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肆中灯火微微,秋径将碗筷收到一边,重新掌了一盏油灯,欲送樊不添上楼。

    樊不添的眼神先是无意识地落在猝然亮起的灯火上,随后慢慢往下,见秋径小心托着油灯的底座,那黑褐色的底座渐渐变深,有水渍滴滴滑下。

    他又去看上方的火焰,光亮不变,这光映在秋径的眼底,他看来居然恍惚了片刻。

    好像看见秋径幼时和他学剑,对他说“师叔是第一剑,那我做个第二剑便好了”时,眼底的仰慕亲近倾泻而出,引人又喜又欣慰;

    一会儿是秋径穿着孝衣,折断了他新送的剑,眼里含着愤然的泪光,说,“犯舟剑”创下的初衷原来只是为了护一个这么荒唐的人,这么荒唐的剑法,不学也罢。

    听得他又悲又茫然。

    如今,青年眸光里的亲近分毫未减:“幼时我和二哥折纸船,要比谁的纸船飘得远。因小孩心性,每次折纸船前,我们总想多在纸船上加点东西,今日多修一个桅杆、明日再添一个厢房。二哥叠得不如我好,次次都加不上东西。”

    “可是纸船一入水,二哥的纸船稳稳地飘远了,我的却入水就翻,灌饱了水以后沉进湖里。”

    樊不添知道秋径说的是自己在秋门里的事。

    秋径掌灯在他身侧,声音不轻不重:“舅母说,纸船本就脆弱,莫说实打实往上头加东西,哪怕只是朝船许一个愿望——船一定知晓,因为它一下水,或许无风无浪地晃起来,或许就不走寻常路地拐进石缝。”

    “总而言之,就是叫人看见它飘不远。因为它载不住那么重的念想。”

    樊不添的脚步停在木阶上,他动了动唇:“纸船终会停下沉水。它入水时就知道自己的宿命,却不能控制自己不入水。”

    秋径点头:“是。所以舅母还说,不管纸船飘得多远,归宿都是水里,倘若带下去的东西多,那就比一身轻飘得远、但一样沉水的船更有意义。”

    “那之后,我和二哥‘叠’的船就不一样了。二哥想了许多手法,折的船越飘越远;我知道纸会被水泡烂,加的东西再多也是徒劳,就换了木船、石船……所有能刻成船的东西下水。”

    “直到把低浅的那一片水堵住,二哥的纸船放不下去,叫来人要把我的船捞出来。”

    秋径在比樊不添矮一个阶停下,仰头看着他,好像只是和他闲话,讲那些他不曾参与过的自己少时的事,“我不肯,舅舅出来做和事佬,说我的船把岸平的更远了,二哥放船的地方远了,那终点也就更远了。”

    灯花突然爆了一声,樊不添侧身看去,秋径一伸手,半截衣袖滑下,露出他整只苍白的手,在这样黯淡的光下连人气也辨不出,这是练“断雪指”所致。

    “我知道,感情不能左右。不管是我早说了恩断义绝的葬剑山,还是后来养我长大、授我绝学的秋门,若有一日这两派同样遭祸,一个‘恩断义绝’、一个‘外家之子’都不够我推卸责任。”

    樊不添一只眼里是刚爆开的灯花,一只眼睛里是青年认真的神色。

    “我要是能翻云覆雨,必定劈开掀船的这朵浪,把这处岸滩搅得天昏地暗,让这朵浪里的每一滴水要么跃进地里,要么蒸干飘散,反正哪滴水都不放过,让它们同我这艘注定无法再前进的船一同毁灭。”

    秋径:“若我没法做到,那只能尽快拖着能保存下来的部分,能飘多远飘多远,让岸上最多的眼睛看见我这艘船的绚烂精巧,或者有人为此着迷,用笔墨材料复刻。”

    他伸出的那只手与樊不添交握在“满月”上。

    “天下河流湖泊数不胜数,虽然往后无数的船都不是原来那只,但它的灵魂和志向却在水中永不停歇。”

    秋径尽力收敛内息,仍有水滴从他和樊不添的掌心落下,像是英雄悲痛的泪。

    但是一个人怎么能做成这样难的两件事?不说做成一件,哪怕只是拼尽全力去做其中一件,不管是否能成,那也什么都不亏欠了。

    樊不添怔怔听着黑暗里水滴的声音。

    他怎么会不明白?

    可秋径说这么多,唯有一句。

    感情不能左右。

    他对旧派的责任感来得太迟,宛若填去一生的洪流被硬挤进他二十岁以后的日子,填不进的便往外溢,让他涉及旧事,无论爱恨怨怒都分外充沛,充沛到什么都顾不上思虑。

    樊不添带着秋径的手往下,隔着剑鞘贴在“满月”剑身的缺口上。

    他就像一个剑碎后才懂珍惜的人,拼命想把碎片捡完。

    其实有什么意义呢?

    覆水难收、碎剑难修。

    这把剑既不能再复劈山填海之力,连被人观赏、描摹流传的价值都失去了。

    秋径说的两种可能,原来他始终在错过。

    可他真的不甘心。

    不甘心“跪剑”何等威名,如今只剩下他东削西砍的“犯舟剑”;不甘心旧派旧景难复,被祸害的分崩离析,害他们的却重新振作。

    樊不添音色低低,仿佛喑哑的哭泣。

    “阿径,你看错了我,我做的太少了。”所以无论糊涂不糊涂、有用没有用,他都想试试。

    秋径的心发起颤来。

    他自离开葬剑山、离开樊不添身边,已经十五年,中间樊不添因种种缘故不多下山,他亦不肯上山。来来去去,见面的时候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但无论如何,他们都自觉关系亲密。所以秋径从没想过,原来真的有那么亲密的人间发生变故,竟只要一次见面。

    秋径任樊不添接了灯转身上楼,背影一点点没入黑暗里。

    第二日,他一早去敲樊不添的房门,房中早空了。

    秋径望着空荡的房,没有犹豫,去了城中诸芳台的据点,找了原晚嘉。

    原晚嘉正被诸芳台的女弟子围着。

    这些弟子笑容爽朗,分毫没被城中的气氛影响,窝在自己的院落里自得其乐。她们举着菱花镜,对原晚嘉脸上的妆容指点修改着。

    原晚嘉倒是很配合,让笑就笑,让张嘴就张嘴。见秋径来了,也不觉尴尬,举袖站起。诸芳台的弟子同秋径都很熟络,但观察他面色不对,一时全都退开了。

    秋径长话短说:“晚嘉,为我弄一包迷药来。”

    原晚嘉什么也不打听,问他:“什么样的迷药?”

    秋径面不改色:“能把师叔迷倒的迷药。”

    他心里很清楚。

    师叔执意重修“跪剑”,不管葬剑山上的人同不同意,城里的跪剑人可没这么手软。他们入城杀人投尸,更甚至,当年就害过不愿同行的同门,何况如今?

    偏师叔自己不愿设防。

    秋径没资格,也不想掺和旧事。

    走一步看一步,先让师叔等到出城再说。等城门一开,管他天南海北地找去,总比现在“偏向虎山行”安全。

    原晚嘉“啊”一声,“这可有些难办,须给我几日时间。”

    他也不觉惊讶,可能觉得这是秋径做过惊世骇俗的事里不算最大的一件。

    秋径点头:“要尽快。之后我要带师叔在城中其他地方躲躲,葬剑山的人你自己多照应。”

    原晚嘉应是,还不忘提醒秋径:“哥,你自己当心。我见这些日子很多江湖人进了州府的门,估计是等不下去了,什么有鼻子有眼的计划都讲出来了。”

    秋径:“你在城中,也要小心。”

    便踩上屋檐走了。

    原晚嘉目送他哥离开,觉得他哥近日话倒少了许多。

    从戮云城离去时,樊不添因逮不住秋径要上诸芳台,戎长老说秋径“满口胡话,只会耍唾沫星子,名不副实”,他想:这才哪儿到哪儿啊,他刚认识他哥那会儿,他哥的话才叫多。

    约摸是原晚嘉七岁的时候,他娘送了他爹和离书,搬回了诸芳台。葬剑山上的其他长辈觉得,原战谷“二婚还被休”的身份实在不体面,于是死活要留下原晚嘉来粉饰人尽皆知的掌门的破事。

    原晚嘉开始了他长达半生的奔波生活。

    今年葬剑山,明年诸芳台。还有各长辈生辰、逢年过节,他的腿更不能休息。

    终于在被他爹一次不靠谱的安排下,他被弄丢了。

    整年整年地奔波,他能静下心习武练剑的时间可想而知,便连江湖里三流人贩子都打不过。

    在某个小镇的码头上,他连着一船少年要被送出去,他那素未谋面的兄长拎着剑来“救世”了。

    秋径救了一船少年,挨家挨户地送孩子。

    送的时候滔滔不绝,安慰鼓励的话把每个孩子念叨得昏昏欲睡。

    包括原晚嘉。

    直到他听见秋径用自己的事来安抚害怕的少年。兴许是那时秋径才自己独闯江湖不久,对着小孩没有防范,三言两语就被原晚嘉猜出了身份。

    他听门中长辈谈论这个兄长,似乎是个很顽劣的角色。

    原晚嘉怕秋径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后把自己扔下,更怕秋径捅自己几剑泄愤,被问到父母家门一句话也不敢说,只能眼泪汪汪地哭。

    秋径无法,把他带回了秋门。

    他在秋门待了几个月,诸芳台和葬剑山才找来要人。他却已经和秋径待出了感情,不愿离开。

    秋径倒没他想象中的生气,耐心哄他,把他送回来接人的长辈手里,临了摸着他的头说:“弟弟啊,原来长大是这样的,和别的小孩没什么不一样嘛。”

    此后,他每一次奔波两个门派之间,他哥总来护送。

    原晚嘉看着模糊的菱花镜,叹了口气。

    折返回来的众弟子见他这番表情,调笑道:“阿径给你出了什么难题,能让你略过见他的欢喜发起愁来?”

    原晚嘉摇头,颇高深道:“我哥长大了,话竟也少了起来。”

    众弟子闻言笑作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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