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沈芙冰的病好得差不多了,人也难得的有了精神。便坐到桌边,打算把那幅她近些天一直在画的皇上的肖像图,做一做最后的润色与收尾。

    正画着,赵若嘉捧着手炉走了进来。也没说什么,只静静坐到一旁,守在了她身边。

    按说,这样的一幅画,沈芙冰是不可能轻易让别人看到的。可嘉嘉既然已经知道了,她便也不再避讳,依旧按照自己的心思画着。除了有点儿难为情外,别的,倒也不影响什么。

    甚至有些拿不准的地方,她还会微微侧头,征求一下嘉嘉的意见:

    “你看这里,腰部的位置,要不要…再画上一只香囊?”

    赵若嘉淡淡笑着:

    “我原是不懂画的。”

    “姐姐自己决定便好。”

    “……”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当然,大多数时间,还是沈芙冰专心画作,赵若嘉沉默看她。就那样静静地过了一上午的时间,沈芙冰收了最后一滴墨,画作完了。

    “总感觉…还是有点儿不大对。”沈芙冰仔细观摩着这幅自己历时半月才终于完成的画,微微蹙眉:

    “……好像有点呆滞,没有皇上的奕奕神采。”

    “画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赵若嘉宽慰她道,“若是既求形似,又要神采,那姐姐岂不是要成艺术家了?”

    沈芙冰觉得她说的也有道理,便不再吹毛求疵,小心翼翼地把画轴卷了起来,预备着今后精心保存。

    赵若嘉道:

    “姐姐可是要献给皇上?”

    沈芙冰手指微僵,片刻之后,还是摇了摇头,道:

    “……没有。”

    “他未必会喜欢的。”

    “我自己收着就可以了。”

    赵若嘉沉默数息,道:

    “那姐姐…可否将这幅画,送给我?”

    “我看姐姐画作得这么好,自己心里也跟着痒痒,便想向姐姐求了这幅画去,试着临摹一番。”

    沈芙冰听赵若嘉说想学画画,心里很为她高兴,不由得道:

    “这是好事。人总得学着自己给自己解闷,否则这宫里的漫漫长夜又该如何度过呢?”

    “你有了感兴趣的东西,这很好,姐姐很高兴,也很为你开心。”

    “只是……”她犹豫道,“你再多等几日,姐姐画一幅新的画,或是朝师父讨几幅旁的画来给你,可好?”

    赵若嘉默了默,眸子里的光渐渐暗了。

    声音也变得酸溜溜的:

    “原是姐姐心爱之人,因着这个,便不肯送给我了。”

    沈芙冰没想到嘉嘉竟也有朝着自己耍小脾气的时候,惊讶之余,更是淡淡的喜悦。她总觉得这番情景好似在很多年前经历过,可若要想,却又实在记不起来了。

    她再三纠结,最终还是抿了抿唇,下定了决心。

    “好吧。”她把那画用红绸精心系好,郑重地放进了赵若嘉手里,“看在你这么想要的份儿上,姐姐便把它送给你了。”

    “只是一样。”她故作俏皮道,“再不许说姐姐重色轻友了。”

    赵若嘉捧着那副画,一时间只觉得如有千钧之重。

    她本来,只是想试探一下的,实在行不通,她会再想别的办法。

    可她没想到,她只是撒了个娇,姐姐便真把这画给她了。

    这幅画对姐姐而言,绝对不是无足轻重。姐姐在画它的时候,想必也倾注了不少对那个男人的思慕与爱恋。

    可就是这样重要的一幅画,姐姐却还是愿意送给她。

    只因为她好像“不高兴”了。

    她眨了眨眼睛,突然开始后知后觉地想,自己在姐姐心里,可能比她原以为的要更加重要。

    她所得到的,似乎,也远比这幅画本身要多得多。

    手指将画幅悄然攥紧,望着姐姐那充满关怀的面孔,她心知姐姐的好她无以为报,唯一能做的,便是暗下决心:

    姐姐,你放心。

    我一定会让你得到幸福的。

    数日之后。

    下午,申时四刻。

    叶蒙尘到了钟粹宫里,跪下身来,朝着端坐于锦座之上的赵若嘉,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

    赵小主与其他嫔妃不同,她所住的钟粹宫偏殿,既不燃香,也不张贴迎接新年的桃符、窗花等喜庆之物,甚至连身旁伺候的宫女都只有碧云一个。而在她将碧云遣开后,这偌大的偏殿,就更是显得冷冷清清了。

    “手怎么弄的?”赵若嘉的声音一如这偏殿里的布置,淡淡的,没有什么温度。

    “回小主的话…”叶蒙尘下意识把左手小指曲了一曲,登时间便是钻心的刺痛翻涌而来,“是奴才不小心…弄的……”

    “确实听早早提起过你。”赵若嘉道,“说是出了意外,手才成了这个样子。”

    “还疼么?”

    “…不疼了…”叶蒙尘道,“血流干了,便不疼了……”

    “好一个‘血流干了,便不疼了’。”赵若嘉若有所思,道,“你起来罢。”

    叶蒙尘:“是。”

    赵若嘉主动关心他手的那两句话,但凡放到个其他小主那里,叶蒙尘都能明白,那是用人之前的体恤关怀,也可以说是套近乎。

    可偏偏到了赵小主这么个清冷美人身上,便是连这种话,都干巴巴的,听得人心里发凉。就好像只是因为知道要走这么个流程,所以才提上两嘴,例行公事一般。

    流程走完了,赵若嘉再开口时,便已然进入了正题:

    “知道我为什么叫你过来么?”

    叶蒙尘一五一十道:“奴才不知。”

    “但估摸着,应当和我们小主有关…”

    “是个聪明的。”赵若嘉道,“既如此,我也就不跟你绕弯子了。”

    叶蒙尘微垂着头以表示尊敬,她却直视着叶蒙尘的眼睛,道:“我只问你——”

    “你们小主平日待你怎么样?”

    叶蒙尘道:“那自然是没话说。”

    “小主温柔善良,大气宽忍。无论是对奴才,还是对我们宫的其他下人,都从没有说过一句重话。更不曾有过半点儿责罚。”

    赵若嘉默默点了点头,道:

    “你既知道她对你们的好,便也该清楚,她如今身陷困境,生活艰辛。”

    “现下我欲帮她摆脱这种窘境,只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出力了。”

    叶蒙尘缓缓抬起头来,眸子里依稀涌动着什么,他双手抱拳,沉声道:

    “若真能改善我们小主如今的处境,奴才愿尽一切所能,但凭赵小主差遣。”

    他本就生得俊俏,再加上这副认真又坦诚的模样,便是赵若嘉,也禁不住心头一暖。

    “好。”她的声音微微带了些温情,“怪得不连早早都时常夸你,果然是个能扛事儿的。”

    她取出前几天上午从姐姐那里要来的那副画,缓缓展开卷轴,将其展示给叶蒙尘看。

    她道:

    “我要你把这幅画,送给一个人。”

    ……

    年节已过,天气却还远远没有暖和起来。当叶蒙尘从钟粹宫出来的时候,日头已然西斜,晚霞也深深浅浅地铺就了半边天。

    他携着那副画,一步步走在两侧堆满积雪的巷子里。终于在他行至巷口,即将拐弯的时候,忍不住深深回望。

    曾几何时,他也曾这样不顾一切地爱过一个人。

    所以便更能体会,赵小主此番的良苦用心。

    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在没有血缘关系的情况下,一个女人,竟能为另一个女人,谋算至此。

    此番深情厚谊,令他感到动容。却也隐隐约约地,多少咂摸出了一点儿不同寻常的滋味儿来。

    去养心殿的路上,是需要经过延禧宫的。因着天快黑了,所以叶蒙尘并没有绕行,而是选择顺着这条最近的甬道,径直走下去。

    延禧宫外,几个宫人正低着头四下扫雪。有个小太监看到了他,遥遥地朝他招手。

    叶蒙尘双手持画,不便回他,因而便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那人叫小卓子,大他一岁,比他更高一点儿,也更壮实一点儿。目前在延禧宫伺候。俩人打小就认识了,比起旁的太监,关系自然更亲近一些。

    小卓子见他过来了,忍不住放下扫帚,用嘴巴在手心哈了哈气,嘿嘿笑着就要摸他的脸:

    “冷不冷啊,看你那小脸瘦的。来,让你卓卓哥哥给你暖暖。”

    “滚。”叶蒙尘的答复简单而直白,微一侧身,麻溜地躲开了小卓子伸过来的手。

    “帮我拿一下。”叶蒙尘把手里的画朝着小卓子递了递,皱着眉头道,“鞋里进石子儿了。”

    “哼,这个时候知道求你卓子哥了。”小卓子满脸嫌弃,却还是把那副画接了过来。又听叶蒙尘道:

    “你手脏吗?手脏别碰,要不还是还我罢。”

    端碗吃饭,放碗骂娘。这话听得小卓子简直恨不得朝他屁股踹上一脚:

    “不就是一幅宣纸吗?这玩意我们宫多得是,至于宝贝成那样?”

    “你…不懂……”叶蒙尘相当艰难地抠着那块掉进自己鞋子里的小石子儿,道,“这是我们小主,要送给皇上的画……你…敢弄脏…我他妈揍你……”

    小卓子的眉头狠狠一跳。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叶蒙尘把鞋子里的那块小石子弄出来了,朝着小卓子要画。小卓子却嘻嘻笑了起来。

    “穿这么薄,你不冷啊?”小卓子腾出一只手来,在他肩膀上捏了捏,“到养心殿还有那么远的路,你就这么过去,回头非得生病不可。”

    “你等一下,你卓子哥把自己的大袄拿过来给你穿,等着,啊~”

    他说完,还不等叶蒙尘反驳,便转身朝着延禧宫内走去。叶蒙尘喊了他两声,没喊住,也就算了。

    这天都要黑了。叶蒙尘犯愁地想:自己冷一点儿倒没什么。可耽误了时间才是真的。说不准皇上等下就要用晚膳去了,那他这画还送给谁?

    唉,

    这倒霉孩子……

    小卓子脚步不停,心脏亦是怦怦直跳。一直到进了延禧宫院里,拐进自己屋后,才敢隔着纸窗,朝外看上那么一眼。

    确保叶蒙尘没有跟进来,且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看到他后,他才稍稍松了口气。

    颤抖着手,他缓缓地,抽开了那根用于捆绑画幅的红绸。

    画卷在他面前徐徐展开。他盯着画中的男人,一时间心如擂鼓。

    这个人他认识。

    是皇上。

    画里的人居然是皇上。

    数息之后,他便下定决心,还是要铤而走险,赌上一把。

    他把那副画放到一边,而后,打开了自己房间的抽屉。

    随着木材“吱呀”一声的摩擦闷响,从抽屉中现出的,赫然是数只同那副画所用纸张材质完全相同的画轴。

    他从那些空白画轴中抽出来一副,精心比对过后,将那根红绸,小心翼翼地系到了那空白画轴上。

    甚至没有忘记,打上一个一模一样的结。

    大功告成。

    各宫小主的吃穿用度,随位分高低,受宠程度的不同,历来便是不尽相同的。

    可像纸张、画轴这一类基础的东西,却是内务府统一配发。各宫不分高下,所用材质皆为精品宣纸。外观、规制,也同样一模一样。

    再加上这画轴纸质厚密,质量极佳。因而除非用墨重了,否则,卷起来后,从外面,几乎是看不到里面的内容的。

    和别宫小主不同,他们延禧宫的凌小主出身武将世家,对这些酸文拈墨的东西兴趣不大。因而就把内务府发的纸张与画轴,都扔到秋萤那去了。而秋萤又是个好说话的,小卓子跟秋萤关系不错,就从秋萤那要到了一些,偷偷藏着。预备有机会时便弄到宫外卖掉,自己也能多少捞点儿油水。

    只是没想到,这些被他收集起来的画轴,竟然还能派上这般用场。

    如此偷天换日的谋算,几乎连他自己都要佩服自己了。

    于是当他抱着厚厚的太监袄出去找叶蒙尘时,交还到叶蒙尘手里的画,便早已悄然掉包了。

    “穿厚点儿,傻瓜。”他帮叶蒙尘一点一点地,直至系上最靠上的一颗扣子,这才摸了摸叶蒙尘冻到发红的小脸,道:

    “哥心疼你。”

    “滚。”叶蒙尘回他的还是那个字。拿好手里的“画”,走了。

    北风扬起脏污的雪粒,夕阳沉至地平线下。几乎是在顷刻间,天地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昏暗了下去。

    小卓子抄着手,冻得哆哆嗦嗦。望着少年那渐行渐远的背影,他嘴角的笑容,亦是渐渐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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