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人家已经走远咯。”

    贺盈背着手提醒了一句,“这姑娘和你什么关系啊?”

    秋径收回视线,“救命恩人。”

    两个人间的救命之恩。要扯上家门旧派亲长好友,搞不好得是仇人。

    贺盈“哦”了一声,无意窥探这小辈的心事,两袖一拂,冲秋径坦荡笑了一下:“小友,那我这便也告辞了,多谢你救命之恩。”

    他眼角唇边的笑并不夸张,勾起几道应景的褶子,显得随性又儒雅。秋径看着这张脸,可没忘记方才跪剑人说他费尽心思挑动各州府。

    一个在当时算得上朝廷重点的追杀对象、带着满身毒边逃边解,远在千里外的师门不知如何动荡,居然还有心去判断中央地方摇摇欲坠的连接,从中插上一手。

    真是个人物。

    秋径想,跪剑里幸存下来的人,不提亡命又丧心病狂的聋人,就说重建了葬剑山的这支,想必对朝廷怕之又怕,怕到京中纷乱这么多年,都始终畏缩在“葬剑山”的名头下。

    而他面前这位看上去脾气就很软的前辈,事发的时候却都没被朝廷震住,即便出于种种原因惨败于朝廷,也没觉得这“庞然大物”不可摧毁。

    秋径想起秋老头说的,“深藏不露的人展现的时候,不是从无到有,而是从少到出人意料的多。这些人之所以平常不露,是因为谦逊,但真正有的东西,一定会在不经意间显露痕迹。”

    他与这位前辈初见,可却先知道了结论,因此这会儿看人,觉得对方脸上的笑都有“高深莫测”的意味。

    秋径听对方唤自己“小友”,但就之前的接触下来,对方并没否认是跪剑旧人,称呼樊不添也是“樊师兄”,却没把自己当成有瓜葛的小辈。

    他知道,看来面前这位,也不太愿意承认葬剑山。

    秋径还是对他行了个礼:“前辈不等等樊师叔吗?兴许还有话可说。”

    贺盈听秋径叫他“前辈”,明白他这句是明知故问,也不计较他无伤大雅的试探。

    想来世间之事真有些难测。

    从前在山上的时候,他就和樊不添没什么话讲,樊不添痴心于剑,有时他传达要事都得重复好几次,樊不添才能听得进一点儿。后来干脆都是托满月代为传达。

    没想到现在师门没了,两人有了共同的风霜和过往,倒有正事可以坐下来聊一聊了。

    ——如果没有之前在山洞里那一遭对樊不添筋疲力竭的引导,他或许还真会留下来与樊不添将两句。回忆起樊不添每每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贺盈心里只有两个字:罢了。

    风从林间过,一路穿梭,吹响了远处酒肆中的铃。

    贺盈凌乱的发被吹乱,两手背在身后,又是客气又是感慨道:“我与故人同志却各有路,情义还在,不必多言。”

    随后朝秋径一点头,往城里去了。

    -

    自他们回到城中其他人落脚的地方,宋铅一搭上俞相无的脉,就开始冷着脸发飙。

    他们在戮云城的药铺不常开,每回有事在城中,临时开了张,都是宋铅坐镇。但宋铅于这方面的水准至多够上个“赤脚行医”,看点风寒发热没问题,一些内伤也能照本宣科地开点药,再厉害的病也无能为力。

    峥言和宋铅说俞相无伤了耳朵,时能听见时听不见,多问两句,峥言又说得模棱两可、云里雾里。

    宋铅心里着急,这几日却始终没机会见到人。

    这下好,脉象一看,居然是相当严重的内伤。

    俞相无如今倒不怕他训,反正她也听不见。

    宋铅绷着脸说了两句,见俞相无垂着头实则眼神放空的模样,显然也发现了自己现在对着她都算浪费口水,火气更大,看向坐在俞相无身旁的峥言,立马调转矛头。

    其他几人大气也不敢出。

    宋铅说着说着,讲到去杀宁为先那日,心里悔意更浓,话也停下了,觉得自己颇有推卸责任的样子,分明那日自己也在,还是任俞相无去搏命。

    花角见了,心道不好。

    要说他们这伙人里最可靠的,莫过于宋铅。宋铅是他们之中最年长的一个,从筑山出来以后,就一直当担着兄长的责任。心就和手里的刀一样稳,唯有一次落泪,就是星凉都城破时。

    筑山覆灭,前来相助的势力不多,但也有几个。是宋铅带着他们选择了俞锋平,选择去星凉都。

    ——因为这个,宋铅一直觉得星凉都的祸事是他所致。

    可从星凉都出来颠沛流离到这么大,又有那么多恩怨要平。对俞相无别说呵护了,一个不小心没看住,她就架着刀去和人家拼命,身上的伤旧的没好又添新的。

    宋铅深觉自己无能,又憋着愧疚,硬生生把自己憋成现在沉默寡言的性子。

    花角见前头的俞相无还呆呆坐着,立马伸手戳了她一下。

    多年默契下来,俞相无抬头便去看宋铅,发现她六哥眼眶都红了,不由懊恼,“六哥,你别气了,我知错了。”

    俞相无仰着脸,颤动的眸光都显得小心翼翼。

    花角从后面探出身,挤开峥言,把俞相无又往前推了推:“六哥,别气了。”

    一边的峥言后知后觉也认起错来,剩下几个人随波逐流,这回不知道自己错没错,反正嘴上叫得一个比一个响亮,堂屋里就跟点了炮仗一样,车轱辘似的响着“我错了”。

    宋铅满肚子气都被碾成了头疼。

    被他们带回来的筑山人坐在一旁,半点动静也没有,像个木雕杵着,颇为新奇地看着这些小孩“议事开会”。

    筑山四十六氏几千号人住在一块儿,实际上是看着像群居的独居生活,就是一脉里能凑到一块儿的时间也不多,逢年过节都不聚,你家放个鞭炮我这飞个纸鸢,示意自家有在过节便罢了。

    他在脑子里捕捉着不甚清晰的回忆,没发现这伙小孩已分完了“错”,现在全在看他。

    宋铅翻出个药罐子,一边问俞相无:“这是什么人,你一定要带回来?”

    俞相无盯着他片刻,不敢反应太久,下意识去看花角,花角给她打了个隐秘的手势,指向坐在旁边的人。

    她明白过来,话却梗在喉咙里。

    那人坐在长椅上,一只小腿露出斑驳的伤痕,另一只腿在半空中晃着,再往上看,更没什么可以直视的地方。堂屋里不算明亮,衬得此人如鬼般可怖。

    俞相无向来直白,这会儿纠结了半晌,伸手拉住了脖子上的绳,把铜牌掏出来。十几个铜牌凑在一起叮叮当当地响,正在熬药的宋铅抬头看过来。

    俞相无道:“他也有这个。”

    然后比划了一下对方脖子上铰链样的疤痕和突起的圆片。

    宋铅等人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全围了上去。

    俞相无悄悄退出屋子,听里面七嘴八舌地议论,亮明身份、抱头痛哭起来——也并没这样夸张,只是情绪激动,略有哭腔传来。

    她在檐下的台阶上盘腿坐下。

    突然有一个想以后的念头。

    俞相无从没想过“以后”。

    大仇未报,满江湖都是仇人。倘若不是各门各派彼此都有纷争,人又逃不过“生老病死”,她就是一天报一个人的仇,杀到八十岁,恐怕也会有漏下的仇人。

    可他们的仇人能活一辈子,他们能够一辈子居无定所地就为了杀人么?

    家破人亡十五年后,俞相无终于开始想这个问题。

    她听着里面的动静,心里有些怅然。

    星凉都传到她爹手里之前,和江湖上大多门派一个组成,上头师父下头弟子。这其中多少变故她不得而知,反正她懂事以后了解的星凉都,与其说是江湖门派,不如说是个七拼八凑的“避难所”。

    当然,会有这样的别称,纯是因为她爹行走在外,见一个救一个。

    她在星凉都里见到的长辈,叔伯婶姨一通乱叫,武学派别都不相同,反正一概由她爹镇着,大家和而不同,像是大杂烩。上上下下用来生活的产业银钱,是从原先的“梦寒刀”里分出来的,由俞锋平交给自己信任的人打理。

    总而言之,那时的星凉都乱得像是一锅很有滋味的粥。

    别的人管俞锋平叫“盟主”,什么盟讲不出,里头外头的人还是称作“星凉都”。

    但是从家门传承来看,“梦寒刀”传到这一脉,只剩下俞锋平和俞相无两个人。

    现在,只有俞相无一个人。再算上学不学“梦寒刀”的问题,是一个人也没有了。

    俞相无借着日光照在窗户上的影,描绘出里面喧闹的景象。

    她莫名就想,恩怨要是真在不久后的某一天了结了,这些和她有段“兄长”缘分的人,大多要回筑山重振家门。

    她么,或者应应景再拾“梦寒刀”?

    要不然,就和传言里说她爹的前半辈子一样,继续风里雨里地漂泊着,累了就停下,遇见知交互敬半坛酒。她的前二十年眨眼间便忙忙碌碌过了,后半辈子应该也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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