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心的疯病来得又急又烈。皑皑大雪中,她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小鼠般哀嚎着,哭泣着,四下逃窜着。她在雪中翻滚,弄得浑身是泥。时而砰砰砰地以头抢地;时而又哭着哭着,露出诡异而不可名状的笑。沈芙冰见了,也想过要去拉一拉她,可立马就被碧心躲鬼一样地躲开了。她满脸雪污,瑟瑟发抖地缩在墙角,像只土拨鼠一样惊恐地望着姐妹三人,好似她们不再是人,而是成了吃人的怪物。

    “嘿嘿,皇上……”

    “皇上封我做妃子,哈哈哈哈……”

    行迹癫狂,胡言乱语,便是碧心此时此刻最真实的写照。起初她还在说一些充满臆想的话,到了后面,则更进一步,变成了一堆破碎的音节。这下她的话是彻底让人听不懂了,夹杂着“嗬嗬”的声音,甚至不似人声。

    沈芙冰纠结极了,碧心这个样子,着实让她放心不下。可她几次去给碧心披衣服,都被碧心扬到了一边。跟她说人话她听不懂,可就这么纵着她在永和宫闹也终究不是个办法。最后还是慕容依把钟粹宫的太监叫过来,几个人连拉带拽,才终于把像狗一样狂吠、咬人的碧心拖了出去。

    永和宫清净了。

    可沈芙冰受了惊,又在冰冷的雪地里站立许久,再加上她的病本就没有好全。因此不由得便咳嗽了起来。

    慕容依和林早早连忙扶她进屋,关上殿门,生起炉火,把整个正殿都烧得缓和和的时候,二人才放下心来。

    沈芙冰缓过来后,忍不住拉着慕容依的手道: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碧心说你打了早早?碧心还说你虐待她,这……”

    碧霞原是陪着慕容依一同进了正殿的。眼见自家主子被怀疑,她忍不住帮腔道:

    “沈贵人这说的是哪里话?都是子虚乌有之事。分明是碧心自己做错了,我们娘娘不过稍稍训诫,她便要全世界跑着叫嚷,四处来污蔑娘娘了。”

    “住口。”慕容依喝止了她,“这是你同我姐姐说话时该有的语气吗?”

    碧霞脸上青红交接,这才低下头去,福了福身子,轻声道:

    “奴婢有错,还请沈贵人与娘娘责罚。”

    碧霞说这话时,心里其实是有点儿不大甘愿的。毕竟自家主子为她做了这么多,却还要被误解,换谁谁愿意啊……可她万万没想到,沈芙冰竟对着自己招了招手,脸上,还露出了温柔的笑。

    “你过来。”沈芙冰道。

    碧霞愣愣地上前一步,手就被沈芙冰握住了。

    沈芙冰满眼亲切地望着她,看向她的眼神,竟像是在看自己妹妹:

    “手这样冰凉。你又站得那样远,好歹也往前凑一凑。离炉火近些,身上也暖和些。”

    又道:“今日你为你们娘娘做的种种,我都看在眼里。有你这样一个一心为主的人跟在依依身边,我也算放了心。”

    碧霞被她细腻盈润的手拉着,又听她那样对自己说着话。一时间受宠若惊到都有点儿不知该如何是好了。碧霞自幼入宫,与自己的父母胞姐分离多年。此时此刻被这样一双手轻轻抚慰着,碧霞的眼眶都略略红了。

    别的不敢说,看人的能力她还是有的。

    沈芙冰不是那种擅长伪装的人,对她完全是出自一腔真情。而这般单纯的暖意,进了这尔虞我诈的深宫之后,竟也是多年未曾感受过了……

    碧霞眨了眨眼睛,好像突然有点儿明白,自家主子为何对沈贵人这般好了。

    “是…多谢小主夸赞。”屈身谢过沈芙冰,碧霞的脸颊,微微红了。

    而在这房间的另外一边,慕容依与林早早对视一眼,两人便在这电光火石的交流中,达成了共识。

    这事不能一直瞒着,

    也该是给姐姐说明白的时候了。

    于是乎,由林早早开口主讲,慕容依适时补充。姐妹二人把昨日的情形,一五一十地朝沈芙冰交代了一遍。

    原来,从取银丝炭开始,碧心就已经落入了林早早设计好的圈套中。先是用五两银子引诱碧心陪着她去取炭;后又是一出钟粹宫要走了本该属于永和宫的银丝炭,导致林早早对慕容依破口大骂的戏码,从而让碧心误以为姐妹关系已然破裂。之后层层铺设,诱敌深入……

    可怜的碧心,一头扎入到钟粹宫这一提前布好的天罗地网中,都还浑不自知,沾沾自喜。而当碧心尝尽了甜头之后,终于开始感到痛苦,想要逃走的时候,慕容依手中的网,却早已把她束缚到动不得分毫了。

    一语终了,林早早觑着沈芙冰的神色,忐忑道:

    “姐姐,你可别怪我啊……之前碧心做了那么多坏事,我是实在不放心再把她留在永和宫了。”

    “我和二姐编排的那出戏,其实何尝不是对碧心的一次试探?她若心中无鬼,我和二姐谁都奈何不了她。可面对二姐,她果真又一次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背叛。甚至言语之间,污蔑中伤,极力抹黑。得亏当时站在她对面的人是二姐,倘若是皇后的话,那我们永和宫,可指不定要变成什么样了。”

    “姐姐…”林早早知道大姐最是心善,眼里丝毫容不得沙子,因而坦白之后再面对姐姐,难免有种做了坏事一般的心虚。她晃着姐姐的手,小心翼翼道:

    “你…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沈芙冰听完,却是朝她笑了笑,柔声道:

    “怎么会呢?”

    “这件事,归根到底,其实还是姐姐不对。”

    “有句话你说的没错,碧心这样的人,的确不适合留在永和宫里。这件事,其实早在碧心第一次背叛我们的时候,姐姐就该下定决心了。是姐姐不好,一直犹犹豫豫,左右摇摆,最后把一件简单的事儿,搞得你们大费周章,才能完成。”

    “姐姐…”林早早的鼻子有点儿发酸,“我还以为,你会因为我给碧心设下陷阱而责怪我呢……”

    “你当初不是还说,不处罚碧心,是因为想给她机会,让她慢慢改正么?”

    “那我现在,算不算是让她没了改正的机会?”

    “你…会不会因为这个…不开心啊……”

    “傻瓜…”沈芙冰没料到她竟会这般想,到了这一刻,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前番的行为给妹妹们带来的伤害。她的手颤抖着,细细抚摸着妹妹的脸颊,动容道:

    “在姐姐心里,最重要的,永远是你们啊。”

    “碧心那般对你,我这个当姐姐的,又怎么可能还继续纵容下去?”

    “快别胡思乱想了,嗯?”

    “姐姐永远都不会讨厌你……”

    林早早听着这话,这些天里所受的委屈;第一次做“坏事”的深深不安与良心谴责,俱在沈芙冰春风拂面一般的话语里,雪释冰融。

    她吸了吸鼻子,只觉得自己的眼睛好酸好酸,终是再忍不住,整个身子轻轻地,扑到了沈芙冰怀里。

    “谢谢姐姐。”她轻声道:

    “你对我真好…”

    “傻孩子…”沈芙冰的侧颊贴着林早早的脑袋:

    “姐姐不对你好,又该对谁好呢…”

    两人就那样抱着相互依偎了一段时间,彼此才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手。沈芙冰问慕容依:

    “……依依,现如今,碧心成了这个样子,你预备,要怎么处理呢?”

    慕容依拨弄着茶盏,神色淡淡的,仿佛只是在叙说一件不甚相关的事儿:

    “无非是先派太医给她诊治一下,等疯得不那么厉害了。便送去辛者库,跟其他宫女、太监们一同服役便是。”

    “姐姐意下如何?”

    沈芙冰叹了口气,道:“也只能这样了……”

    “只是,她现在疯成这样,只怕将来好了,也难以彻底恢复正常。”

    “这样一个疯疯傻傻的人送进去,难保辛者库的其他人不会借着她的病欺负她。所以姐姐还得拜托你使点银子,帮着打点一下关系,好歹让辛者库的掌事嬷嬷们,多少看顾着她些。”

    “这样她日后的生活,总也不至于太过凄惨……”

    慕容依顺从点头:“是”。

    主仆二人回钟粹宫的路上,雪已经停了。太阳微微露了个头,只让人觉得从天到地,四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偶有枯树之上掠起寒鸦,才给这空旷的画幅点上了些许水墨。四下很是安静,人走在积雪上,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碧霞扶着她们主子慢慢走着,一时间忍不住道:

    “这沈贵人当真是心善。碧心那般对她,临了临了,她却还是不忘替碧心做最后的谋算。古人说的‘以德报怨’,大抵便是如此了吧。”

    慕容依道:

    “姐姐生性如此。所以对于碧心,我也不敢擅自处置。所以最终还是想了这个办法,把对碧心的最终处置权,交还到了姐姐手上。”

    “娘娘英明。”碧霞道,“一早便猜到了碧心会往永和宫跑,因此提前便知会了咱们宫的那几个太监,要他们拖碧心去慎刑司时,不可抓得太紧,要给她留出挣扎的空间。且她若朝着永和宫的方向跑,便不必死追。要不单凭碧心,又怎么可能从那几个人的手里挣扎出去呢?”

    慕容依笑道:“让她们主仆相见,从而把处置权交给姐姐只是第一重。更重要的是,像碧心这样的刁奴,欺凌主上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我就是要让她知道,在那种情境下,姐姐才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从而让她追悔莫及,心甘情愿地朝着姐姐磕头认罪。”

    “毕竟,被碧心伤害的人,从来都不是我。”

    “碧心的这份歉意,只有让姐姐收到,才有意义。”

    碧霞听完,若有所思地沉默良久,道:

    “奴婢懂了。”

    慕容依看她一眼:

    “你懂什么了?”

    碧霞道:“……原来娘娘做这么多,并不只是为了折磨碧心,替自己出一口恶气。”

    “先是在她初入钟粹宫时,便给她单独的房间,以及种种优待。从而让她浮想联翩,误以为自己得您青睐,从而更加急于表现,只为在您面前得脸。”

    “接着,派人在伙房放上新鲜的玫瑰花瓣,利用她急于上位的心思诱她上钩。只要她把那玫瑰花瓣装在铜盆里捧上来了,娘娘是否花瓣过敏,还不都是您一句话的事儿?”

    “彻夜罚跪之后,她内心焦虑,必定更加急于戴罪立功。此时,娘娘一面把那青花花鸟文鱼尾瓶的真品藏起来,把赝品放到柜子上。另一面,又安排静儿暗中挑唆,反方向地暗示碧心亲自去打扫正殿,并擦拭其中的物品。”

    “殊不知,那赝品之下,早就悄悄粘上了浑圆的果壳。瓶身倾斜,便是没人去碰也已摇摇欲坠。而碧心一夜未眠,又急于求成,如此一时不慎,打碎瓷瓶,自然便也是水到渠成的事。”

    “而瓶碎之后,静儿又来得太快,不给碧心反应的时间便把其他宫女太监们也都引来围观。众目睽睽之下,碧心根本不可能还有心思去注意到那埋在碎片之下的果壳,更没有时间清理残骸,毁尸灭迹。”

    “于是这天大的罪过,便这般到了碧心头上。”

    “从此,娘娘要她生,她便能生。娘娘要她死,她就不得不死。”

    “此时,娘娘再佯称要将她处死。在此情况下,沈贵人便成了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只要她还想活,那么不管她愿不愿意,她都得朝着沈贵人叩头认罪。”

    “娘娘精心排布,想来…便是为了这一刻。”

    慕容依嘴角微微抿了抿,不置可否。

    只是说道:

    “只可惜,碧心竟这般轻易便疯了。比起她对我姐姐做过的那些,倒当真是便宜她了。”

    碧霞说道:

    “这个结果确实意外,不过细想之下却也合理。碧心昨晚跪在大雪地里,一夜未眠,精神本就萎靡,今日又在生死之间数次起落,最后疯掉,倒也是寻常。”

    慕容依又道:“既然姐姐已同意了把碧心送去辛者库,那么此事便到此为止。倒是你,碧霞…”

    她看向她:

    “有些事,自己知道便好,原不必说与人听。”

    “你可明白?”

    碧霞心领神会,点头答道:

    “是。”

    “娘娘算无遗策,奴婢望尘莫及。唯一能做的,便也只有谨遵娘娘教诲。让此番事情,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慕容依听罢,方才觉得满意。也没说再旁的什么,只道一句:

    “走罢。”

    北风扬起雪粒,深宫寂寥无人,碧霞便扶着她们主子,朝着白雪皑皑的更深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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