无望着又被劈了半截的刀,攥紧了身侧人的半只手掌。她只扫了秋径一眼,便又看向前方。

    她想,难怪她总以为秋径和她还尚连朋友都算不上。

    因为她从星凉都逃出来,身上还背着对筑山的情义。除开被满江湖的“名门正派”打过劫。追本溯源,都是为了“跪剑”的那桩祸事。

    当年能在江湖搅弄风云的门派彼此牵连,宛若推牌般“你倒了我倒”。

    倘只像屠户杀羊,这头羊被宰了必得轮到下一头也就罢了。而最先出事的“跪剑”,为了能报自己的仇,把良心往地下一踩,主动拿刀做起了刽子手。

    没直接拿刀另立出来的“葬剑山”,却和宁为先的皓歌郡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她好像和秋径没仇。

    好像和秋径最有仇。

    花角他们还没弄懂俞相无护着此人的意图,但都亮出刀站在她两侧。

    “各位前辈,在下还是那个意思。朝廷在外头虎视眈眈,我们又没有深仇大恨,何必在此两败俱伤?”

    花角压住俞相无抬刀的手,在这些跪剑人又要再动手前开口。

    他们这边满打满算就七个人,还有个走路都一瘸一拐的人,本来也能一战,偏偏有个樊不添拦在前面。

    刚出来时,俞相无出刀挡了一剑,还想还手,就被樊不添提剑斩断了刀。

    跪剑人却没有鸣金收兵、下次再战的意思:“朝廷虎视眈眈,可与我们没有关系。”

    他一压眉头,眼睛都眯起来几分。

    “前辈这样以为?”

    花角举着最后一支箭,“想必各位入城是早和朝廷的人做过交易。但你们可以在城中水源投尸,反过来打朝廷一个手忙脚乱;朝廷几十年前就骗过你们一次,何以现在要信守承诺?”

    樊不添艰难地理解着这段话,内息在浑身经脉乱窜,致手边“满月”嗡鸣不止:“朝廷、什么意思?”

    遇见旧人旧事,他好像永远也聪明不过来,哪怕他想听想去知道清楚,也都如那时刻意堵上耳朵专心练剑般,什么也听不进去。

    跪剑人见樊不添最心烦:“一箭双雕,你不懂吗?”

    花角:“要真是一箭双雕,怎么在城里疫病爆发之前,朝廷就已经派人围城了?”

    跪剑人冷眼看着花角,自知道封城起,便明白自己又输了一遭,想必留在外面的人也凶多吉少了,却不肯在这些拿朝廷来压他们的人面前露怯。

    贺盈和樊不添分明也是旧派一人,听见花角的话,仍不可置信地朝旧人望去。进城二十人,这些日子不要命地去给皓歌郡添堵,方才林间来时,又被宋铅带人偷了一二,现下只有十一人在。

    这十一人蹚过同样的几十年岁月,竟连面容都有些相似,脸上的情绪变化更不必说,为首一人的态度便是所有人的态度。

    他先扫了一眼呆滞的樊不添,将视线落在贺盈身上。

    贺盈身旁的秋径被这充满寒意的眼神一齐刮到了。

    跪剑人道:“丧心病狂的事我们当年就做了,贺盈,你这样吃惊,是这些年睡傻了,还是在外人面前做戏?”

    贺盈的脸色沉下来,一言不发。

    “说来我们这样的方法,不比你费尽心力挑动各州府要轻松么?朝廷是失了各地控制多年,却平不上我们‘跪剑’的人命账。”

    俞相无听不见,她身边的花角听明白了,原来宗政间给的名册里还漏了这么一个大人物。

    跪剑人齐刷刷亮出剑,有几把正对着樊不添。

    花角压住俞相无握刀的手心逐渐湿润黏腻起来,他余光看见俞相无手臂上愈发放肆的血流,心里着急。

    宗政间给的那本名册还在他怀里捂着,他想不到这个人有多重要,让跪剑人不顾可能要付出的损伤,一定要动干戈留下。

    他脑筋转得飞快,还要再劝,被他们带出来的人伸手拦住他,比划了一句。

    ——他们解毒的日子到了,不可能放人的。

    这么些年下来,“解药”只剩下他一个了,他的身体状况应撑不过此次给这么多人解毒,或许,跪剑人已经把闯进来的人,看作新的“解药”了。

    他不禁有些后悔在俞相无面前现身。

    筑山人冲花角摇摇头,示意他们尽快突围离去。又想去挣脱开俞相无的手。

    俞相无岿然不动,露出漠然的侧脸,道:“你比划的什么,我听不见。”

    这就是一定也要带走的意思了。

    花角沉下一口气,拿过俞相无手里的刀:“躲着点,没刀就别往前冲。”

    俞相无动了动自己在淌血的手臂,看着花角空荡荡的箭袋,朝后退了一步。

    贺盈见他们片刻间就纠缠到一起,樊不添浑浑噩噩地挡在一边拉偏架,他不忍再看一眼筑山人,往秋径身边侧了侧,自然又熟稔道:“小友,你应该听明白了他们说的这许多事吧?”

    秋径在里头刚巧救下个樊不添的旧相识,还没彬彬有礼地套上几句话,出来两耳一灌风,加上他外公和他念叨的江湖旧事,一下就什么都接上了。

    眼下的局面显然没给他感叹惊骇的余地,他不知贺盈想和他唠什么嗑,却顾不上,回道:“前辈在这儿歇一歇,我去劝架。”

    贺盈本还想这小友叫樊不添一声师叔,可能会帮着樊不添,正想怎么说能让他上前拦一拦,没想到他自己就有这个意思。贺盈正想指点他几句:“你听我的……”

    才起了个头,就有两个人举着剑冲过来。

    秋径过不去,只能和他们动起手来。

    他听明白贺盈与他们也是旧相识,先头两招并没挡得怎么认真,但见其中一个扬剑过去,直接刺穿了贺盈胸前的衣裳,另一柄剑夹击,就往贺盈脖子上削。

    秋径这才发现他们对旧相识也毫不留情地动手。

    他一手凝着内息,另一只手上“秋香”韧性十足,将两柄剑挑开,趁着这个空档,他的手攀上其中一柄剑,寒霜肉眼可见地爬上剑身,“铿”一响,剑便断成两截。

    贺盈养病多年,来前早将如今江湖上的事打听了个清楚。

    南琴北剑外,最负盛名的便是秋门的“断雪指”。他在来往侠客多的地方点杯茶,扔几枚铜板,老板就能从大器晚成的秋老门主一直说到他风流债不断的前女婿——也就是原战谷。

    贺盈脑子里的关系绕了几圈,终于把秋径这个人对上号。

    他之前在洞里随口一猜,原来还真是原战谷的儿子。

    贺盈认真观察着秋径的一招一式,发觉江湖传言果然不是空穴来风。这孩子天赋异禀,小小年纪能把“断雪指”这么玄的功夫练到如此境界。

    对于剑招却没那么精进,最起码不像是被樊不添手把手教了十来年的样子,东拼一招西凑一式,讲究一个够用就行。

    他思索不过几息之间,秋径已把两柄剑都折了。

    “秋香”被内息一撑,形如不可挥散的光芒朝人而去。

    一心多用的樊不添和观战的贺盈同时开口:“别伤人!”

    然后纷纷换上复杂的神色对视一眼。

    秋径手肘一抬,“秋香”从一人的脸侧险险划过去。

    他留了手,这些人可不。

    于是越打下来,这些人越有恃无恐,弄得他反而狼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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