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

    死一样的寂静。

    外面的大雪扑扑簌簌地下着,几乎要把整座大殿都就此压塌。殿内的氛围压抑到了极点,群臣跪在地上,头不敢抬,连大气都不敢出。高台之上的凌崇怔怔地望着眼前的男人,一时间竟像失了神智。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喉头才略微抖了抖,勉强往下咽了一口口水。

    而那身穿明黄色龙袍的男人嘴角微勾了勾,看着那跪成一地的官员,他淡淡道:

    “怎么,刚才不是还挺热闹的么?怎么朕一来,就都没了声?”

    “也是啊…”他自问自答道,“毕竟这整个大雍朝,估计都被你们七七八八地分得差不多了罢?朕这么冷不丁地一出现,坏了你们的‘大计’。倒也无怪乎你们一个个地垂头丧气至此了。”

    他这话是笑着说的,可到了那群有谋逆之心的人耳朵里,却不啻于是以刀剜心,令他们浑身冷战,汗流浃背。这时,也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微臣给皇上请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登时间,一群人便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纷纷跟着喊开了。

    以头抢地,山呼海啸,叫得一个比一个大声,生怕自己的声音被压住了,便显现不出自己的忠心似得……此等场面,倒让那撤走龙椅,自己搬了把椅子往上坐的凌崇,显得尴尬了起来。

    不过,凌崇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事发突然,贺光焱骤然“死而复生”,他纵然一开始有些措手不及,可到了这会儿,也早已镇定了下来。

    只因为他清楚,石天惊不在了,整个大雍朝的军队,都已然掌握在了他手里,唯他一人马首是瞻。那么,纵然贺光焱使了些小手段,听到了他方才的那些谋逆之言,终究,也还是改变不了大局的。

    现在的问题,根本就不是贺光焱能不能容得下自己,而是自己,能不能容得下他贺光焱。

    说白了,这大雍朝的皇位早已是他的囊中之物,他只是不想承担谋朝篡位的骂名罢了。可若贺光焱非要同自己撕破脸,非要逼自己反,那么自己倒是也不介意,在这大殿之上,众目睽睽之下,取下他的项上人头。

    至于世人的看法……那也简单,大刀长矛之下,就没有不顺从的。一千人不够他就杀一万个,一万人不够他就杀十万个。大不了便血流成河,总有让这天下之人,对他凌崇俯首帖耳的那一天。

    这般想着,凌崇心里已然有了计较。他不急也不恼,面色平静地,同其他官员一样下跪请安。只是,他嘴上说着“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可抬起头来,看向贺光焱的眼睛里,却分明满满的,都是讥讽与嘲弄之意。

    就差没把“你奈我何?”几个大字写在脸上了。

    贺光焱瞧着凌崇那副样子,倒也不至于那么轻易便被他激怒。他没有理他,而是轻巧地绕过大石墩子一样跪在地上的他,走到了台下群臣面前:

    “朕听说,你们准备拥立‘三皇子’为新君?”

    他像听了个笑话一样嗤笑一声,道:

    “怎么连朕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何时…竟是多出了个‘三皇子’啊?”

    文武百官你瞅瞅我,我瞧瞧你,谁都不知该说些什么。许久之后,方才有人支支吾吾地道了一句:

    “皇,皇上,可是圣旨…圣旨它……就是这么写的啊。”

    “凌将军亲自宣读的圣旨,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的…就是三皇子……”

    贺光焱转身看向凌崇,微微眯起眸子,道:

    “朕当初给你的圣旨,是这么写的?”

    凌崇脸色发黑,满心不忿,却是仗着自己军权在手,无理也作有理道:

    “皇上,您怕是病糊涂了罢?”

    他那质问的语气,就仿佛贺光焱才是做错的那一方:

    “您说过什么,做过什么,竟是病到自己都记不得了吗?”

    “当日病榻之前,明明是您亲口对臣说要立三皇子,还亲手把这圣旨交到了臣手里。圣旨上明明白白写的就是三皇子,这还能有假吗?”

    说完,他再一次展开手里的圣旨,恨不得推到贺光焱的眼前展示:

    “您自己这么写的!现在还来怪臣?!”

    他那副架势,委屈至极也悲愤至极。原本不敢吱声的党羽见状,也免不了大着胆子声援几句:

    “是啊,皇上…前阵子,您就病得…病得经常说胡话。您再好好想想,当初交代给凌将军的,究竟是哪位皇子?”

    “千万不能把凌将军这样的忠良之臣给冤枉了啊!”

    “您再想想吧皇上,许是您记错了……”

    一群人跟着起哄了起来,无非是见贺光焱脸色发白,身子虚浮,强撑之下仍难掩疲态,才敢如此落井下石罢了。

    而贺光焱也是直至此刻才意识到,原来慕容依同自己说的都是真的。这朝廷,竟当真在自己未曾发觉的情况下,被凌崇渗透了个十之七八!

    他们难道是想靠声量,逼自己稀里糊涂地认下这笔账吗?

    自己竟是连个能用的,肯为自己发声的臣子都没有了!

    有心无力之时,贺光焱才想起了石天惊。想起若是他在,这群人哪敢吱声?哪敢如此狐假虎威地,仗着自己生病,便跑到自己头上作威作福?

    自己终究是冤枉他了,

    欠他的,这辈子,只怕都还不清了……

    贺光焱强忍住心底的怒意,抓住一旁鎏金的栏杆,才堪堪稳住身形。

    他挥一挥手,叫来了姜川,同姜川耳语几句,姜川立即会意。

    再回来时,姜川手里捧着的,赫然是几卷卷起来的卷轴。

    贺光焱怒目盯视着朝中众臣,努力用那虚透了的身子发出声音道:

    “这几卷圣旨,都是朕在最后的时候写下的。睁大你们的眼睛好好看看,上面的字迹,跟凌崇手里拿着的,一样吗?”

    “礼部尚书,你来说!”

    两道“圣旨”由太监们执着,同时摆到了礼部尚书及众臣面前。那礼部尚书是一位年逾六十的老翁,以博学多识,饱揽天下群书著称。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昔日里,他引以为傲的才学,如今,竟是成了一个稍不留神便会要了他命的东西!

    像与不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皇上和凌崇眼瞅着是较起劲来了,这要是站错了队,别说他自己了,只怕全家的脑袋,都要跟着搬家啊!

    故而他在凌崇那满是威压的目光下,哆哆嗦嗦地盯着那两道“圣旨”看了半天,实在拖不下去了,才说了一句:

    “一样…也不一样……”

    “什么叫‘一样也不一样’?把话说清楚!”贺光焱丝毫不给他含糊其辞的空间。

    这可把礼部尚书给愁坏了,连带着周围的官员都跟着紧张不已,生怕礼部尚书答不上来,下一个便会轮到自己。

    那礼部尚书颤颤巍巍道:

    “瞧这两道圣旨上的字迹,笔画,走势……”他看了一眼贺光焱,艰难道,“从‘形’上看,这分明…就是皇上的字儿啊。”

    凌崇瞬间心下一松。

    可下一刻,那礼部尚书又道:

    “可从‘魂’上,老臣觉得…有点儿奇怪……”

    他敢看皇上,却是连看都不敢看凌崇的,低着脑袋,硬着头皮道:

    “便是凌将军的这道圣旨,上面的字…太…太规整了些……”

    “皇上后面拿来的这几道圣旨,明显是病中所写,字迹很轻,又有些潦草…无力……臣不知道,皇上病中…能不能…能不能…”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能不能写出凌将军圣旨上,那么工整的字儿来。”

    一石激起千层浪。他不说众人还没发觉,他这一说,登时不少人都察觉到了异样。不一样,细看之下,竟是当真有些不一样!凌崇圣旨上的字迹,写得那么干净漂亮,乍看之下,的确相当唬人,说服力十足。可仔细想想,却也着实,不符合逻辑啊……

    当时的皇上,当真有心思,有力气,写出那样的字吗?

    倒更像是有人仿写,一味地想要求像,结果却聪明反被聪明误,露了这么个破绽出来。

    怀疑一旦产生,更多的疑点便会接踵而至。很快,便又有发现,凌崇那道圣旨的卷轴,金黄色过于亮堂了,反而显得有些粗制滥造。且卷轴上的龙纹比较模糊,怎么看,怎么和皇上派人拿来的圣旨不一样。

    “这…这圣旨不对……”终于有人把大家想说又不敢说的话说了出来,“只怕…只怕是伪造的!”

    “血口喷人!”凌崇忍无可忍,气急败坏地叫道,“你一个区区五品官员,竟敢污蔑皇上钦定的辅政大臣!你可知自己该当何罪?!”

    他的脸色涨至猪肝红,本以为贺光焱已经龙驭宾天,那派自家门客仿写的圣旨,自然也就没有检查得太细,看着和皇上的字一模一样,行文、措辞也没有任何问题。他便想当然地以为万事大吉了。可谁知…可谁知他精心编排的大计,竟是眼瞅着便要在这么个小细节上,绊大跟头!

    他哪里肯服?说什么都不肯让本来有利于自己的局势,就那么被扭转掉。所以气急上头的他指向凌薇薇的方向,道:

    “你们说这圣旨是假的,那意思是说这三皇子也是假的了?胆敢攀咬皇子,便是即刻处死都不为过!”

    他这一通雷霆之怒下,竟当真有不少官员惧了。再无一人敢吭声,形势仿佛一下子又重新回到了他手中。

    可惜,假的终究是假的,再怎么打肿了脸强撑,它都成不了真。就在凌薇薇调整着姿态,思考着该怎么面对贺光焱和文武百官接下来那充满审视的目光时,在她背后,却是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个人。

    不是旁人,正是她此生最大的死对头,也是她无数仇恨之人中最叫她咬牙切齿的那一个——慕容依。

    慕容依就那样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的情况下进了大殿,立在她身后,并且,伸出手去,在她的背上,狠狠一推——

    凌薇薇应声倒地,在人群的惊呼声中,以一个极不美观的姿势,摔了个狗啃泥。

    “砰——”

    “啊——!!!”

    养尊处优多年,凌薇薇早就已经忘记,这种身体上最直观的疼痛是种什么感觉了。再加上这么又狠又快,丝毫不留情面的一下,她哪里承受得住?当即抱着那最先着地,且磕得最狠的膝盖,蜷缩成虾子惨叫了起来:

    “腿…嘶——我的腿!!”

    “慕容依,你敢推我?你…你是不是疯了?!”

    而慕容依面对她那恨到发红的目光,却非但没有慌张,反而居高临下地望着她,饶有兴味地微挑眉头道:

    “腿,你就只在乎你的腿吗?”

    “看样子,你对你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好像一点儿都不上心呢~”

    凌薇薇呼吸一滞,这才意识到,竟是危险面前,那些最本能的身体反应出卖了自己!她毕竟没有怀胎,也没有真的当妈。哪里会像寻常孕妇一样,在跌倒的时候什么都不顾,也得第一时间把自己的小腹牢牢护住?

    她做不到…

    纵使她再机敏狡诈,城府深厚,也不可能在面对这种骤然发生的情况时,把自己扮成一个母亲……

    她犹不死心,还想再装一装,可手忙脚乱之下,非但没有装成,反而把腹中之物,露了一个角出来。

    而慕容依蹲下身子,趁机就把那东西扯了出来,而后,高举过头——

    满殿皆惊!

    看清了,这下所有的人都看清了!那哪里是什么三皇子?那就是个用绳系在人腰上的绣花枕头!

    凌薇薇是后宫嫔妃,是皇帝的女人,又有她哥凌崇撑腰……现场的官员们,谁敢真碰她,查她的肚子?她说自己怀了;太医也说她怀了;敬事房的档案一查,数月前也确实有侍寝记录,尽管当时的皇上病到连能否下床都是个问题……可是,没人敢质疑她。

    殊不知到了最后,这么明显的伪装,还是得靠这种最原始粗野的手段来拆穿。

    枉他们饱读诗书,月月领饷,到了关键时刻,竟是连个深宫妇人都不如。还不如一届女眷能护着皇上,真是惭愧啊…惭愧……

    而那令他们自愧不如的女眷,接下来,竟是做了一件更加荒诞离谱,倒反天罡的事。

    只见她一步步上前,在气到脸红脖子粗的凌崇面前站定。

    而后,抬起胳膊,把手里的绣花枕头,狠狠地摔在了这个和她差不多高的男人脸上:

    “这就是你口中的三皇子?”

    “若是攀咬皇子要处死的话,那么敢问凌将军。”她满脸媚意地笑道,“混淆皇室血脉,谋朝篡位,又该当何罪呢?”

    “只怕是把您的九族全拉出来,都不够杀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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