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跟着朕,朕都说了不要你跟着朕!”深夜寂寥无人的皇宫里,贺光焱怒气冲冲地往前走着,小川子则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皇上…”小川子犯愁道,“都快到子时了,更深露重的,您这是要去哪儿呀?”

    “朕去哪难道还要跟你报备吗?”贺光焱强忍着心里的火气,闭着眼睛斥道,“朕要你下去!”

    “是,是…”虽说太后反复叮嘱过自己,要自己看顾好皇帝,可眼下这情况,显然不是他能管得了的。小川子喏喏两声,只得垂手退下。

    四下彻底安静了。

    贺光焱呼吸着深夜冰冷的空气,感受着冷风拂过面庞,割过喉管的感觉,这才觉得,心里稍稍好受了些。

    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被自己喜欢的人当面拒绝,只怕任是谁都会心中郁闷。更何况他这么个从小到大顺风顺水,说一不二的皇帝?从前有义父宠着,有母后护着,他从来也没受过半点儿委屈。于是今日之挫折,于他而言,便更是格外放大。

    他心里不舒服,他想要找个地方静一静。

    提起脚步,他朝着御花园的方向走去。

    叶蒙尘抱着自己辛苦织好的毛衣,轻手轻脚的猫了出来。

    今夜的永和宫似乎发生了很多事儿:先是碧心被人拖走,哭声凄惨;后是皇上明明去了小主的房间,可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出来了,十分奇怪;再有就是……如今的他跟在哥哥身后,虽然只能远远地看到一个背影,但直觉告诉他,哥哥似乎并不开心。

    他有点儿犹豫,自己真的要追上去,把毛衣送给哥哥吗?

    那样会不会让哥哥生气?

    可……如果现在不送,下次再见面,又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叶蒙尘敛着眸子,看着自己手中的毛衣。月光的笼罩下,它仿佛也变得熠熠生辉。那一刻他突然特别想知道,倘若哥哥穿上这件毛衣,那会是什么样子。

    哥哥个子高,身材挺拔,又是个宽肩窄腰顶顶标志的男儿。倘若穿上这身毛衣,那一定会特别帅气好看吧?

    内心一点一点地被幸福填满。叶蒙尘捧着毛衣,嘴角傻傻地噙起了笑。他抬头,望着天空眨了眨眼睛,吁一口气,而后将毛衣小心翼翼地贴在心口,继续跟了上去。

    就那样,贺光焱大半夜的不睡觉,孤魂野鬼一般的在御花园中游荡。叶蒙尘则跟在他身后,也成了只快乐的小游魂。有几次距离近的时候,叶蒙尘几乎就要控制不住地快跑两步追上去了,可到最后,他还是胆怯了,他还是不敢喊出他的名字。也组织不好语言,想不出合适的神情来面对他。

    于是乎,他走他也走,他停他也停,始终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两人便那样,亦步亦趋地逛遍了大半个御花园。直到绕过一座假山,贺光焱的身影彻底消失。

    叶蒙尘一愣,他不敢相信方才还在自己前面不远处的哥哥,怎么一转弯就不见了。他睁大眼睛左看右看,可四下空空荡荡,除了怪石嶙峋的假山和光秃秃的树木以外,便什么都没有了。

    他一下子着了急,懊恼与自责也紧随着翻涌而来。之前明明就有机会的,是他一直在犹豫,才搞成了现在这样。等下如果找不到哥哥该怎么办?这次找不到,下次再见,就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他越想越难受,越想越焦心,可偏偏既不敢喊人,又不敢弄出动静。正在他像只无头苍蝇一般乱转的时候,突然间,他注意到了什么。

    是霜。

    已经入了冬,这几天又格外冷,再加上现在已是深夜,地面上便落了一层洁白的霜。

    有了霜,就一定会有脚印。叶蒙尘冷静地思考着,低着头寻找着,果然没过一会儿,便在假山旁边看见了一道浅浅的靴印。

    叶蒙尘开心极了:跟着脚印走,便一定能找到哥哥!

    他深埋着头,开始像只拾捡坚果的小松鼠一般雀跃了起来。每找到一个新的脚印,便能让他欣喜万分,仿佛那样便是离哥哥更近了一些。他走啊走,不知不觉便登上了假山。一级一级地上到了很高的地方。再往前一点儿,地上没了霜,也没了脚印,他又一次地着急了起来。可一扭头,他却兀地撞上了一个结实而温热的东西。

    他晕晕乎乎地抬起头来,下一刻,整个人呼吸滞住。

    那个让他朝思暮想的少年,此刻,就站在他的眼前。

    方才他撞上的,也根本不是什么石头。

    而是,少年的胸膛。

    他人懵了,心脏突突跳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他想笑却笑不出;他想叫“哥哥”,却又叫不出口;他知道此刻的自己一定狼狈极了,也一定像极了一个小丑。他凝望着高居于台阶之上的少年,酸酸麻麻的自卑顷刻间涌遍全身。他的喉结滚了滚,又滚了滚,终于下定决心,无比艰涩地开口道:

    “哥…”

    少年面色冷漠,抬起腿来,狠狠踹向他的腹部。

    千分之一秒内,叶蒙尘如同一只断翅的鸟儿一般坠了下去。

    他失去平衡,整个人翻滚着向下。石阶坚硬,怪石嶙峋,他撞了又碰,碰了又磕,很快便多处受伤:下巴,手肘,后脑勺……到处都是让人窒息的剧痛。而当他终于从那数十级台阶上滚下来的时候,他已然浑身是血,遍体是泥,疼到连爬都要爬不起来了。

    他咳嗽着,喘息着,感觉自己吸不上气,肋骨仿佛也断掉了。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耳畔剧烈嗡鸣。变故来得太快,以至于他甚至根本不知道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他颤抖着,瘦弱的胳膊艰难撑起身子。殷红的血从他的嘴角溢出,沿着他稚嫩苍白的下巴向下淌,最终滴在地上,他因剧痛而不住痉挛的指缝之间。

    他好疼,真的好疼。

    他眼睛泛红,想哭,却又怎么都哭不出来。他连遭磕碰,眼睛看东西都变得模糊。人也有点儿傻了,脑袋里全是嗡嗡乱响的声音,连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都不知道了。他就那样半撑着身子倒在地上,在寒风中一下下地颤栗着。直到……他在不远处的地上,看到了那件的毛衣。

    他给哥哥织的毛衣。

    他什么也不管了,什么也不顾了,甚至连疼都感觉不大到了。他看着那件毛衣,像中了邪,像着了魔。他艰难地翻了个身,用浑身上下唯独能动的两只手臂,拖着身子,像断了后腿的小猫一般,朝着毛衣一点点地颤抖爬去。

    可是,还没等他够到那件毛衣。便有一只明黄色的龙靴,狠狠地,踩在了他的手之上。

    力气之大,就仿佛一个巨大无比的钉子,洞穿他的手背,将他硬生生地镶在了地里。

    叶蒙尘疼到整个人像虾子那般蜷曲了起来。

    哥、哥哥…别、别踩了…我疼……

    哥…哥…我好疼……

    他哆嗦着,一点一点地向上看去,只觉得月色尽敛,天昏地暗。而那张他做梦都时常梦见的温柔面孔,此刻之阴沉,竟令他难以抑制地遍体生寒。

    “鬼鬼祟祟地跟在朕身后,说,你究竟是什么人!”贺光焱居高临下道。

    他还是想叫“哥”,还是好想喊他一声“哥哥”。可是看着那张如神祗般英俊而疏离的面孔,他却又有点儿怕了。于是几番挣扎,也只能含着喉间发腥的血道:

    “奴…奴才,是…是这宫里的一个小太监。”

    “冬天天冷,怕…怕皇上冻到,就…就织了一件毛衣,想要献给…献给皇上……”

    他说着,看了眼咫尺之遥的那身毛衣,复又用哀求的眼神看着他,企图证明自己的清白,证明自己绝无异心。

    可即便如此,少年也不曾把那只重到令人绝望的龙靴,从他的手上稍稍挪开。

    他依旧踩着他,用恨不得踩碎骨头一般的力气踩着他,看他的眼神,就仿佛是在看一只蝼蚁。

    同时,他也并不信他:

    “朕与你素不相识,你一个没根的东西,何必为朕做这些?”

    贺光焱眯眸,看着身下痛苦颤抖的男孩,片刻之间突然觉得有一点儿眼熟:

    “…朕见过你?”

    贺光焱疑惑极了。

    叶蒙尘此刻已经疼得快要死掉了,脑袋里早已没了别的想法,听到这话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道:

    “皇…皇上…奴才自幼,就在这宫里了……”

    “不、不曾有幸,伺…伺候过您,但偶然相见,眼熟…也是有的……”

    贺光焱死死地盯着那张脸,那丝若有似无的模糊记忆逐渐变得清晰,他想起来了!

    毕竟,一张如此漂亮的脸蛋儿,就是想不印象深刻,那也难啊……

    这个小孩,的确是从小就在宫里了。

    在他的儿时和少年时期,都曾见过这个人,看到过这张脸。

    只不过这张比女孩还要漂亮的脸蛋,给他带来的,却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反倒是一种深深的困扰。

    贺光焱在很小的时候,就总觉得,有人在偷看自己。

    那是一个比他更小的小孩子。穿得破破烂烂,睁着大大的眼睛,躲在墙角,扫把堆里,或者水缸后面,满脸好奇地朝他张望。

    那小孩傻极了,自己往他的方向一看,他便慌里慌张地用小手捂住眼睛。仿佛捂住自己的眼睛,别人就看不到他。

    贺光焱曾经想问问那小孩为什么总爱偷看自己,是觉得自己长得帅么?可真当他想找那个小孩的时候,却又怎么都找不到了。

    儿时的记忆总是浅淡的。后来经历了父皇去世,登基称帝,朝堂亲政等一系列的事儿,他成长得飞快,也早就把这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抛到脑后了。

    长大之后,他也有几次觉得有人在看自己。只不过每次他一抬头,那人便敛了眸子,隐没在了扫地、干活的太监堆里。从而让他每一次,都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如今将那重重疑窦串联在一起,再加上地上的那件毛衣,贺光焱一瞬间,仿佛弄懂了什么。

    一个念头翻涌而上,令他后脊发寒的同时,也让他感到无比的恶心。

    “你说你要给朕什么?”他看着这张过分漂亮的脸蛋儿,蹲下身去,咬牙轻笑。

    “毛…毛衣……”叶蒙尘感觉自己的手指可能要断了,又或者已经断了。他早已感觉不到自己左手的存在,只能有气无力道:

    “奴…奴才织了好几个月…”

    “才…才织好的……”

    他的双眸噙满泪花,无比卑微地仰头看着他:“您看看,还…”

    “还喜欢吗……”

    贺光焱倒当真捡起了那件毛衣。

    不过,他只淡淡地瞥了一眼,便取过不远处悬挂着的一盏宫灯,卸掉灯罩。抓着那件毛衣,将毛衣的衣摆,置于豆亮的火光之上。

    毛线一点就着,火舌贪婪地舔舐着那凝结了叶蒙尘无数心血的毛衣,几乎是在眨眼间便将它烧成了焦炭。叶蒙尘睁大双眼,想挣扎却没有力气;想把那毛衣抢回来可少年的脚却用了比之前更狠的劲儿。叶蒙尘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一声声地哀求:不要,不要……

    回答他的,是冲天火光下,少年那狞笑的面孔。

    以及狠狠甩在他脸上的,灼热的痛。

    那片凄惨的月白色飘落在地,火烧尽了,毛衣便也只剩下焦黑的残骸。

    叶蒙尘身子动不了,只能用右手扑了扑,扒了扒,似乎是还想着把那堆灰敛起来。

    可最终,他不动了。

    他哭了。

    “知道朕为什么要这么对你吗?”少年看着他掉泪的样子,不无玩味道,“朕烧了你的东西,是不是特别难受,特别心疼?”

    “难受就对了~”少年笑着,笑着,目光逐渐变得阴冷,像刀子一般割在叶蒙尘的心上:

    “因为你很恶心。”

    “因为朕最厌恶的,就是你们这种没根的东西。”

    “明明不男不女,不阴不阳,却偏偏要学着女人的样子讨好献媚。”贺光焱掐住他的下巴:“以为长了张漂亮脸蛋,就能像女人一样,用这种下作手段鱼跃龙门了?”

    贺光焱喘了口气,后面的话,仿佛荒谬到连他自己都觉得难以启齿:

    “以往是朕眼瞎,不曾看出,你竟藏了这样的龌龊心思。”

    “如果早知道被你这种变*态觊觎了这么多年。朕便该在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让人把你掐死。”

    “如此,你也就不必在今日抱着你的种种‘痴心’,大半夜地专程跑来恶心朕了。”

    “对于你这样的蟑螂,朕言尽于此。”贺光焱松开他的下巴,松开男孩那被掐出紫色淤痕的下巴,并在最终,拂袖离去:

    “你好自为之罢。”

    贺光焱走了。

    他的哥哥走了。

    他再也没有家了。

    叶蒙尘趴在地上,一抽一抽的。深夜的御花园里,“呜呜”的声音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响着,也不知究竟是风声,还是男孩在哭。

    月亮被乌云挡住了。

    地上那截儿带血的断指,便也从此,悄然消匿在了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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