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驾—到——!”寂静的雪夜里,太监姜川拖着长音高声喊道。

    曾经做梦都盼着听到的几个字,如今真的来了,却已然不是董婉珠能承受起的。她呆呆地站着,就像被人摄走了魂魄一般木然。一直到景仁宫内的侍卫、太监、宫女们都跪下了。董婉珠才后知后觉地踉跄跪倒在地。

    在一片“万岁”的山呼海啸过后,董婉珠僵着身子,颤声道:

    “皇…皇上……”

    “您…您怎么来了?”

    谁料,贺光焱压根就没搭理她。

    甚至连看,都不曾朝着她的方向看上一眼。

    自始至终,他眼里,便只有那个倒在大雪中的女孩。

    他俯下身去,制止了赵若嘉想要朝他跪拜的行动。而后伸出双臂,轻声道:

    “让朕来吧。”

    赵若嘉抱着昏迷的沈芙冰,目光黯了黯。许久之后,她才一点一点地,把怀中的女孩交给了男人。

    贺光焱把沈芙冰接了过来,将自己的墨色大氅,罩在了她身上。

    之前只知道她生得漂亮,舞跳得好。另外便是她拂了自己面子后,心中郁郁难平,便故意拖了很长一段时间不去看她。贺光焱对沈芙冰的记忆与了解仅限于此。直至此刻,当他用结实的双臂将女孩搂在怀里时,他才第一次意识到,女孩的身体竟是如此之轻。轻到简直可以用“薄如蝉翼”几个字来形容。

    贺光焱小心翼翼地抱着女孩。抱得松了,生怕一阵冷风便会把她刮跑。抱得紧了,又害怕硌疼了她。昏迷中的女孩似乎十分痛苦,自始至终,眉头都紧紧皱着。脑袋,则依偎在他温热的胸膛上。就在贺光焱一低头,便触之可及的位置。

    贺光焱自己也挨了一鞭子。那般火辣辣的痛,直到现在,他的手都在无意识地痉挛着。因此,他便更能体会女孩此时此刻的痛苦。他几乎不敢想象,在自己来之前,她们究竟是怎样对待她的。

    “皇…皇上……”董婉珠此刻已经清醒了过来。她意识到现下最要紧的事儿,便是赶紧将自己摘干净:

    “沈贵人污蔑本宫,攀咬臣妾。臣妾依照宫规,不得不对她进行处置。臣…臣妾也告知过嬷嬷们了,让她们收着力来,意思到了即可,千万不能打坏了。”

    “您…您若不信的话,也可以看看沈贵人身上。嬷嬷们下手谨慎,想来,应当是没有多少伤的……”

    董婉珠的话一声声地落进贺光焱耳朵里,每一句都仿佛淬了毒的针,扎得他耳膜生疼。他一言不发,默默地把怀中的女孩抱得更紧了,脸颊贴着她的额头,轻轻摩挲。一滴清泪落了下来,他在那一刻心疼到无以复加。

    他在沉默,女孩在昏迷,而罪魁祸首却在极尽所能地撇清自己。

    那般地喋喋不休,让贺光焱的呼吸,仿佛都因极度的愤怒而微微颤栗了起来。

    自己堂堂八尺男儿,又是真龙之身,那一鞭子抽下来时,尚且觉得痛到有些受不住。更何况是沈贵人那样一个身形单薄的女子?

    可偏偏皇后竟然还敢把“收着力来”,“没多少伤”这种词挂在嘴边。此般阴险狠毒,让贺光焱焉能不恨?

    终于,他忍无可忍,打断了董婉珠的絮絮叨叨,吁出一口寒气,道:

    “你说完了没有?”

    董婉珠话音一顿:“啊…”

    贺光焱的声音冰冷到没有一丝温度,他只静静地陈述着,却让董婉珠一瞬间毛骨悚然:

    “那鞭子厉害得很,打在人身上,就算活活疼死,也压根看不出什么伤口。”

    “如果朕没听错,这句话,应该是从皇后口中说出来的罢?”

    董婉珠瞳仁震颤,好半天,也只能支吾出一句:

    “臣…臣妾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贺光焱满脸厌恶,咬牙冷笑:“都这个时候了,皇后还把朕当傻子吗?”

    “你说的那些话,朕在景仁宫外就已经听得一清二楚了!”

    如同当头一棒,几乎要把董婉珠的脑袋都就此打懵。她喘息着,颤抖着,许久许久都说不出话来。而怒气积攒到极致的贺光焱也再不忍耐,紧紧抱着怀中的女孩,厉声道:

    “今日之事究竟因何而起。皇后又为何骤然发疯,竟要致沈贵人于死地。你们,都给朕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

    话音方落,赵若嘉便应了声“是”,沉声道:

    “皇上,此事,全部是因皇后娘娘对沈贵人的嫉恨而起的。”

    “嫉恨?”贺光焱皱眉。

    “是。”赵若嘉道,“沈贵人倾慕皇上已久,朝思暮想,便精心作了一幅画,想要献与皇上。”

    “不料,却在半路上,被皇后娘娘的人拦了下来。”

    赵若嘉说完这句,董婉珠和凌薇薇登时便是一阵惊诧:

    她…她是怎么知道的?

    而赵若嘉继续道:

    “沈贵人从小学画,画工极佳,却万万没想到这反而害了自己。”

    “皇后娘娘看了那幅画,便认定了沈贵人是在蓄意媚宠,妄图蛊惑圣心。于是便于今日清晨,沈贵人来景仁宫请安时,对她百般磋磨。逼着她在大雪地里给自己画梅花,让她在院子里冻了一整天不说。还对沈贵人辛辛苦苦画出来的梅花万般挑剔,甚至到了要让手下的奴才对其用刑的地步……”

    “皇上。”赵若嘉声泪俱下,“皇后娘娘这般戕害嫔妃,草菅人命。臣妾等…实在惶恐……”

    跪在后面的林早早见状,也灵机一动,连忙膝行上前。拿着今日那两幅沈芙冰辛苦作出,却又被毁掉的画给皇上看。

    “皇上,皇上…”林早早哽咽道,“您看呐,这两幅画,都是我们小主今日在大雪地里,呕心沥血才画出来的。便是没有功劳,也该有苦劳吧?可怜我们小主,一心一意为皇后娘娘作画,怎么…怎么还要挨打呢……”

    贺光焱低蹙剑眉之下的目光如鹰一般锐利,他盯着那两幅风格迥异,技艺却极佳的画作,心底有个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原来如此。

    竟然如此。

    他竟然直到此时此刻才明白过来,原来昨日送到养心殿的那副画,根本就不是皇后所作,而是出自沈贵人之手!

    他低头,端详着怀中的女孩,不无震惊地想:

    原来那副画,从一开始,就是你画给朕的。

    甚至……就连

    “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肠已断,泪难收。相思重上小红楼。情知已被山遮断,频倚阑干不自由。”

    这样温柔缱绻的篇章,也是你写下来的。

    说得通了,一下就都说得通了:

    皇后跟了自己那么多年,这些年里,她为了讨好自己,没少出过笑话。但凡她有这等书画造诣,早该四处宣扬起来了。到现在都没什么人见过她的墨宝,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倒是沈贵人,她是最温柔娴雅的,是个雪一般冰清玉洁的人物。那样好的书画出在她手中,才真正合情合理。

    贺光焱越想越讽刺,越想越觉得恶心。昨天的这个时候,自己还在觉得皇后可怜,却不知道,原是她冒名顶替,抢了别人的画,为自己争宠不说。竟还反过头来对着原作者极尽折磨。此等鸠占鹊巢之事,亏她做得出!

    本以为以上的种种已是卑鄙至极,却不想,下一刻,又听慕容依道:

    “沈贵人自入宫后便一直备受皇后欺凌。方才的那些,怕还只是九牛一毛呢~”

    贺光焱一惊,道:

    “还有什么,今日朕在,你们什么都不用怕,一次性把话说清楚,自有朕替你们做主。”

    慕容依于是便在董婉珠惊惧至极的目光中,不紧不慢地朝着贺光焱行了一礼,道:

    “远的不说,只说近的。除夕夜那天,皇后娘娘罚沈贵人在御花园中跪了整整一夜。在皇宫之外万家灯火,人人喜迎新春的时候。又有谁知道,沈贵人身为皇上的嫔妃,除夕之夜竟是那样度过的呢?”

    “皇上您若不信,完全可以看一看沈贵人的膝盖。沈贵人膝盖上那些跪出来的伤痕,便是到现在,都还没能好全。”

    “是啊。”赵若嘉也附和道,“除夕之后,沈贵人便缠绵病榻许久。今日病刚好了些,便紧赶着来给皇后娘娘请安。可谁能想到,皇后娘娘竟还是这般地不肯放过呢?”

    “今天,原是沈贵人的生日啊……”

    贺光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望着脸色苍白如纸的董婉珠,终是难以自抑地怒声道:

    “沈贵人那般温顺的性子,究竟是哪里不敬你,竟让你这样仇恨她,以至于要把她折磨到这般境地!”

    董婉珠惊惧交加,万万没想到她们竟是把除夕夜的事儿都扯了出来。她慌不择路地替自己辩解道:

    “皇上,臣妾没有,臣妾真的没有……”

    “分…分明就是她们在攀诬臣妾。臣妾贵为皇后,有什么必要去这般迫害一个小小的贵人?皇上,您可千万不要被奸人蒙蔽啊!”

    “除夕那天,臣妾也不想罚沈贵人的。可…可偏偏臣妾那被人偷走的玛瑙手串,最后就是在沈贵人身上找到的啊……”

    “你还敢这样污蔑她!”贺光焱怒不可遏,“她身子弱成这样,是能偷你东西的人吗?”

    “除夕家宴上朕就觉得蹊跷,谁会胆大包天到去偷皇后的东西?现在想想,兴许是你故意设计陷害沈贵人,贼喊捉贼也未可知!”

    董婉珠耳畔“轰——”的一下,像是被雷劈了一样,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贺光焱:“朕不是傻子,你平日里待沈贵人如何,朕不是看不出来。有些事,朕不愿意戳破,不过是在给你面子罢了。你若硬是要把后宫里你不喜欢的嫔妃们往绝路上逼,那就别怪朕对你不客气了!”

    “佛口蛇心,心如蛇蝎。”

    “可怜朕当年便被你咬过一次,如今,竟然差点儿信了你第二次。”

    “你真是太叫朕失望了。”

    贺光焱一句接一句的斥责着,毫不吝于用最恶劣的词汇来形容他的这位结发妻子。甚至最后,还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笑了一声,道:

    “你既治理不好六宫,依朕看来,那便不必再管了。”

    董婉珠双眼通红,无比震惊地抬起头来,仿佛压根没听懂贺光焱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下一刻,贺光焱便给她解释了个清楚明白:

    “即日起,改由荣嫔协理六宫。”

    董婉珠身子一歪,险些没当场晕倒在地。

    荣嫔…荣嫔?一个小小的嫔位都能协理六宫了,那自己算什么?

    自己还算是那个母仪天下的皇后吗?

    董婉珠张着嘴巴,却说不出话来。她知道自己早已没了皇上的宠爱,万万不能连皇后的这点儿尊荣也丢弃了。她不敢想象,从今往后宫里的人,甚至天下之人会怎么看自己,怎么看整个董家。一想到那些即将到来的,或是嘲讽,或是幸灾乐祸的目光,她便觉得生不如死。

    她害怕极了,一双手终是向前,颤抖着,抓住了贺光焱的裤脚。

    皇上…皇上……她在心里呐喊着,一张脸,早已泪流满面。

    她在求他。

    一国之后,在那般卑微地求他。

    可是没用。

    因为高高在上的贺光焱看都不曾看她一眼,就像踢开一只死老鼠一样,无比嫌弃地,挣开了她的手。

    董婉珠的手,扑空了。

    从那一刻,她便知道,她一直以来苦苦追求的幸福,再也不会降临了……

    她哭得伤心,身后的凌薇薇,却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凌薇薇颇带了点儿侥幸地想:

    皇上连皇后的主政六宫之权都分出去了,可见是被皇后气得不轻。如此一来,兴许,他就把自己给忘了呢……

    然而,她的美好遐想,只持续了不过数息。

    因为,贺光焱在处置完董婉珠后,下一句话便是:

    “贵人凌氏,挑拨离间,教唆皇后,着,降为常在,禁足半年。”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听得凌薇薇差点儿没当场厥过去。

    凌薇薇:“………………”

    ???

    降为常在?

    禁、禁足?

    她傻眼了,脑袋懵了,心里噼里啪啦打得直响的那些个小算盘也在一瞬间被砸了个稀巴烂。她也说不出话来了,纵使妄想着再替自己求一求情。可贺光焱怀中抱着沈芙冰,看都没有再看她们一眼,已然踏着雪夜,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她抬起头来,对上的,便只有不远处,慕容依那满含讥讽的目光。

    妩媚如丝,却又带着幽幽笑意。

    就好像是在说:

    哟,手下败将~

    你怎么又输了?

    不对,

    现在似乎应该称呼你为…

    凌、常、在。

    再输一次,可就是答应了哦~

    呵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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