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崇班师回朝后,找了个由头,便要来宫里看自己妹妹。

    按理说,前朝和后宫来往过密,在历朝历代都是大忌。故而后妃想和家人见面,绝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皇上身子不好,三天两病的,对朝政之事是越来越力不从心。加之凌崇手握军权,在对西域附属藩国的作战中又立下战功。如今他提出妹妹一个人在宫中寂寞,自己想时常进宫探视。这要求过分归过分,可贺光焱却也无力拒绝,只得由着他去了。

    由此,凌薇薇便过上了神仙一般的日子。

    从前,无论是珍宝、美食,还是什么新奇玩物,内务府都一律先紧着永和宫。只因宓贵妃位分最高,又有子嗣。延禧宫和钟粹宫位分也高,可较之永和宫,物资供应上终究要次上一些。

    如今,凌崇一来,有了娘家人撑腰,一切都不一样了。

    凌崇可不是只来一次,他是每隔三五日,便要进宫一趟。这样的特权,历朝历代又有谁人有过?皇上肯给他这样的权利,足以见得对凌氏一族的重视。主上如此,下面的人自然更不敢怠慢。

    于是,凌薇薇便顺理成章地越到了沈芙冰前头,开始自己把好东西全部挑光,剩下一堆看不过眼的,才让人打发到永和宫和钟粹宫了。

    这日,凌薇薇一边欣赏着手上鲜艳夺目的玛瑙戒指,一边得意洋洋道:

    “算他们还有点眼力价。现如今,整个大雍的军政大权都掌握在我们凌家手上,他们再敢不好好待我,本宫自然会让哥哥教他们厉害!”

    一旁跪着给她捶腿的小卓子恭维道:

    “大将军待娘娘可真是情深义重,知道娘娘在宫里呆得腻了,次次过来,便总要带上宫外的新鲜吃食给娘娘解乏。”

    “奴才别的不知道,就记得上回城北那家的咸豆花了,那葱花,那虾米,配上酱汁和茴香卤,吸溜~那味道,真是绝了呀!”

    凌薇薇低头看着这张还算阳光帅气的脸;再看看他那狼狗一般跪在地上,恨不得凭空生出对着自己猛摇的尾巴,内心越发觉得好笑。遂伸手在他头顶拍了一下,嗔怪道:

    “乖儿子,你想吃便自己说,下回哥哥再来,我让他带给你便是了。何必东扯西扯地说上那许多?”

    “养条狗还得喂点好的呢,你多少也能算个人。我这个当主子的,还能亏待了你不成?”

    小卓子听罢,又惊又喜,大喜过望,竟砰砰砰地在地上磕起了头:

    “奴才不是人!奴才是主儿…不…不…奴才是娘,奴才是娘的狗儿子!”

    一通话哄得凌薇薇那叫一个乐呵,简直要咯咯咯地合不拢嘴。她以苏绣的鞋面勾起男人的下巴,仔细端详一番后,方满意地踩着胸口将他轻轻蹬开。

    这小子,这几年身材是越发得结实了。

    可惜是个没根儿的东西,啧啧啧……

    “行了,别贫了。”凌薇薇收回目光,对镜给自己的云鬓插上最后一根金簪,道:

    “时间差不多了,去把本宫的坐胎药端过来罢。”

    小卓子眸中闪过片刻精光,旋即便消失了,只深深埋下头去:“嗻。”

    不一会儿,一碗浓稠的药汁端了上来。那药闻起来便苦,入口更是齁人。可凌薇薇为了怀上龙嗣,却也别无他法,只能捏着鼻子,一口一口地往下生灌。

    正在这时,宫女秋莹进来通传:

    “娘娘,大将军来了。”

    “快请进来。”凌薇薇闻声,立即把那喝了一半的药碗放到桌上,身子往后一仰,掐着眉心低吟了起来:

    “哎哟…”

    “嘶——”

    凌崇脚步未进,粗犷的声音先从门外传来:

    “让我瞧瞧,是谁又惹我们家小猫不高兴了?”

    凌薇薇抬首,水一样微红的眸子望着他,嗔怪道:

    “这药苦得厉害,根本喝不下,哥哥竟还有心思取笑人家。”

    “左右是怀不上,索性…这孩子不要也罢!”

    凌崇听了,当即一本正经道:

    “哎,此言差矣!”

    “这种事儿上,怎么能耍小孩子脾气呢?”

    他笑眯眯地坐到凌薇薇对面,变戏法似得从背后变出一个食盒来,道:

    “知道你打小就怕苦,哥哥特意去城南给你买了你最爱的蜜饯果子。快尝尝看,跟你入宫前的味道,还一不一样?”

    食盒一层层打开,诱人的甜香便透了出来。鱼茸方糕,芙蓉酥,蜜饯荔枝,玫瑰乳酪……色香味俱全,样样皆是极品。其手艺之高,只怕宫里最有经验的御厨,都难以望其项背。

    凌薇薇心里早就乐得不得了了,只面上依旧挂着一幅小女儿的娇嗔形态,佯装嫌弃地用竹签插起一块淌着蜜的,色泽金黄的荔枝。小口嚼了,明明好吃,却偏要低声轻怨:

    “唔…酸死了。”

    “这还酸呐?”凌崇震惊道,“这可是他们店里最甜的吃食了,连蜜用的都是最好的桂花蜜,说是‘蜜中之王’。”

    “还是说…”凌崇意识到什么,嘿嘿乐呵了起来,粗黑的眉毛朝上一挑道:

    “你有喜了?”

    “来,让哥看看让哥看看。”他双手比划着,仿佛凌薇薇的小腹成了什么至高无上的珍宝,神情之夸张,简直恨不得下一刻便要附耳去听:

    “怀的男孩,怀的一定是个男孩!要不怎么吃什么都觉得酸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而凌薇薇也终于被哥哥那小丑一般滑稽的表演逗乐了:

    “又开始拿人家开涮了。”

    “怀男孩是喜欢吃酸的而已,又不是吃什么都觉得酸。”

    “哥哥笨,竟然连这都不知道~”

    “哈哈哈哈哈……”凌薇薇说完,兄妹俩一齐笑了起来。凌薇薇还矜持一些,凌崇则完全像个莽夫般笑得地动山摇。

    乐呵完之后,凌崇方道:

    “不过妹妹,你认真答我一句:哥哥早就让你抓紧怀上龙胎,到现在也一年多了,你这肚子,当真就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说起这个,凌薇薇脸上那好不容易哄起来的笑模样,眨眼间又淡了下去:

    “我哪能如那两个贱人一般好命?说有就有,说生儿子就生儿子?人家的儿子都快能翻跟头了,我的儿子,却还不知道在哪个地方呢。”

    她微微抬了抬头,示意桌上那碗喝了一半的药,撇着嘴沮丧道:

    “不是我不听你的话,我这个妹妹已经够配合的了。这些劳什子东西,我是一天都没断过,喝得我嗓子眼里都要冒苦水儿了,肚子不照样没动静?”

    “怎么会这样?”凌崇道,“…可有找宫里的太医看过?他们说什么了没有?”

    “找了,都找过了!从上到下哪个太医没来过我这延禧宫?都说我身子瞧不出毛病,耐心等待,迟早会有孕的。”

    “可我这都等了一年了,还不够耐心吗?迟早,迟早,究竟还要到什么时候才算得上迟早?要我说,他们分明就是一群无能庸医!”

    凌崇想到了什么,问:

    “那太医院院判君太医呢?他不是宫里医术最高的太医么?可有找他看过?”

    凌薇薇不屑道:“他跟荣妃走得很近,八成是荣妃的人,医术再高,我也是不稀得用的。”

    “既然如此…”凌崇道,“那索性哥哥到宫外给你找个郎中好了!”

    “妹妹你也别灰心。要我说,这帮子太医,表面上人模狗样的,可焉知他们不是一群只知道吃朝廷俸禄的酒囊饭袋?医书是读得多,读得好,读得妙,可整日呆在宫里,只给这么几位主子看病,视野岂不是越来越窄?”

    “真论医术,未必能比得上一些个江湖郎中。”

    凌薇薇听了他的话,沮丧的心重又燃起了几分希望:“…真的?”

    “自然是真的!哥哥还能骗你不成?”凌崇一拍胸脯保证道,“你哥我是谁啊,南征北战,叱咤沙场,什么样的人没见过?要几个医术高的郎中那还不是一抓一大把?”

    “你放心,哥哥我啊,定给你把这天底下最神的神医找过来!让你不出三月便怀上龙胎,明年这个时候,你就等着抱上大胖小子罢!”

    一席话,哄得凌薇薇是破涕为笑。轻轻依偎着哥哥那盔甲之下的结实臂膀,低声道:

    “我就知道,这世上,也就只有哥哥对我最好了……”

    ·

    徐敏行走江湖,是西北一带赫赫有名的妇科圣手。在他的调理下,成功怀上孩子的不孕妇人没有一千也有五百,可偏偏眼前的这位主子娘娘,却是他见过的所有人中,最为特殊的一位:

    她的脉象表面上看十分正常,只怕经验丰富的郎中都会断定她身体健康,不需要做太多调理便能有孕。

    包括徐敏,从一开始,也是这样认为的。

    只是就在他的手即将要从绢子上脱离开来时,他突然从她的脉中,诊出了一丝极其隐晦的异样。

    那异样是那般得微不足道,仿佛一张硕大繁复的蛛网,万千根弦中,只断了那么极细极微的一丝。用肉眼看,根本无法察觉其中的端倪。可偏偏就是那么一丝,让徐敏脸上的神情,一下子凝重了起来。

    这是…

    徐敏自信莫说民间,哪怕是放眼到宫内的太医院中,恐怕也没几个人能在妇人孕育一科上超得过他:什么食物不能吃,什么药会让孕妇不易有孕…这些他清楚得像是刻进了脑子里……可他却不知道,天底下竟还有这么一样的东西,能在如此隐蔽的情况下侵蚀一个人的肌体。用药之高明,恐怕也就只有再世华佗,方能诊得出来了……

    “徐郎中,徐郎中!”男人的声音将他唤醒。徐敏回过神来,方才发现,不知不觉中,自己竟已落了个满头大汗。

    “你怎么回事儿?”凌崇不悦道,“诊个脉竟要这么长时间?”

    “…这个。”徐敏家在西北,一家老小皆活在凌崇的军力之下,他自然不敢有丝毫的行差踏错,遂只能小心赔笑道:

    “伶妃娘娘…尊贵异常,为其诊脉,自然要慎而又慎。时间上…也就多了一些……”

    “那可有察出什么?”凌薇薇急切道,“本宫的身子可是出了什么问题?为何一年多了,本宫竟还是不能有孕?”

    在凌崇那极富压迫感的目光下,徐敏只觉得如芒在背。若他能把脉把出伶妃体内的药物是什么,他自然会知无不言。可偏偏…他什么都摸不出来。

    在这种情况下,倘若他说出伶妃只怕很难有孕的事实,却又无法开出相应的治疗药物。那么,等待他的,会是什么呢?

    真话总是难听的。说真话,并不能让凌崇和伶妃念自己的好。反而,还可能彻底得罪幕后的下药之人。

    能开出这种奇药的人,来头必然不小。权势手腕甚至可能不在凌崇之下。而凌崇与伶妃又显而易见都是强势的性子。若让他们知道下药之事,这宫里少不得会大闹一番。到了那时,作为把真相捅穿的那个人,自己,还能活命吗?

    况且,退一万步讲,徐敏之所以守着极高的医术,却不从曾想过进宫当太医,也不过是他生性便不喜欢宫廷之内的权力纷争罢了。他这一生没什么大志,所求不过是守着家人,过些悬壶济世,闲云野鹤的日子……所以思忖再三,他看向伶妃,试探道:

    “不知娘娘,此前…可有找宫里的太医诊断过?”

    “自然是有。”凌薇薇道,“宫里的那群太医什么都诊不出来。不然,也不会轮到你了。”

    徐敏心里长舒了一口气,捋着胡子,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那便是了。草民把脉之后,发现娘娘的身体健康得很,他们自然是什么都诊不出来了。”

    “连你都这么说?”凌薇薇将信将疑道,“那…那我为何…还是没能有孕?”

    徐敏沉吟数息,道:

    “娘娘,草民冒昧地问一句,您和皇上…感情如何啊?”

    凌薇薇自然知道他口中的“感情”指的是什么意思,只道:

    “这你放心,该有的还是会有的。只不过皇上最近身子不是太好,无论对谁都冷淡一些罢了。”

    “皇上身子不好?”徐敏敏锐地抓住了这一点,立马就坡下驴道:

    “那…就难怪了呀……”

    “孕育之事不止看女方,还得看男方。龙体恙则精气亏。皇上气虚体弱,您这边却还急着有孕,那岂非是在缘木求鱼?”

    “依草民看,娘娘您正值青春妙龄,又何必急于一时?待到皇上的病好了,这孩子,自然就来了。”

    凌薇薇闻言一怔,数息之后,恍然大悟,醍醐灌顶。

    对啊,皇上…她为什么从没想过,是皇上的问题?

    这一年里,皇上一直病病歪歪的,上次她侍寝,都要追溯到一个半月以前了。那次,她满心欢喜地依偎着他,可他却疲惫到动弹几下便没了力气。之后任她怎么哄劝,他都不肯了。多说两句,他便嫌烦了,转过身去,心安理得地睡成了一根木头桩子。使得她精心准备了数个时辰的沐浴熏香,彻底成了一场笑话。

    是啊,是皇上!都是皇上不行,才害得自己没法怀上孩子的!

    太医院的太医拿着皇上的俸禄,自然不敢说皇上一句不是。所以她请了那么多太医过来把脉,都没有人肯提醒她这一点。也得亏这个江湖郎中愿意说实话,不然,她还真不知道要傻兮兮地喝那些苦药到什么时候!

    千恩万谢地把徐敏送走,延禧宫里是静下来了,可凌薇薇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

    晦气,真是晦气!

    从前自己刚入宫时,还真心仰慕过皇上。觉得他是真龙天子,他的一切便都是好的了。现在看来,他简直连个整日犁地劈柴的山野村夫都还要不如。

    山野村夫起码还占了个体力好,还会心疼自己的媳妇。可是他呢?他哪怕有一次疼过自己么?

    自己也是人,也是一个女人!最美好的年华里,却要在这暗无天日的深宫中寂寞枯萎。凭什么?凭什么自己不能像其他女人那样,得到她们男人的爱?甚至连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都要被他拖累,迟迟无法拥有?

    要是…要是……

    凌薇薇手心紧攥,可心底那个疯狂的念头,却依旧如同燎原的野火般,一经燃起,就再也无法熄灭:

    要是能不靠他,也能有男人的爱…

    要是能不靠他,也能有自己的孩子…

    那便好了……

    那样,一切便都完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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