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里的声音始终未断,俞相无坐在台阶上,看着日头一点点偏移,数着光影两边的青砖块。

    宋铅这时候还没忘记俞相无的药,喊了峥言给她端出来。

    俞相无被宋铅刚才的神情吓住了,想自己该安分几天,端着药一饮而尽。

    峥言没再进去,坐在她身旁。

    他话不多,檐下只有他们两个人,对比堂屋里显得分外安静孤独,他不知自己有没有猜错俞相无难得的愁绪,不好贸然开口,道:“去歇息会儿罢,待我们再商量下一步如何行事,要尽快出城给你找大夫。”

    俞相无仔细分辨峥言说的话,半晌,就在峥言要再重复一遍的时候,她回:“去弄两匹马来,冲进去刺中人就跑,怎么样?”

    她下意识忽略了峥言前后的话,眼里剩下“如何行事”四字。那群聋人并不难缠,当时能轻而易举威胁皓歌郡弟子,全占了不用耳朵的优势。

    但有个樊不添在。

    俞相无蹙起眉,眼里泛起深深的思虑,各色阴谋诡计、三流伎俩在她脑子里转了一圈,几个念头升起,她还没细究是否可行,便有重量在她脑袋上轻轻落下。

    ——峥言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面上带着无奈,却什么也没多说:“去歇会儿吧,用饭时再叫你。”

    俞相无的思绪被他的动作打断,抬起头,正好读懂了他这句话,想再说点儿什么,峥言已经托起了她被裹成粽子的手臂。

    她侧眼一看,厚实干净的布条都挡不住渗出的血,这颜色刺激了她迟来的痛觉,她忽觉这手臂有千斤重,麻痛感从手臂一路窜上脊背。

    俞相无终于想起刚才包扎时深可见骨的伤口,她想:残废也可以,但好像没那么值得。于是冷静点头,对峥言道:“我去养养伤。”

    -

    樊不添回到酒肆时,诸弟子都已经去睡了。

    秋径在后院坐着,手上还是在削未完成的笛子,见樊不添抱剑而归,他停下手上的动作,“师叔回来了,师兄在厨房温着饭食,我去端来。”

    叫秋径从头到尾热饭是不成的。

    他在那日峥言为俞相无煎药后,总算后知后觉自己给俞相无喝了个什么玩意。俞姑娘平常总冷着脸,说笑逗趣撒娇抛媚眼一概不接招,偶有几句动听的话都是煞风景的前兆。

    或许俞相无自己都没意识到。

    秋径自己出于某些隐秘的心思,一直不曾挑明“救命之恩”,连暗示都拐了十万八千里讲到“善因善果”上,还被俞相无铺了一句“坟头草”。

    秋径单方面地在俞相无这条冷漠的“河”里越蹚越深。他本对“废话”情有独钟,像俞相无这样惜字如金的,更是方便他把每个字嚼过去,然后挑动听的留下——他从“石猴出世”联想到“西天取经”的那种动听。

    于是乎,俞相无喝了药一言不发并且没拔刀取他项上人头这一举动,实在叫秋径胡思乱想了许久,又懊恼自己没有发挥好,钻进厨房却被几个师兄联手赶了出来。

    师兄们笑得很客气:“秋师兄这双手不该沾上厨房的事。”

    实则满脸都是“请秋师兄别添乱了”。

    秋径只能领了个帮樊不添看着饭食的差事,时不时照着原先的火候添个柴。

    他的心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想完了俞相无就想樊不添,掺和着江湖旧事颠来倒去地想,却什么所以然都没想出来。

    但今日几方人马打哑谜似的说来道去,大意就是“跪剑分两支,一支害筑山,一支另立葬剑山”。

    他师叔么,就是想两支合并的少数人。

    反正那群聋人没看出对旧人有多客气,哪怕樊不添时时维护,眼神都冷得像是要给樊不添一剑;独自离去的前辈连叙旧的心思也没有。

    至于葬剑山上么……

    秋径虽然快十五年没见上头的人了,但想也知道,老婆孩子都能弃之不顾,有什么毅力重兴旧派?左靠一个樊不添,右靠一个戎长老,在山上逍遥着呢。

    想到这,秋径大概解了自己从前的疑惑。

    他总想为什么原战谷那么窝囊的人,会有这么多死心塌地、或武艺卓绝、或善理俗世的拥护者。

    秋径在心里猜,看来原战谷算是“跪剑”比较重要的“遗物”,旧派给他蒙上的光华,足把多少念旧的人眼都亮瞎了。

    还有秋老头。

    秋老头看人毒辣非常,据说当年还没和自己女婿闹掰时,在秋径三岁上了一次葬剑山,一语断定“这小子目泛灵光,见人就笑,将来必是个很能搅事的滑头”。

    秋径不知道他外公怎么从简单的“目泛灵光、见人就笑”,就得出他长大后是个“滑头”的结论。但这话虽然把他说得好像只有点小聪明似的,秋径却不觉有错。

    三岁小儿的将来秋老头都能一眼看出,怎么看不出原战谷什么人,还把女儿嫁了过去?

    结合秋老头对江湖旧事头头是道的样子,秋径觉得“遗物”的身份,势必也影响了许多知晓旧情的人。

    秋径胸腔落下一口沉沉的气,装作没看见樊不添欲言又止的神色,为他烫了筷子,重新点了两盏灯烛在侧,随后又掏出刻刀和快完工的短笛,坐在一旁动起手来。

    樊不添食不知味地吃了几口饭,他望了一眼秋径的手上,不知道秋径已经坏了一个了,只觉得秋径的手艺又快又准,怎么进城这么多日还在刻笛子。

    他的思虑从来沾不上“聪明”,秋径已经搅和了一回,现在还是在想着怎么让秋径和余下的葬剑山弟子置身事外。

    樊不添的筷子悬在半空,复又放下:“阿径,这几日你先别跟着我了,在这儿守着葬剑山其他人。待城门开了,你先与其他人回葬剑山去。”

    秋径听了,把东西往怀里一收,既没问他“为什么不跟着”,也没疑“城门什么时候开”,前一句是他师叔的目的,后一句是随意扯来的,开不开他师叔也决定不了。

    他面上风轻云淡道:“我又不是葬剑山的,我不会守着他们,也不会回去。”

    樊不添一噎,想训他却没话讲。

    说句实话,所有人都知道秋径本该姓什么,出门在外给个三分薄面,“贤侄贤侄”地叫着,但这其中多少是葬剑山的威风,樊不添心里清楚的很。

    酒肆里众人“师兄”地称着彼此,大都是看在樊不添的面子上,权当是对个普通人客套,和对俞相无这样的外人态度都差不多。

    要不就是原晚嘉领着的弟子,都肯敬秋径几分。

    否则连个眼神都吝啬。

    弟子们讲究尊师重道,原战谷的破事又不能拿出来满天下宣扬,底下人看过去,好像是掌门犯了点“错”,但秋径实在大逆不道,与父亲恩断义绝这样的事都做得出来。

    且秋门那个老爷子脾气火爆,可不管掌门弟子的,统一都是葬剑山的人,回回遇上了都要使绊子找架打,葬剑山弟子对此怨愤已久。

    秋径头上顶着葬剑山的名聊胜于无,门下的弟子不吃他的账,外头人讲个乐呵劲,实在不行也算卖秋门面子。

    樊不添讲不出话,本能端起长辈的架子训他:“他再不济,也是你父亲,闹了十五年的脾气还不够?”

    他这番话很没道理,所以秋径也不认真同他辨。

    “师叔的话在理,那秋女侠姿容无双、气贯长虹、武艺盖世——”

    秋径滔滔不绝,把所有能想到的溢美之词全往他娘身上加。

    “——这样的人,居然是我母亲,我为她生一辈子的气也应该。”

    樊不添的话又堵在喉咙里了。

    他没忘记那时找到浑身是伤的秋径,秋径在他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求他去找找自己的母亲。

    秋径说这话却并没有旧事重提的意思,错不在他师叔,况且他师叔那时受的暗伤一直到如今。他想着今日樊不添对聋人的维护之情,全把后背给了出去。

    他正色道:“我知道师叔想和我说什么,无非是让我不要掺和进去。我在这其中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小辈,可师叔您——”

    “您在葬剑山上纵着他们用您的名声胡闹,您为什么下山去戮云城、又为什么赶来这里,我猜不全却很担心;现在在此处,您照样纵着这些许久未见的旧人。”

    “都是为了‘旧情’二字。”

    秋径不知从前事,只可惜为什么他师叔不是个十足的剑痴。

    他继续道:“您念着旧情,他们便利用您的念想。您顾着从前,又想周全现在;旧人您要偏着护着,葬剑山的弟子又瞒着守着。”

    秋径直视樊不添的眼睛:“师叔,就算您真的能做到自己所想,您自己如何保全可曾想过?”

    樊不添双手抚上丹田,感受着自己动荡的内息。

    秋径见他没有再吃的意思,起身收了碗筷:“今日我从山中带出来的前辈走时和我说了一句话。”

    樊不添反应过来是贺盈。

    “……他说了什么?”

    秋径:“他说,‘我与故人同志却各有路’。”

    “同道殊途者数不胜数,这话还是他对师叔说的。那师叔想过没有,您与这些尚在城中的人、与葬剑山上的人,是不是有同一志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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