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薇薇哪里会防这么一手?这一盆水,自然便将她从头到脚彻底浇了个透。她妆花了,头发乱了,整个人都成了落汤鸡。甚至连她精心搭配好的衣裳,都在湿透之后,变得如同鸡毛一般凌乱无章。

    凌薇薇彻底疯了。

    她再唱不出半句歌来,而是发出了一声水壶沸腾般的尖叫。

    “啊——!!!”

    “谁——干——的??!”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瞪着被水蜇后刺痛的眼睛四下寻人。当她终于看见前方大门处出现了两道人影时,她便立刻不顾形象地扑了上去。

    为首那人赫然便是慕容依,只见她轻笑一声,道:

    “呦,黑灯瞎火的,原来这还藏了个人呐~”

    “碧霞,你说你也是,怎么就不长眼睛。泼水就泼水,怎么还偏偏泼到了人家凌贵人身上。”

    “还不快给凌小主道歉~”

    旁边的碧霞立刻就坡下驴,福了福身子,名为道歉,实则挖苦道:

    “凌贵人,实在不好意思。奴婢真的不是有意的。只因我们宫的污水,素来便是直接泼到宫门外的。谁料您大冬天的半夜不睡,非要到我们宫的墙根底下窝着呢?”

    “这无意间冲撞了您,还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便饶了奴婢这一回罢。”

    这般敷衍的说辞,凌薇薇如何会信?她没想到这主仆二人竟如此猖狂,毁了她为迎接皇上精心打造的妆容不说,事后还毫无悔改之意。她整个人都怒不可遏,扯住碧霞,对着碧霞的脸就是一耳光:

    “贱人!你也敢提‘无意冲撞’四个字,便是真把我当傻子么?”

    碧霞果然不同于一般的宫女,饶是被凌薇薇如此气势汹汹地给了一巴掌,她也没露出半点儿的脆弱神色。反而据理力争道:

    “天这么晚了,我们小主都要睡了,需要取水净面,所以我才要连忙把这铜盆里的污水倒掉。按照宫里的宵禁,戌时以后,无论小主还是奴才,都是不能随意走动的,更别提深更半夜趴在别人宫的墙根底下了。所以这个时间,钟粹宫门外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有人,奴婢着急伺候小主,便直接把水泼了出去,敢问有什么问题?”

    “所以不管奴婢挨了凌小主多少巴掌,奴婢嘴里,都依旧只有‘无意冲撞’这四个字。”

    “你!”凌薇薇怒火灼心,可偏偏的确是她违反宵禁在先,所以一时间,竟搞得她都有点儿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了。以至于她只能转向慕容依,道:

    “好啊,真是你调教出来的一条好狗!”

    她咬牙冷笑:“别以为你们主仆二人一唱一和,我就不知道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若非你在背后指使,凭她一个刁奴,如何敢做这样的事?!”

    谁料碧霞捂着脸蛋,还在振振有词:

    “奴婢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们小主没做过的事,为何要认?”

    “凌小主心情不好,拿奴婢发泄也就罢了。为何连我们小主也要一通攀咬?”

    “好啊,好啊。”凌薇薇彻底气疯,连理由都不找了,拉住碧霞便要继续打。倒是慕容依拦了凌薇薇一下,而后对着自家丫鬟道:

    “碧霞,既然凌贵人看得起你,愿意花时间教训你,方才那一巴掌你便受着。”

    “因为不管有意无意,结果都是你把脏水泼到了人家身上。大喜的日子,给人添堵不说。且万一一会儿人家好不容易等来的侍寝机会,就因为这个把皇上熏跑了,还不都是你的罪过?”

    碧霞对外人横,对自家小主却言听计从:“是。”

    慕容依一通话,看似平息矛盾,实则极尽挖苦。气得凌薇薇手都在发抖:

    “慕容依,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话里话外是什么意思!”

    “是,你们主仆二人嘴皮子是厉害。但你别忘了,位高一级压死人。你区区一个常在,敢这么跟我说话就是在以下犯上。我今日便要让你知道,什么是规矩,什么是体统!”

    说完,她连碧霞都不管了。伸手便要打慕容依。可慕容依既不怕,也不躲,只是满面微笑地看着她。

    这一次,她的巴掌还没落到慕容依脸上,却是她的丫鬟秋萤,先一步哭着扑了上来:

    “使不得,使不得啊小主!”

    凌薇薇看着拼命抱住自己双腿,限制自己行动的秋萤,内心烦躁到干脆将秋萤一脚踢开:

    “你在替谁说话?你到底是哪一边的?!”

    “我是贵人,她是常在,我教训她是天经地义,有什么使不得的?!”

    秋萤哭劝道:“小主教训慕容常在固然无错,可现在,可现在……时间差不多了,皇上应该马上就要来了。”

    “奴婢也是听了慕容常在的话才反应过来:小主身上湿成这样,倘若皇上即刻便来,那小主该如何自处,又该如何面对皇上呢?”

    “更…更何况,若被皇上看到小主与他人争执,终归,终归也是不好……”

    她着急到以头抢地,咚咚直响:

    “所以小主要教训慕容常在事小,万一坏了您在皇上心里的印象,那才是得不偿失的大事啊……”

    几句话,说得凌薇薇骤然起了一身冷汗。

    她现下怒意滔天,别说掌掴了,她简直恨不得将慕容依大卸八块。可偏偏,她那悬在空中的手,就硬是,半点儿不敢再朝着慕容依的方向下落一寸。

    因为她的后脊开始发凉,她开始觉得,那幽暗长巷的拐角处,说不准什么时候,便会蓦然出现皇上的身影。

    万一真让皇上看到自己在掌掴慕容依,那岂不就是因小失大,将自己置入百口莫辩的境地?

    到时这女人再扮一波可怜,自己可就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幸好,幸好,自己忍住了。

    差一点就中了眼前这女人的奸计……

    所以不管她再怎么恼怒,再怎么被慕容依微笑的面容气到心底暴跳如雷,她的手,终究还是,万分不甘地收了回去。

    “你等着。”她直直注视着慕容依,几乎是咬着牙关把剩下的声音发了出来,“来日待我坐上嫔位,自然有你的好看。”

    慕容依毫无怯意,笑着朝她屈身:“那就提前恭祝凌嫔娘娘了。”

    凌薇薇转身离去:“回宫!”

    二人之间第一回合的较量,凌薇薇聪明反被聪明误,一心想要凌辱他人,结果却落了个自己没脸,铩羽而归的结局。

    好在有秋萤在旁安慰:

    “小主,其实,您又何必同她置气?”

    “眼下最要紧的,是皇上。”

    “只要您得到皇上的宠爱。早一步封嫔封妃,甚至怀上龙嗣。到了那个时候,慕容常在还算得了什么啊?”

    凌薇薇气得浑身发抖,但听了秋萤的话,也顺着她的思路自我安慰:

    是了,是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慕容依,你就是再得意,可得不到皇上的宠爱,又能怎样?

    只要有我在,往后的十年,二十年,我都会想尽办法,不让皇上碰你一下。

    皇上他人是我的,他的宠爱自然也都是我的。

    你便准备老死宫中罢。

    这样一边给自己心理暗示,一边幻想着今夜见到皇上之后的甜蜜场景。她肚子里的火气,才一点一点地消了下去。

    她终于振作起来,准备抛掉这些糟糕的情绪,换一身衣服,并重新梳妆,迎接这个即将充满男欢女爱的夜晚了。

    另外一边,慕容依也和碧霞,一同回了钟粹宫。

    钟粹宫的院子里,太监宫女们来来往往,忙忙碌碌,虽都安安静静地,尽量不发出声音,可却没有一个人在偷懒。他们每一个人都在赵若嘉的指挥下工作着,或泼水,或换灯,或布置院子里的装束。所有人都在为今晚那个即将闪耀登场的盛大舞台,做着最后的准备。

    北风猎猎,十一月份的寒意,仿佛恨不得吹到每个人的心底。

    慕容依和赵若嘉在廊下碰头。彼时,赵若嘉正静静地,仰望着漆黑阴暗,没有一丝星光的苍穹。

    “确定了吗?”慕容依道,“今晚当真会下雪?”

    “其他的准备工作都做得怎么样了?”

    赵若嘉收回目光,只回了她八个字: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

    另外一边,延禧宫内,凌薇薇洗完澡,重新装扮整齐后,已经到了亥时。可等啊等啊,这么长时间过去,皇上却迟迟没来。凌薇薇坐在椅子上,心里便不免有些着急。

    “怎么回事儿?”她蹙眉道,“我知道皇上政务繁忙,每天都要批折子批到很晚,可现在都亥时了,皇上还没把朝政处理完吗?”

    “他会不会,因为实在忙不过来,便直接在养心殿睡了?”

    再看看镜子里,一天之内换了三套衣服,画了三遍妆的自己。虽说“女为悦己者容”,可到底,还是难免心酸。

    “应当不会的…”见主子情绪不高,秋萤小心翼翼地安慰道:

    “既是说了,皇上…就一定会来的。”

    秋萤突然想到了什么:

    “奴婢记得,许公公好像说过,皇上最爱跟着太后一起听昆曲……”

    “要不…小主您就在咱们宫里唱昆曲儿。这样,等皇上来的时候,远远地听见了,一定会特别开心的。”

    这话倒是点醒了凌薇薇。方才的低落情绪一扫而空,她再次变得野心勃勃了起来:

    “你说的对。”

    “就唱昆曲。”

    于是乎,寒冷而寂静的夜里,凌薇薇唱曲的声音,便咿咿呀呀地,在这偌大的皇宫内回响了起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引用1】

    凌薇薇唱的这段,节选自汤显祖《牡丹亭》中的《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乃是昆曲之中,最为脍炙人口的名篇之一。

    她对此段尤为擅长,可以说将音准拿捏得分毫不差。她希望皇上在听到这一段时,能意识到,自己虽出身武将世家,但同样地通晓诗书。由此,让皇上不光注意到她的外在美,更加发掘到她的内在之美。

    这么想着,凌薇薇唱得更加大声,更加卖力,也更加得意了。

    大声到不光一墙之隔的钟粹宫,甚至数十步开外,正坐着轿撵缓缓而来的贺光焱,都听得一清二楚。

    贺光焱批了一整夜的奏折,本就又累又困,恨不得栽在御桌上便直接睡过去。可毕竟凌薇薇她哥有功,他就这么睡了实在不好看,于是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去延禧宫。

    一路上,他哈欠连天,困到都要不知道究竟是嫔妃在给自己侍寝,还是自己在赶过去给嫔妃侍寝了。

    偏偏天又冷得很,还刮着大风,即便他穿着蟒袍,也依旧冻得哆哆嗦嗦。就这种天气他还得大半夜地出门,他的情绪本身就已经不是很高了。而那难听死人的昆曲一响,就更是彻底击垮了他的心理防线。

    连轿撵下面的小川子都听得一惊,战战兢兢地看向他。

    只有从小便贴身伺候他的人才知道,他最讨厌的东西,便是昆曲。

    没有之一。

    小的时候,因着太后喜欢听这玩意。他便每每都要陪着太后、太妃们一起听戏。他人小,听不懂,自然没法体会那些感人肺腑的故事。而且身为皇帝,就更得恪守孝道,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说一个“不”字。只能陪着太后她们,一听便是一整天。

    这对一个根本坐不住的小孩子来说,不啻于是一种酷刑。

    因而即便这么多年过去,他一听到昆曲的唱腔,还是会本能地感到厌恶。

    他问小川子:

    “深更半夜,是哪个宫的伶人还在聒噪?”

    这种拉仇恨的问题小川子如何敢答?只能道:

    “距离有些远,奴…奴才也没法确定……”

    于是轿撵继续往前,近了,近了,更近了。最终,皇帝的轿撵经过钟粹宫,停在了延禧宫的大门前。

    而现在,不用小川子回答,在场的人也都能确定,这戏音,就是从延禧宫内传出来的了。

    贺光焱愈发疑惑不解:

    “这凌贵人深更半夜地不休息,把伶人们请到自己宫里来折腾什么?”

    “这……”小川子低着头,语气微弱道,“奴才听这声音,倒像是…倒像是……”

    贺光焱皱眉:“倒像是什么?”

    小川子:“倒像是凌贵人自己唱的……”

    贺光焱:“……”

    说好了今夜由凌贵人侍寝不假。可延禧宫眼下这状况,让他如何敢进?就这样,贺光焱的轿撵僵停在延禧宫的大门外。连贺光焱本人都犹豫了,没说回去,却也迟迟没有派人进去通传。

    他没派人通传,可守在延禧宫大门口的宫女,却已然透过门缝,把他的动向看了个一清二楚。

    秋萤跌跌撞撞地跑进延禧宫寝殿,惊喜道:

    “皇…皇上来了……”

    凌薇薇停住歌声:“真的假的?走到哪了?”

    秋萤喘着气道:“就…就在咱们延禧宫门外。”

    凌薇薇一边手忙脚乱地整理自己的装束,一边道:“那怎么还不进来?”

    秋萤道:“不知道…”

    “像…像是听小主的曲子,听得入了迷……”

    凌薇薇脸上现出骄傲的神情,心想皇上听自己的昆曲,竟喜欢到连路都走不动了。当下便清了清嗓子,以几乎要掀翻屋顶的巨大音量引吭高歌: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延禧宫外,贺光焱身子一歪,几乎就要从轿撵上歪倒下去。慌得小川子连忙来扶:

    “皇上,皇上您怎么了?”

    贺光焱哑着嗓子道:

    “朕…想吐……”

    呕——!!!

    “皇上,您缓一缓,您缓一缓……”小川子努力帮他转移注意力,一抬头,就见片片晶莹的雪花从天而降。小川子激动道:

    “皇上您看,下雪了~”

    一时间诸人皆呼,贺光焱把那股恶心劲缓过之后,抬起头来,果然看到斗大的雪花片片飘落。

    月光之下,贺光焱面容冷肃。那雪花便那样轻盈柔和地落下,染白他的眉,抚平他面上的不适,落在他的指尖上。

    这是今年的初雪。

    今夜,本该是个美好而惬意的夜晚。

    倘若没有那该死的噪音的话。

    小川子见贺光焱没有先前那么不舒服了,便问了一句:“皇上。”

    “现在是否要传延禧宫的凌贵人出来迎驾?”

    贺光焱冷冷瞥他一眼:

    “你是想要朕死吗?”

    小川子懂了,咽了咽口水,朝着众位抬轿的太监道:

    “摆驾,”

    “回养心殿——”

    然而,就在这时:

    延禧宫隔壁,之前还漆黑一片的钟粹宫,骤然间灯光大亮。且其亮起的,并非寻常的火光,而是冰蓝色的,清澈明亮的光。

    那如极光般绚烂的蓝光将原本漆黑的宫墙统统照亮,与天空飘落的雪花交相辉映,共同形成了一幅极难一见的璀璨盛景。而就是在这样波澜壮阔的景象之中,慕容依甫一开嗓,便瞬间以群山回唱般的气势将凌薇薇的蚊叫虫啼彻底压倒。

    从此,宏伟的皇城内,再无半点儿杂音。剩下的,便只有慕容依那响彻天地的倾情演唱:

    “Let it go”

    “Let it go”

    “Can't hold you back anymore”

    “Let it go”

    “Let it go”

    “Turn my back and slam the door”

    “I don't care what they're going to say”

    “Let the storm rage on”

    “The cold never bothered me anyway”[引用2]

    贺光焱大为震撼。

    他活了十八年,可这十八年中,他却从未有一次听到过这样的歌曲,这样的旋律!

    这歌声是那般的独特,甚至于把天底下所有的曲子都找出来,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曲风。

    当真配得上一句,“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引用3]

    贺光焱既震撼且欣喜。心驰神往之中,他连要回养心殿的事儿都忘了。他几乎是在自己毫无知觉的情况下便下了轿子,推开了钟粹宫的大门。而后,他便看到了令他毕生难忘的一幕:

    慕容依一身银蓝色碎钻裙,在冰面之上如蝴蝶般翩然舞蹈着。她唱到一个“let it go”时挥出左手,从此左手边泼水成冰。唱到又一个“let it go”时挥出右手,同样的右手边也处处冰封。鹅毛大雪纷扬洒落,而她伴着灯光,伴着火焰且歌且舞,赫然已经成了这片土地上掌握凛冬的女王。

    更惊人的是,唱到“I’m free”时,她甚至还腾空而起,来了个阿克塞尔三周跳。

    贺光焱整个人都看傻了。

    一曲终了,毫无疑问,他已然拜倒在了她的石榴裙下。

章节目录

深宫往事(群穿)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墨山远行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墨山远行并收藏深宫往事(群穿)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