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乌月沉沉。

    沈芙冰病还没好,预备早些就寝,原本都打算睡下了。可不知为何,一向安静的永和宫外,似是突然聚了一波人,叽叽喳喳地喧闹着。

    那些人说话的声音,在寂静的夜幕里变得尤为明显,甚至传入永和宫后,都还一清二楚。

    “听说了吗,皇上今夜翻了凌贵人的牌子。这马上啊,就要轮到凌贵人侍寝了。”

    “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那这样看来,凌贵人还真是好命。本就出身高贵,兄长又在北境的战事中立下了赫赫战功。想来等侍完寝,封嫔封妃只怕也指日可待。”

    “可不是么。她可比某些机会来了都抓不住的小主强多了。第一个被皇上翻牌子,可那又如何,最后还不是遭了皇上厌弃,沦为六宫笑柄?”

    “别看她们眼下都是贵人,只怕往后,这永和宫,便要被延禧宫永远地踩在脚底下咯~”

    “呵,那还不都是她自己活该?”

    “凭她的出身,能跟凌贵人平起平坐这么久,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了。”

    “德不配位,得到的,便终究还是要吐出来的。”

    “……”

    流言蜚语传了这么久,按说沈芙冰早该波澜不惊了才对。可听着外面的话,想起少年的面容,再想起他今夜便要和其他女人在一起了,她的心,便一点一点地,刺痛了起来。

    正柔柔弱弱地顾影自怜着,房门推开,林早早端着药,身后跟着碧心,两人一同走了进来。

    沈芙冰匆忙敛起泪意,佯做平静。

    碧心的腿已经好了。林早早给沈芙冰喂药时,她便帮着收拾桌上的一些零碎物件。当宫外的议论声又响起来时,她憋了又憋,还是忍不住停下手上的动作,开口说道:

    “小主,凌贵人都要侍寝了。皇上他什么时候才会再来咱们永和宫呀?”

    “凌贵人长得,也没有多好看啊。”

    沈芙冰被苦涩的药汁呛了一呛,她一边轻咳,一边喝止碧心道:

    “碧心,不许议论其他嫔妃。”

    “奴婢就是看不惯她那副张狂样子。”碧心撇着嘴道,“做作起来给谁看呢?”

    “要不是侍寝当夜小主没能把皇上留住,现在哪里还轮得到她得意?咱们后面又何至于受那么多罪,还……”

    林早早瞥她一眼,打断她道:

    “听你的意思,倒是在怪小主了?”

    碧心似乎也是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一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沈芙冰的神色,一边不肯服软地继续嘀咕:

    “本来奴婢…便很早就提醒过小主,要争取皇上宠爱了呀……”

    “可你们都不听奴婢的,还呵斥奴婢,奴婢能有什么办法……”

    注意到姐姐苍白的脸色,林早早愈加愤怒。外人嚼舌根也就罢了,连自己宫的人都对她横加指责,姐姐听着,能不难受么?

    更何况,那个人还是她们已经给过一次机会,宽恕过一次了的碧心。

    腿才刚好就忘了疼,唯恐天下不乱地就又蹦跶起来了。林早早哪里能忍,当下便厉声道:

    “住口!”

    “你说够了没有?”

    “你是个什么身份?小主怎么想,怎么做,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你不要以为小主脾气好,不同你计较,你便可以说三道四了。”

    “认清你自己的位置!”

    林早早当真是气得不轻,因此说这些话时,便格外疾言厉色。谁料仅这两句便把碧心说红了眼,眼泪竟蹭地一下就下来了,她喘息着,颤抖着,跺一跺脚,哭着跑走了。

    搞得沈芙冰都有点儿不落忍,反倒觉得,是自己亏欠了她似的。

    “你何须这样同她说话?”沈芙冰道,“她应当,也不是有意要气我的……”

    “姐姐,你还看不清么?”林早早也有点儿急了,放下药碗,蹲在榻边,拉着她的手道:

    “咱们都给过她多少次机会了?莫说上次皇上来时,她胡言乱语,诋毁我们。就说咱们刚进宫,她其实就已经拿老鼠吓过我一次了。”

    “这一次两次,咱们都已经原谅了她,给足了她时间让她改正。可现在都已经不知道是第多少次了。这人就是个记吃不记打,好了伤疤忘了疼的性子。姐姐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她就是只养不熟的白眼狼。”

    “留着她,对永和宫而言,始终是一个祸害。”

    林早早神情真挚,几乎是在恳求道:

    “姐姐,听我的,此人断不能留。赶紧把她打发出永和宫吧。只要不在永和宫,她在哪都无所谓。”

    “咱们这座小庙,是真的容不下她这尊大佛了呀,姐姐…”

    林早早连劝数次,可沈芙冰依旧犹犹豫豫,下不了决心。最后也只是道:

    “算了,早早。”

    “她年纪还小,早早地离了父母,到我宫里。她父母护不住她,我便得多多担待。”

    “便再饶她这一次罢。”

    “只罚她半个月月俸,作为惩戒。相信她今后,应当不至于再这样了。”

    罚月俸……林早早并不认同。只靠罚月俸,便能让碧心这样的人收敛么?

    当真不会激起她的愤恨,使她更进一步地恨上永和宫?

    姐姐是善良,自己最爱的,也正是姐姐的善良。可过度的善,谁能保证不会是下一个“农夫与蛇”?

    可眼看姐姐又咳了起来,面色虚弱,显然是还在承受着疾病的折磨。她又不忍在这种时候,继续就碧心的事同姐姐掰扯下去。

    罢了,罢了,最起码,还是先让姐姐安心罢。

    这样想着,她应了声:“好罢,我不同她计较便是。”

    说完,用手帕拭去姐姐唇边的药渍,搀扶着姐姐躺了下去。

    “好好休息。”她摩挲着姐姐的手,轻声道,“再不要管外面的人说什么了。”

    沈芙冰“嗯”了一声,慢慢闭上眼睛,沉沉地睡了过去。

    林早早一直到她彻底睡熟,眸子,才一点一点地冷了下来。

    碧心,她是一定要处理掉的。这种狼子野心之人,她说什么都不会再纵容。

    她从不是个锱铢必较之人,恰恰相反,她还一向信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碧心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她,伤害姐姐,她实在没法再忍下去。

    甚至连上面这些都是小的。如今的永和宫,群敌环伺,前有皇后,后有侍寝之后地位即将攀升的凌薇薇。一双双眼睛都往这看着。在如此紧张的外部形势下,倘若永和宫自己人还不能抱成一团,那可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可偏偏,碧心就是那个但凡有人收买,就一定会背刺一刀的人。

    这种人,甚至比明面上的敌人,更为可怕。

    因此,碧心无论如何,都留不得了……

    只是姐姐不同意,凭她一个丫鬟,要怎么做,才能把碧心彻底打发出去呢?

    灯烛静静燃着,林早早在寝殿之内,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凭心而论,她远没有二姐三姐那般过人的智谋。因此她想啊,想啊,绞尽脑汁地思考着。一直想到外面的枯树落满寒鸦,想到烛泪行将浸没灯芯,才隐隐约约地,终于有了一点儿眉目。

    或许这件事,她可以同二姐三姐里应外合,也未可知……

    ·

    秋萤今夜派出了不少人。

    往永和宫是一波,往钟粹宫则是另外一波。两拨人的话术,基本上也大同小异。无非是吹捧自己,贬低他人,力争给别人添堵,把整个后宫闹到鸡犬不宁。

    只是钟粹宫的定力,却远远超过的凌薇薇和秋萤主仆二人的预想。

    派出去的人都在钟粹宫外炫耀半天了,可夜幕下的钟粹宫却依旧安安静静,丝毫没有半点儿躁动。

    搞得凌薇薇都疑惑了起来。

    她朝着回来复命的秋萤道:

    “按说不应该啊…就慕容依那种人,她什么时候肯让自己吃半点儿亏?”

    “便这样躲起来做缩头乌龟了,怎么看都不像是她的性子……”

    “莫非,是知道我要侍寝……怕了我不成?”

    秋萤试探道:“小主,要不…便让她们骂得再狠一些?”

    凌薇薇同慕容依结怨已深,自然不会拒绝:

    “好,你去吧。告诉她们,骂得越狠越好。出了事有我兜着,千万别客气。”

    秋萤应了“是”,便要出宫。

    就在她行将推开宫门的时候,凌薇薇却又突然叫住了她:“等等。”

    秋萤转头。

    此时此刻,她们的主子早已打扮齐整,通身的衣着与妆容,每一处都精心设计过。使得她整个人看起来,说是杏腮桃脸,燕妒莺惭都毫不为过。可就是这样的一个美人,此刻脸上,却是明明白白地写满了心机与算计。

    “既是我的大喜之日,我不亲自出面,又怎么说得过去呢?”凌薇薇轻笑一声,三两步上前,搭上秋萤的手道:

    “这等好消息,还得是本人,来亲自分享~~”

    她穿着华美的霓裳,便那般摇曳多姿地,随秋萤一起,朝着钟粹宫的方向去了。

    钟粹宫门前,延禧宫的丫鬟们叫嚷许久,早已各个口干舌燥,一心只想休息。可一见小主来了,她们便又立刻做出一副兢兢业业的模样,如夏蝉秋蛙一般再次鸣叫了起来。

    凌薇薇却道:

    “没用的东西。”

    “都先回去罢。”

    众人一愣,一时甚至听不懂主子这是不是在说反话。直到秋萤也说让她们回去,她们这才如释重负地回延禧宫去了。

    原本喧闹的钟粹宫门前,此刻,便只剩下了凌薇薇和秋萤两个人。

    人少了,可凌薇薇的气势却一点儿不弱。

    她唇角微勾,满面得意,隔着紧闭的大门朝钟粹宫放声道:

    “慕容姐姐,皇上今夜翻了我的牌子,想必你都已经知道了吧?”

    “这说起来,我能有今日的宠幸,还是得多亏你的那首《鹊桥仙》呢~”

    “如此新颖的唱法,都舍得倾囊相授。姐姐的境界,妹妹我当真是自叹不如。”

    她咯咯咯地笑出了声,银铃一般的音色,魔鬼一样的恶毒。她从来便是这样一个不择手段之人,只要能达到目的,便是剽窃抄袭这样的卑劣之事,与她而言,也如有万丈荣光。

    她恶得明白,恶得坦荡,因此哪怕当着正主的面,再唱起慕容依版本的《鹊桥仙》,她也毫无愧色。

    ……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

    她唱啊,唱啊,唱了一遍又一遍,大有一副不把慕容依唱出来便绝不罢休的架势。那般嚣张又故作矫揉的嗓音,慕容依又怎可能听不到?慕容依只是感叹,几日不见,她这恶心人的功夫,着实是又见长了。

    搞得慕容依的丫鬟碧霞都听不下去了,愤愤不平道:

    “唱唱唱!她是公鸡么,没完没了地在外面打鸣。”

    “不就是伺候皇上,侍次寝么?有什么可得意的。犯得着丫鬟来了主子来,一整个宫的人都跟暴发户一样,恨不得弄到世人皆知么?”

    “小主,您不难受,奴婢都替您委屈得慌。”

    慕容依的面色倒是格外平静,她端坐在黄铜镜前,安安静静地为自己上着妆。只消轻抿胭脂花片,那鲜艳的赤色,便随之留在了她的唇上。使得她整个人看起来更加浓艳绮丽,也更为容光焕发。

    最后一步的妆都上好之后,她这才放下胭脂花片,不紧不慢道:

    “碧霞,水放凉了,拿去倒掉罢。”

    碧霞自然知道主子说的是铜盆之中,用来洁面的水,她也没多想,弯下身去便去取盆。只是在她的手刚触到铜盆的时候,慕容依忽地又补了一句:

    “我之前一直要你忍。”

    “现在蛇既已出洞,”

    “那便不必再忍了。”

    碧霞身子一僵,起先还觉得主子的话有些莫名其妙。幸而她性格本就随主,一样的泼辣果敢,几个月的相处下来,又彻底摸清了主子的脾性。因而只是转念之间,她便回过了味儿。

    答了一声“是”后,她端起铜盆朝外走去。隐忍许久的脸上,终于扬起了笑。

    她步伐稳健,穿过钟粹宫的整个庭院,连同钟粹宫大门都一并打开。

    于是乎,当外面的凌薇薇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鸣得意地大声唱时,不曾想下一刻,便是一盆冰凉的水兜头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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