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需要处理的事务不多,但赵明月走出衙门时已经是夕阳西下了。

    变得柔和的日光给赵明月浅色的衣裙镀了一层金黄,天边如同火光燃烧般,火势蔓延得剧烈,染红了一大半云霞。

    赵明月往自己的宅子走去,走的道路正好会路过群芳楼,群芳楼边十分热闹。

    十几个年龄不一,相貌各异的人排排站好,等待人们的挑选,这是个临时的人市,在买卖仆人。

    赵明月注意到在人市的角落里半跪了一个人,人市的中介也拿鞭子狠抽过她,见她实在是站不起来才作罢。

    在众人的口中了解到,这女子是群芳楼的星儿,接客时伤了顾客,平日的性子又不招客人喜欢,干脆趁着人市出手了。

    不过大家都不想买这女子,这是青楼女子,定是个轻浮的性子,还容易伤了主人,买回去干什么?

    赵明月步伐微动,自己该回家了。

    就在这时,那女子睁开眼望向了自己。

    她缩在角落,瘦骨嶙峋得如同一尾受了伤不能飞起的寒燕,由于她瘦削得太过,再加上五官是天生的棱角分明,让人看着便觉得生人莫近。

    但她的眼神完全相反,被生活的苦难驯服了的动物温顺地望着她,眼中含着若有若无的乞求。

    赵明月,你今天刚买了宅子,钱可不多了,回去吧。

    赵明月,县丞一个月才几个钱啊,养不起仆人的,回去吧。

    赵明月,你今天刚刚得罪了县令,都自身难保了,还救别人,回去吧。

    赵明月生生停住脚步,她垂头丧气地拍拍自己的脑袋,要拍醒脑子不拎清的自己,她的动作却还是不清醒地向那名女子走去。

    星儿在朦胧间,看着那位女子在光照耀下向自己走来,她与自己的距离愈发近,面容愈发清晰。

    女子就像是丹青画里走出的小神仙一样,朝自己温和地笑着,那笑容一下子明亮了周围的所有色彩。

    赵明月走到星儿面前,斟酌了一下,问道:“你可会……”

    还没等她问完,星儿的眼眸就迸发了极亮的色彩,她抢着说:“奴……奴婢会烧饭,弹琴作画,侍候更衣,凡是娘子让奴婢做的都行。”

    赵明月被稍稍惊到了,她刚刚想了半天,决定问星儿会不会浇花,浇花总会的。

    只要星儿说会,她就买下星儿,反正现下这目的也达成了,赵明月朝中介摆摆手,示意自己要买下星儿。

    星儿这几日没吃过饭,她就带星儿一起吃了馄饨。

    热乎乎的馄饨端了上来,碗里满是馅的馄饨散发着热气,汤里还漂着几片葱花。

    一开始星儿攥着衣角,迟迟不敢坐在她对面。

    赵明月给她的碗边放好筷子后,才拉着她的衣角闷声道:“星儿快点吃吧。我是刚搬来的,家里可是有好多东西要搬。

    你等会儿搬的时候要是昏过去了,我拿你是问!”

    这一番半真半假的威胁下来,星儿当真了,赶紧坐下开始吃馄饨,吃相还是很文静。

    直到回到小宅子,星儿花了不到半个时辰便收拾好后与赵明月大眼瞪小眼时终于意识到。

    自己的新主人似乎真是个来搭救自己的小神仙?

    赵明月几乎没怎么动,星儿自己便收拾好了一切,星儿甚至跃跃欲试地来问自己需不需要沐浴,自己可以在一旁侍奉。

    赵明月刚到潭县,身上确实需要清理一番,但她真受不了洗澡时有人在一旁看着。

    她洗完澡后吩咐星儿自己也去洗个澡,今日便算是圆满完结了。

    早晨醒来时,星儿早等在了一旁,洗漱好后,她轻柔地拿了篦子来给赵明月梳发,宁静的宅子里面唯有鸟雀的啁啾声。

    星儿还翻出了赵明月不知塞到哪里去的妆奁,她给赵明月细细地描着眉,盯着赵明月极淡的唇色,还想取出胭脂纸让赵明月抿唇。

    赵明月只轻轻抿了一下,星儿觉得这样气色不好,还急劝赵明月再抿一下。

    可自己今天说不定要去停尸房观摩呢,这口脂太浓与尸臭混合,怕是不太好闻。

    赵明月想了想,问道:“星儿,我说我等会儿是要去衙门上任的,你信吗?”

    星儿愣住了,她将胭脂纸妥帖地放好,看着眼前明丽的女子,笑着说:“奴婢当然信,娘子好厉害,女子居然也能当官的吗?”

    “那是当然,世间有本领的人都能当官,女子也能当官,也能开店,也能教书。

    好了,你也别称自己是奴婢了,我听得不舒服。”

    赵明月拍拍星儿的肩说道,星儿咬着下唇,神情崇拜道:“娘子是世间最有本领的人。”

    直到面对没有任何食材的厨房,星儿再次犯了难,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啊,赵明月摸摸鼻子,又带她去吃了馄饨。

    星儿给赵明月摆好碗筷,神情犹疑地说着:“每天在外面吃总是太贵了,我手艺也不差,娘子不如以后让我做饭。”

    听到这,赵明月干脆给了星儿些钱财,让她置办些食材衣物回来。

    ……

    今日的衙门开得倒是早,衙役们站得极为认真,汪安通也来过,处理些不痛不痒的小事后又说是出门办事,脚底抹油般溜走了。

    赵明月继续翻看起了潭县最近的案件,翻着翻着,一个最近的案件就引起了她的注意。

    [成安九年三月二十辰时,无业游民马顺的尸体于护城河中被发现,死亡时间接近三月十九戌时两刻,被发现地点离群芳楼较近,身上有多处外伤,后逮捕三月十九接客马顺的女子玉儿。

    青楼女子玉儿承认马顺左肩伤口由自己钗子所刺,后殴打马顺致死,将马顺推入护城河中。

    处以玉儿绞刑,九月份初行刑,现收押于死牢。]

    不是,玉儿一个青楼女子能独自殴打一个成年男子致死,再独自推入护城河中?

    难道这玉儿是天生力大无比?若玉儿真的这么杀了马顺,那两人必是有着深仇大恨。

    可这里记录的人写得极为草率,死刑案件的前因后果居然也这么含糊其辞。

    赵明月决定,前往死牢见见这个玉儿。

    阴暗的牢里动静很轻,时不时有老鼠跑过窸窸窣窣的声音,赵明月望向周围空着的牢房,血迹斑斑也没人清理。

    死囚就玉儿一个人,赵明月往最深处走,终于找到了玉儿。

    玉儿穿着囚服靠着墙休息着,囚服不可能照她的尺寸定制,宽大的囚服之下,玉儿骨瘦如柴的身体都撑不起囚服。

    她的呼吸非常弱,要不是轻轻起伏的胸膛,赵明月都要以为玉儿已经去世了。

    玉儿手缩在衣袖中,手边放着一个破碗,里面还剩半个馒头,看起来硬得能把牙都磕掉。

    赵明月蹲下身,轻轻敲着牢房的铁栏杆:“你好,你是玉儿吗?我来问你点事。”

    闭着眼的女子一惊,直起身寻找声音的来源,她的手从衣袖里伸了出来,撑了一下地面,又疼得立刻缩了回去。

    赵明月视力不太好,但也能看到那十指上遍布干涸的血迹,她神色一凛,继续说道:“你好,我是新上任的赵县丞。

    我觉得你一个女子是难以给马顺造成那么多伤,致他于死地的。”

    玉儿整个人蜷缩着,听到赵明月说的话她眼睛一亮,却又很快灰暗下去,她低着头不与赵明月对视。

    “玉儿,没事的。你有什么冤屈说出来,我会帮你的。”赵明月手指轻轻敲击着铁栏杆,想要用催眠术让她说出话来。

    “我没杀……”

    玉儿意识到了什么,她死死地咬着唇直到唇瓣渗出了血,女子戒备地看着她道:“马顺就是我杀的。”

    玉儿的心理防备太强了,赵明月并不能引她说出真相。

    赵明月想了想往牢房丢了一个烧饼道:“玉儿,吃点吧。离行刑还有好几个月,至少活到那个时候。”

    玉儿犹豫片刻,还是伸出手接过了烧饼。

    赵明月这下看清楚了,那十指颤抖,带着凝固的暗色血迹,指尖长出了点新肉,应该是被拔过指甲严刑逼供的结果。

    夜色靡靡,群芳楼前热闹非凡,即便只是路过,都能听见楼中女人的娇声笑语和男人粗鲁的怒骂声。

    赵明月站在门口,自己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扮成男子,自己肯定会被一眼看穿。

    不如直接假装自己是个来寻丈夫的人,玉儿的母亲还在群芳楼中当帮佣,自己要找到她来了解事情的经过。

    赵明月很是相信自己的演技,她深吸一口气,就要踏入群芳楼。

    “赵明月!”充满怒意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来人声音喑哑,咬牙切齿,十分熟悉。

    燕殊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说的话,灼热的呼吸越来越近,喷洒在她的脖颈处。

    少年拽住她的手腕,力道极大。

    但过不了多久,他看着赵明月微微皱眉的表情便匆忙松了手,女子白皙的手腕上留下来明晃晃的指印。

    燕殊居高临下地睨着她,一双丹凤眼里多了不明显的水色,像是撒出了些许空中的星子,惊艳动人。

    他强令自己挤了个笑出来,那笑也是极冷的。

    “我一会儿不在姐姐身边,姐姐便要去青楼闯荡了吗?是何人把姐姐带成了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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