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相无这边亦然。

    樊不添提着“满月”在中间站着,他的理智和思绪全被今日的事震出了三魂六魄,现在还没归位——先是故人相见,然后一番交锋,扯出多少他被瞒着的事,接着旧派的人居然也和朝廷合作起来。

    他近乎麻木地举着剑,现在若问他东南西北,他也都辨不清。但出于对剑招的熟稔,竟还本能地一心二用起来。

    见过去的两个人拿秋径没办法,他便放心地“放养”起秋径,还要抽空提点秋径手下留情,自己如面盾般,站在旧人之中,拨开旁人甩来的一招二式。

    俞相无拉着人一退再退,宋铅几个人在前头都不多不少挂了彩。

    秋径还在两个跪剑人间拉扯,贺盈想这小辈游刃有余,他应该一时半会儿不会被波及到,正好抽出心神关注俞相无他们的情况。

    欠了筑山那么多情义和人命,到如今再遇上,还是少做点孽罢。

    他正想着该怎么办,一挪眼,对上了几步外俞相无略带阴沉和若有所思的眼神。

    贺盈后脖一凉,他可没忘记这姑娘刚才在山洞里的动作,人家打不过樊不添,要送他一刀子可不难。于是露出个笑,想表明自己没有恶意,也并非是个称手的人质。

    下一刻,俞相无自己就转走了视线。

    她早看明白了这些跪剑人的态度,若不是樊不添一力提剑挡在他们面前,单论刀剑他们又拿不下自己这边,恐怕连樊不添都要在背后挨他们的剑。

    俞相无的视线又移向樊不添,停顿片刻后,转回来落在了秋径身上,随后是与他周旋的两个人。她松开筑山人的手,往前走了一步。

    花角因怕她发疯又不要命,一直分出注意在她身上,见她要有动作,一刀抽开面前的几柄剑,退回俞相无身前:“老实待着!”

    他只侧身喝了一句,俞相无压根听不见,也不知道他在和自己说话,伸手过去轻车熟路地取下了他绑在手臂上的弓。

    ——秋径用“断雪指”折了剑后,碍于樊不添,收敛着剑和内息,被纠缠在原地。他望了一眼前方,也是僵持不下的局面。樊不添拦在中间,不怎么主动出手。

    他一想就明白过来,他师叔是为了“旧情”拉偏架,本身不想对俞相无他们动手。

    那就好办多了。

    刚才出山洞时,几波人对峙的阵仗属实让他有些心慌。细听下来,好像是拐着弯的仇。他乍听“跪剑”二字,回忆起秋老头和他说这个门派“惨遭算计、英雄末路”,一时还有点同情和唏嘘。

    再想到他师叔,心里更不是滋味。

    然后,就想到原战谷。

    他不是个爱讲“连坐”的人,但对原战谷除外。

    想到原战谷也是秋老头口里“英雄门派”中的一员,当下不是对他早就老死不相往来的爹改观,而是想不论多“英雄”的门派,其中弟子都不能一概而论。

    又听了对方入城后丧心病狂的举动,对“末路英雄”的最后那么点崇敬也没了。

    秋径一弯腰躲过剑招,手上凝出内息在“秋香”上,重现了初见跪剑人的那一招,震碎的冰碴一下击退了这两人。

    他下了结论:反正除了师叔,葬剑山上其他人全和他两看两相厌,那“跪剑”更是和他八竿子打不着。既然如此,拐着弯的仇也拐不到他身上了。

    秋径暂时在心里给自己免除了烦恼,思索几下,觉得能打断眼下局面的,看来只有——

    跪剑人又冲了上来,这时,他耳边窜过了一声极细的弓弦声。

    秋径一甩剑,从弓上飞出来的箭擦着“秋香”而过,跪剑人听不见动静,箭到眼前才发觉不对,这箭又快又狠,他提起自己的剑要挡,一下被震得手臂发麻。

    俞相无手里没有兵器,花角等人还正脱不开身,她看准时机,想夺下跪剑人手里的剑。

    观战的贺盈立马反应过来,见俞相无手臂上淌的血快在地上蜿蜒出一条小溪,上前扯住她,朝秋径大喊:“小友,架剑架剑!”

    秋径手里的“秋香”灵活一弯,缠住了另一个人的剑,隔着“秋香”给了对方一掌,那人立时觉得胸腔里五脏六腑全被冻住了,有种濒死的窒息感,忙倒退几步。

    随后秋径一收“秋香”,脚下已转到了被箭击中的人身旁,拎起他手中的剑,自己手腕一转,把剑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俞相无被贺盈扯在原处,看着秋径的动作,视线蔓延到跪剑人脖子上的断剑。让“断雪指”折断的地方整整齐齐,反射出的光也是笔直的,一路连接上秋径的眼睛。

    秋径架着人朝俞相无走了过去,难得没有笑。

    俞相无静静和他对望几眼,站在原处没动。

    宋铅等人从前头退回来,他们这些人就以一种奇怪又滑稽的组合围在一块儿。

    和之前一样,樊不添还是夹在中间。

    跪剑人被他护了一阵,这下也没收回对着他的剑锋。

    樊不添下意识朝秋径开口:“阿径,你……”

    “樊师兄,以己度人,良心还是捡一捡罢。你害怕另立的门派被朝廷发现赶尽杀绝,这些好不容易活下来的筑山小辈也是一个道理。”

    贺盈觉得还是不应该让小辈为难,先开了口。

    他扫了一眼樊不添手里的剑,认出那是原先满月的佩剑,又道:“樊师兄知道当年筑山人,是怎么在京城里救的我们跪剑吗?”

    “当年侥幸活下来的同门或多或少都中了毒,那毒很厉害,就是用了筑山的疗毒池,没有把人倒吊起来放个三天三夜的血都不足以清毒。”

    “所以他们便以身渡毒,自己入池,一点一点替我们拔毒。”

    贺盈一指俞相无身边的筑山人:“就像他一样。”

    樊不添不敢看,挪开眼讲不出话。

    “你问我为什么活着逃出来以后不回来,我可以告诉你。因为我刚拔完毒,就与其他人闹翻,他们怕我坏事,当夜捅了我几剑,把我扔下悬崖了。”

    “下了疗毒池,哪怕我中毒之浅,两次之后,内息连一二都不剩下。他们要活,也要能再拿跪剑报仇,只有逼别人下去。”

    若非往西域去的行商途经救了他,他早去见掌门和师父了。

    樊不添人已恍惚许久了,还是同之前一个反应:“……为什么?”

    贺盈没去计较他究竟是问为什么同门这样做,还是问为什么贺盈不肯同流合污。

    他继续道:“他们今日是要解毒,但没了别人自己也能解毒的,樊师兄何苦抓着这几个小辈不放?”

    贺盈不理会跪剑人对他的怒意:“樊师兄,你与其想牵扯更多无辜的人,不如想想怎么劝动他们和原战谷,虽然彼此倒戈相向过,好歹同出一派,说不定有转圜的余地。”

    恐怕是很难了。

    贺盈信口胡诌,心里明镜一般。

    哪怕樊不添和这些人都想报仇,也早谈不到一块儿去了。何况是目标根本不一样的原战谷。

    樊不添却被说动了。

    他念着旧人,又怕葬剑山的由来被大喇喇揭出去,若他们愿意去葬剑山,知悉旧事的人共同商议岂不更好?

    樊不添站在一边不再动剑。

    秋径架着人一步步往前,跪剑人面面相觑,有个刚出一招欲做试探,宋铅一记“梦寒刀”过去,连人带剑劈翻在地,樊不添还是一动不动,这些人明白动手动不过,又顾忌同伴脖子上的剑,只得死心。

    他们架着人一路走出山林,在酒肆前方停住了。

    贺盈见过俞相无对跪剑人毫不留情地动手,怕她现在脱了险又要动刀,索性秋径点了被挟持来的人的穴,把人留在山脚时,俞相无等人并没更多动作。

    酒肆中还有三三两两的葬剑山弟子守着。

    他们心照不宣地在此之前停下。

    秋径一大段话在嘴边转着:“俞姑娘,你受伤了……”

    他少有没话讲的时候。其实他心里明白,刚才听了一耳朵的事情还是太少了。江湖里的人身上没背个恩呀仇呀,好像行走在外都少几分故事。

    即便他还是年轻人也不能免俗。旧事纠葛复杂,他在心头给自己盘了一条喘气的路,但并不会就真的因此轻松了。

    秋径看着俞相无,突然问自己,为什么方才摸到旧事的那条线时心中竟会有慌张。难道仅仅怕辜负俞相无对他的一刀救命之恩吗?

    俞相无知道他在说话,直接道:“秋径,我听不见。”

    秋径知道她说的是真话,不是往常玩笑时刻意打断自己,于是沉默下来,点了点头。

    俞相无顿了顿:“秋径,多谢你,就此别过罢。”

    倘若这只是宗政间给她的一单生意,遇见为难之处,抽刀还钱便是了。可到如今,跪剑人对他们来说不只是一笔钱的事了。没有和宗政间的合作,他们也要拔刀了。

    想到萍水相逢的秋径,俞相无觉得有些可惜。

    秋径还是点头,看着俞相无随人转身离去,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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