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雾是去年比这再晚点的时候跟陈至凛认识的,十一月初,那时候咖啡馆刚开业没多久,梁雾早起开店的时候觉得无聊,跟店长小陆电话胡侃。

    本该是小陆上班,但她说今天是初雪,适合相亲,临时跟梁雾换了班,但没逃过大冬天清早被恶劣叫醒的命运。

    细软如鹅毛的白雪从清晨深蓝色天空纷纷扬扬落下,在雪地上如雨滴落在水里消失不见。

    室内的咖啡机在释放一夜积攒的蒸汽,白茫茫的一片,像是在室内弥漫了一场高温的雪。

    梁雾出去拿送过来的巧克力雪顶芝士蛋糕,顺便敞开了大门散热。

    手机连了蓝牙,小陆的声音源源不断从头顶的音响传出来,吐槽她昨天的相亲对象:“我真他妈服了啊,介绍人说长得精神,那精神的跟猴儿一样,给他根棍子他就能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跟他师父去西天取经了。”

    梁雾蹲着摆放甜品小蛋糕,笑的一下子没直起腰。

    这一笑就到了附近小学上学的时间,门口奔跑追逐打雪仗、吵架闹着不想上学、借作业抄的声音瞬间热闹起来。

    小陆的声音和孩子们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更显得可爱:“那猴脸长的,拿他的脸画800米跑道能画两圈还有多余的,什么玩意儿就现充,他纯现眼!”

    梁雾一边拧咖啡机蒸汽一边笑。

    人吐槽起来的力量是很大的,小陆虽然说了这么多,但是其实还没完全清醒,语重心长的教育:“小雪啊,你相亲可别找这种的!”

    蒸汽的喘息声戛然而止,梁雾笃定而自信:“放心吧,我不可能相亲。”

    陈至凛就是在这时候进来的,声音试探:“你好,请问开门了吗?”

    听到店里来人,小陆挂了电话,梁雾从收银台冒出头——

    一个穿着黑色冲锋衣的男人站在门口,颀长高瘦,在一群低头赶路上班的背景人群中,咖啡店宁静温暖的灯光下,他格外吸人目光。

    ——如果不是此时此刻,他的眼镜由冷空气进到温暖室内,被液化凝结出的水雾遮盖住,两块白色镜片遮住一半的脸,像熊瞎子过来要饭的,梁雾觉得她的目光还能再多停留一会儿。

    但现在,她再多看一秒都怕自己忍不住笑出声儿。

    她低头揉了把脸,放松憋笑的肌肉,盯着点单的界面咳嗽了一声让语气调整至正常:“开了,请问您要什么?”

    “给我一杯热饮吧,什么都行。”

    遇到这种顾客,梁雾条件反射的回答:“那给您推荐我们店的招牌吧……”

    “好。”

    梁雾话没说完,被人漫不经心打断。

    陈至凛从前台拿了张纸擦眼镜,意识到自己打断了对方说话,他略带歉意:“抱歉,是什么招牌?”

    梁雾笑了下,语气轻松的开玩笑:“我觉得您可能也不太在意。”

    男人正在低头用冻到通红的手擦拭眼镜,两人都没过多纠结在这个话题。

    碎豆机的声音响起,咖啡的香气瞬间弥漫在空气中,浓郁而细腻。

    陈至凛接过来,一边捂手,一边吮了一口,淡淡的坚果甜味包裹住了他的舌尖。

    他很少喝咖啡,这一杯醇厚香甜,打破了他从前对咖啡的认知。

    抬手扫付款码时,他扫了一眼屏幕,得知他手里的这杯叫冷海耶加雪菲摩卡。

    付款码没有按照他预期中贴在冷硬的机器上,发出“滴”的一声,而是贴在了一只细腻柔软的手上。

    “咱们认识吧?”梁雾看着把眼镜擦干净重新戴上的男人,她顿了顿,发觉自己并不记得对方的名字,想了下说道,“就是去年夏天,你有个朋友,栽进我门口的油漆桶里了,你还记得吗?”

    陈至凛怔然,目光思索,又从前台抽了张纸,擦掉从发梢淌进脖颈里的雪水。

    离得近了,梁雾才注意到,他头顶的头发湿了一块,沾着尚未消融的洁白雪花,像是上班途中不小心被淘气学生的雪球给砸到了,时不时还在滴水。

    “哦,想起来了。”陈至凛认真想了一会儿,有印象了,他笑了下,“你还记得我。”

    “对啊。”梁雾把手从扫码机上挪开,大气的挥了挥手,“好啦不用了,这杯我请你。”

    “这多不好。”

    “没事啊,当我迟来的答谢吧。”梁雾说完,看陈至凛还不太愿意,又补了一句,“那你就帮我拿个能治妇科的号吧,礼尚往来,交个朋友嘛。”

    梁雾虽然从小在冰城长大,但冰城太冷,加上父母总在她成长的过程中给她根植南方舒适的概念,所以她大学就考出去了,毕业后又待了六年,回来之后曾经的朋友结婚的结婚,去外地的去外地,她是真的没什么朋友。

    陈至凛稍微想了一下,终于点头,说:“好。”

    他走到门口,推开玻璃门时停下,回过身,摇了摇手中的纯白色咖啡杯:“谢啦,我去上班了。”

    故意的?无心的?总之,看的梁雾心头一颤。

    还记得第一次遇到陈至凛,八月末的那个雨夜。

    那是店在装修的尾声,累了一天的梁雾刚睡着,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告诉她有人一猛子栽进她店门口放着的油漆桶里。

    过于匪夷所思的中国话,听得梁雾以为自己被雨水冻出的幻觉。

    她匆匆忙忙赶到医院,看到那个上半身雪白,只被医生清理出一个鼻孔的“雪人”,才真正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喝多了,摔了一跤,万幸人没大碍。

    可是去往警局的路上,梁雾却得知,栽进油漆桶的是冰城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市里最豪华的酒店就是这位“雪人”开的,促进当地税收,连官老爷见着都得给几分面子。

    梁雾脑子里“嗡”的一声,从为什么要回冰城,为什么要开店,为什么要自己补漆开始懊悔。

    雨从傍晚开始,下了一整夜,警局阴冷潮湿,做笔录的警察披了冬季的长款外套,可梁雾出门急,只穿了一件轻薄的短袖,任凭寒气从袖口灌。

    说话时,上下牙已经开始打颤。

    警察公事公办,声音冷的夹风带雨,冷漠的告诉她,是她错误将油漆桶放在了人行的地方,导致了事件发生。

    人是在她门口摔进她买的油漆里,梁雾百口莫辩,没人信油漆不是她放在那个位置的。

    就在这样冷漠的语气里绝望的等待着结果,直到有人说至凛来了,警察们开始交头接耳,气氛似乎开始暖和。

    梁雾不知道至凛是谁,她只知道自己可能要完了,对方有钱有势,家里背景深不可测,哪是她这样的平头百姓惹得起的,只怕要把牢底坐穿给人家泄愤。

    陈至凛诚恳的语气和警察们道歉,三两句就跟他们说要让梁雾走。

    梁雾诧异的看着这个眼镜上卦满雨滴还没来得及擦的男人,听到警察让她签谅解书。

    她反复确认谅解书上的文字,看着男人先签了自己的名字,从他骨节分明的手上接过笔,在右边哆嗦地签上自己的名字。

    她冷到手背在警局刺白的灯光下,已经能看到冻到青紫的血管。

    从警局出来,雨终于停了,可天却更黑,风也更胜,她的头发和衣服全都湿漉漉的,被风吹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个点的车不好打,梁雾想去便利店里等车,却又不慎被店里的空调冷气吹到揣手瑟缩。

    店里空调是24小时的,店员戴着鸭舌帽,披了条小毛毯,舒适惬意。

    店里没卖防寒物品的,梁雾已经不敢渴求有毛毯,哪怕有口热水都是好的。

    但是便利店的关东煮凉了,她买了剩下的萝卜,咸的发渴。

    四下无人的雨夜,陈至凛从警局出来一眼看到蹲在路边缩成一团的梁雾,他小跑过去,蹲在她面前,用带着歉意的声音说:“抱歉啊,下着雨还这么麻烦你。”

    梁雾感觉这个晚上的中国话都有点难懂,她警惕地看着这个说话奇怪的陌生男人,抱紧自己,用干涸的嗓音问:“我没事,那个人还好吗?”

    “嗯,没大碍。”陈至凛习以为常,安慰道,“你别担心。”

    凌晨三点,又是雨夜,不好打车,陈至凛主动提出要送她回家。

    虽然是一个看起来和当地警局都熟悉的人,但上车之前,梁雾还是把紧急联系人模式调出来。

    从冷的地方到暖和的地方,身体过渡,梁雾抖的更厉害。

    临出发,陈至凛却解了安全带,下车去了趟便利店,梁雾抱着胳膊等,等到他回来拿了一袋一次性纸杯。

    他拆开纸杯,倒了自己不锈钢保温杯里的水,递给梁雾:“天冷,先喝点儿吧。”

    梁雾哆嗦到纸杯磕牙,但保温杯里尚有余温的热水喝进去,身体总算开始回温。

    陈至凛重新擦完眼镜,出发之前回身从后座拿了个小毯子给梁雾,她说了声谢谢,毯子披在身上,总算活了过来。

    雨后疾驰的小轿车里,她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中草药香。

    到她家楼下,陈至凛主动加了梁雾的微信,说如果后续有问题可以直接联系他。

    但那晚的回忆太惊魂,梁雾有意回避,加了微信也只是让他在列表里躺尸,从没联系过。

    梁雾其实只记得那是个戴眼镜,手指细长好看的男人。

    如果不是又在咖啡店里遇到,梁雾一直以为她是不记得他长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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