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崇问斩的消息如同插了翅膀一般,不过十几日的功夫,就在大雍朝的各州各县传了开来。一时间街头巷尾,处处都是议论此事的人。凌氏兄妹的死,几乎就没有一个百姓不拍手叫好的:

    “卖国贼,死得好!这样的人,早就该杀了!”

    “还好皇上醒悟了,没有被那凌贼继续蒙骗下去。否则只怕这天下就真要姓凌了,到时候,咱们也得跟着遭殃!”

    “听说不光是凌氏兄妹,朝廷里面,和他们有牵扯的官员,都杀了一大堆呢!这些人应该都是贪官罢?杀了这群狗官,咱们的日子,总该能松快些了。”

    “诶……这才哪到哪?咱们这皇上,身子眼瞅着就要不行了。立哪位皇子还不知道呢。只怕往后,还有得闹腾。”

    “啊?可是二皇子不是前年才出生么?当时大赦天下,我都还记得清清楚楚,绝对不会有错。这再怎么算,他也到不了两岁,话都不会说,如何能继承皇位?能立的……也就只有大皇子一个吧?”

    “是啊是啊,我有个住在京城的亲戚,说是进过宫,还见到过大皇子哩~说大皇子小小年纪就器宇不凡,人又机敏又聪慧,长得好看,还特别地有善心。池子里的金鱼死了,都要难过好久。都说他是个当皇帝的料子,若是能立他,以后保准会对咱老百姓好~”

    “对,立大皇子多好,这还有啥可挑拣的?”

    “俺也觉得该立大皇子~”

    人们你一言,我一语,说来说去,都觉得大皇子好,二皇子不靠谱。可却又有人道:

    “呵,‘你们觉得’,你们是个什么东西?皇上想立谁还不都是一句话的事?难不成还要听你们的意见?”

    “实话说了吧,你们那些消息都不靠谱,我这个才是真的。说,皇上是打定主意,说什么都要立二皇子了,谁劝都不管用。大臣们也有不少上折子反对的,可皇上一概不听。劝得狠的,还有人直接被罢了官……只怕这将来的新皇帝,八*九不离十,得是那路都走不成的二皇子了。”

    “啊……”唏嘘声一片。

    “那…那么小的皇帝,能干得了什么?这不是得乱套?”

    “谁说不是呢?所以说这往后,只怕还有的是咱的苦日子咯~人家当皇上的,哪会在乎你这小老百姓的死活?人家就是要立小儿子,等到时候腿一蹬,眼一闭,谁管你乱不乱套?”

    “……”

    茶馆里,墙根下,田间地头上,处处是关于立储的窃窃私语声……尽管很多人都觉得,立二皇子实在是无稽之谈,荒谬又可笑。可事实证明,这世上压根就没有空穴来风的道理。一件事,甭管有多离奇,多么让人难以置信,可当周遭的风声越来越大时,那它八成,就是真的。

    数日后,贺光焱果真把二皇子立为了太子,把那刚刚一岁出头的麟儿,立为了自己驾崩之后,整个大雍帝国的掌权人。

    若说之前还不断有群臣反对的话,那么到了这一刻,圣旨拟好,昭告天下,一锤定音。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任凭赵若嘉变出三头六臂,笼络再多的官员,也都无济于事了……

    能用的法子,都用过了。能借的力量,也都借了。请了多少人去劝,去帮聂儿说好话,也没能换来他的丝毫犹豫。

    皇上,聂儿也是你的孩子。

    你竟然恨他到了这种地步么?

    不是只有虐待才叫“恨”的。

    当父亲的,把亲生儿子视之如无物,这何尝不是一种恨?

    圣旨颁布的当天,赵若嘉把自己和聂儿关在景阳宫里,一整日没有出门。

    第二天,第三天,也都没有出去。

    直到第四天才好歹到外面透了口气,可即便这样,也没能逃开那些扑面而来的恶意:

    一个入宫不过两三年的嫔妃,看模样还是个小姑娘,有没有被皇上召幸过都未可知。就是这样一个往日里对她毕恭毕敬的人,今日,竟也敢带着丫鬟立在御花园湖中的栈桥上,堂而皇之地挡住她的去路。

    “陈常在,你这是什么意思?”赵若嘉道。

    小姑娘不知是跟谁学了一套拿下眼皮看人的功夫,阴阳怪气道:“没什么意思。”

    “只是往常都是我给你让路,我给你行礼。今日,也该反过来,你来给我行一次礼了。”

    无论模样还是说话的语气,都幼稚到赵若嘉懒得搭理。可小儿科是真的,背后那股再不肯隐藏的恶意,却也是真的。

    等这一天……只怕已经很久了罢?

    进宫早的嫔妃,遇上的是年轻力壮的皇上,这么多年熬下来,要么身居高位,要么有了孩子,好歹算是没白活。

    可是后面这些新人进宫时,皇上已然病了。没心思欣赏她们花骨朵一样的面容,更没精力回应她们一颗颗深夜寂寞的心……她们被锁在这口枯井里,没有恩宠,无法晋升,连孩子都不会有。往后那长得看不到头的漫漫余生,都不知能有什么指望……

    进宫早的嫔妃,尚且出了凌薇薇这样无恶不作的人。也难怪这进宫晚的,什么好事都轮不着的新人,会在自己失势的第一时间,跑来落井下石了。

    两三年的功夫,把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变成一个精神扭曲的妒妇。在这里,足够了。

    “陈娘娘。”自己还未开口,一旁的聂儿,却是恭恭敬敬地朝着对面的陈常在行了一礼,而后挺直身子,不卑不亢道:

    “聂儿是小辈,陈娘娘是长辈,聂儿向陈娘娘行礼,理所应当。”

    “可是陈娘娘您也别忘了,我母亲无论位分还是资历,都长于您,理应您向我母亲行礼。万没有前辈向后辈行礼的道理。”

    “您若是真那么想受我母亲的礼,还是等陈娘娘什么时候坐上了嫔位,再来要求我母亲对您行礼罢。”

    聂儿的几句话,轻轻松松,四两拨千斤。这陈常在分明是过来胡搅蛮缠的,母亲若与她一个新人争执,即便赢了,也显得以大欺小,有失体面。更何况,眼下是特殊时期,父皇对母亲只怕是抱了忌惮之心。没人能说得清,这陈常在是不是在上赶着讨巴掌。若母亲以贵人的身份罚了她,她再跑去父皇那里添油加醋地告状,一招苦肉计,最后吃亏的还是母亲。

    所以倒不如自己这个小孩出面。一来,自己是小辈,她抓着自己不放,那丢份儿的人是她。二来,这连半点儿希望都没有“嫔位”二字扎进耳朵里,只怕她也不好受罢?

    抱歉了,陈娘娘,本不该这样对您。

    可是是您先为难我母亲的。

    果不其然,听完聂儿的话,陈常在的脸色登时就变了:

    什么意思?

    这小孩是什么意思?

    他笑着说出这番话,是觉得自己永远坐不上嫔位是吗?是在讽刺自己痴心妄想,这辈子都别想受哪怕一次赵若嘉的礼吗?

    陈常在的脸色红了又青,青了又白,当真是比打翻了的颜料铺还精彩……天知道她那一刻的心情究竟是恨还是嫉妒,恨赵若嘉不把自己当人看,哪怕自己向她示好,她也永远冷着张脸,用漠视的态度面对自己。嫉妒…嫉妒为什么她能有个替她说话,护着她的儿子。而自己,自己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不会有人护着自己了……

    所以她忍了忍眼眶里的泪,含恨笑道:

    “得意什么?”

    “贵人而已,只比我高了一个位分,有什么了不起的?”

    她伸手去掐贺子聂的脸蛋,六七岁的小男孩,正是最可爱,一张小脸能把人萌翻的年纪。可是现在,她却只觉得厌恶。所以故意下了狠手,揪着他小脸上绸缎一般软软弹弹的皮肤,死命往里拧:

    “小小年纪,嘴倒是挺厉害。”

    “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耍两下嘴皮子就觉得自己了不起了。怎么也不想想,为什么皇上宁可把太子之位给连话都不会说的二皇子,也不肯给你?”

    “你也就现在能得意几天了。等将来二皇子当了皇帝,他能容得下你?到时候你母亲带着你这个拖油瓶,会有好日子过?只怕是还不如我这个小小的常在呢~”

    她看着男孩小鹿一般疼到发抖的眼神,心中愈发得意。手上几乎用力到要把男孩整个拔起:

    “当不了太子,现在的你,就是个没用的东西,彻头彻尾的废物、祸害。你要是真为了你母亲好,就别光顾着在这里说东道西。你应该去死,即刻去死!只有你死了,这宫里才能清净,你母亲才有机会平平安安地活下……”

    啪——!!

    “住口!”

    后面的话,陈常在再没有机会说了,因为赵若嘉狠狠地赏了她一耳光。

    这一掌来得相当突然,以至于陈常在一个踉跄,竟是险些跌进湖里。手忙脚乱地抓住栏杆,才堪堪稳住身子。

    “你…你打我?”陈常在捂着发红的脸蛋,难以置信道,“你就不怕…不怕我告诉皇上?不怕我告诉贵妃娘娘?”

    “将来要当皇帝的,可是贵妃娘娘的二皇子。贵妃娘娘若是知道你这般跋扈,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赵若嘉懒得同她废话,紧紧拉住聂儿的手,将她撞开之后径直向前走去:

    “要告就去告!”

    “左右皇上讨厌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还差你去搬弄是非?”

    走了几步之后,站定,缓缓转过身来。

    恰好陈常在抬头,撞上了她的目光。

    那双眸子里的凛然寒意,令陈常在做了再多的心理建设,还是在一瞬间感到头皮发麻。

    “你可以惹我,我也可以容忍你。”赵若嘉道:

    “但你若再敢跟我儿子说些有的没的,当心我扒*了你的皮。”

    “我会让你死得比伶妃还难看一万倍。”

    “我说到做到。”

    抛下这话,赵若嘉拉着聂儿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陈常在在桥上难以抑制地发着抖,到了后来,更是腿软到整个人都瘫倒在地。

    她说伶妃…她提伶妃是什么意思?

    难道伶妃的脸,是她…是她……

    “啊——!”

    “啊————!!!”

    空荡无人的栈桥上,终是传来了陈常在吓破胆子后,那无比崩溃的尖叫……

    …………

    另外一边,赵若嘉带着聂儿回了景阳宫,命人去煮了鸡蛋。亲手剥开蛋壳,拿冒着热气的白鸡蛋,轻轻地帮聂儿揉脸。

    “方才…那个人说的那些话,你有没有往心里去?”

    聂儿回来后的情绪,显然没有出门前高涨了。可当着赵若嘉的面,他还是摇了摇头,努力露出一个小男孩脸上常见的,没心没肺的笑:

    “母亲不用担心聂儿,聂儿没事的~”

    赵若嘉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捧着儿子的小脸,想到这么小这么稚嫩的孩子,就要被迫卷入一场场无休止地的争斗中,眼睛不免有些红了:

    “跟母亲说实话。”

    “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不肯告诉别人,可总得告诉母亲。”

    她拉着聂儿小小的手;帮他整理衣饰;又温柔地抚摸他的脑袋。母子间的亲昵互动终于让聂儿慢慢地低下了头,小脸上,也现出了沮丧的情绪:

    “心里,是…是有一点儿难受的。”

    “想着是不是真像陈娘娘说的那样,聂儿死了,母亲的日子…就能好过了……”

    “母亲,您不该替聂儿出头的…”

    “这么多年,父皇不晋您的位分,故意冷着您,前几年甚至不让您见聂儿。您的日子已经很难熬了……若是陈娘娘再去乱说些什么,只怕往后,您又要有受不完的气了…”

    “还有贵妃娘娘…若是让她知道这事,让她以为咱们对皇位有所企图。她心里,也难保不会和您有嫌隙……”

    聂儿说着说着,小鹿一般清澈的眼睛里逐渐噙满了泪,大滴大滴的,是足以让这世间所有母亲都为之心碎的湖泊:

    “母亲,您往后,再不要为了聂儿去得罪人了。”

    “聂儿不值得您这样的…”

    “会…会给您惹麻烦……”

    孩子最天真纯粹的话语,此刻却如同一把把尖刀,直剜赵若嘉的心。有人说世界上最深的,其实不是父母对孩子的爱,而是孩子对父母的爱。赵若嘉从前不以为然,可是现在,她信了。

    她突然觉得,聂儿何尝不是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呢?

    哪怕这中间隔了时空,隔了生死,可自己童年时遭遇过的,最终,还是一样不落的,都到了聂儿身上。

    被亲生父亲漠视,从小又被抱养到别人膝下,连母亲都很难见到。打从他记事开始,就一直在感受寄人篱下的滋味了罢?

    即便这一年里,自己已经在尽力弥补他,尽力对他好了。可安全感的缺失,恐怕还是刻进了聂儿的内心深处。

    所以他才七岁,就已经学会了掩饰自己的情绪。

    所以他受了委屈,不会哭,不会闹,而是在第一时间,笑着安慰自己这个母亲。

    一个孩子不敢在当娘的面前哭,这足以证明她作为一个母亲的失败。

    他潜意识里,似乎是觉得自己不配被爱的。

    有了弟弟,父皇再没来看过他。

    有了弟弟,他便被赶出生活了六年的永和宫。

    有了弟弟,宫里的嫔妃,甚至下人们都敢在背地里议论他,给他脸色看,贬低他的人格,折损他的出身……

    在他的世界里,恐怕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无条件的爱。父皇的爱,贵妃娘娘的爱,说消失就会消失,说不要他就会不要他。所以哪怕他跟了自己这个亲生母亲,也总是诚惶诚恐,小心翼翼的。

    他害怕有一天自己会像他父皇、贵妃娘娘那样,抛弃他,不再爱他……

    所以他会对自己说:

    聂儿不值得您这样…

    会给您惹麻烦……

    这样在童年就极度缺乏安全感,拼命讨好他人的孩子,长大以后想要获得幸福会有多难,这一点…赵若嘉深有体会。

    其实,在这件事情发生前,赵若嘉基本上,都已经想要放弃了。

    能用的办法都用过了,那些官员们该上的折子也都上过了,可还是改变不了皇上的心思。圣旨都下了,赵若嘉只能接受。

    她相信姐姐,相信即便是麟儿当了皇帝,即便麟儿长大后真的忌惮聂儿这个兄长……有姐姐在,一定会给她们娘俩一条活路。

    她都已经想好,往后要怎样教育聂儿,收敛起自己的全部才能和脾气,自我抑制,做小伏低地看着弟弟的脸色生活一辈子了。

    可是现在,她觉得好不公平啊……自己这一生熬不到头的孤独和痛苦,难道还要让自己的孩子再经历一遍吗?

    特别是这几年,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差了。古代这么糟糕的医疗环境,人们的平均寿命连四十岁都没有。自己若是四十离开,那时的聂儿,才不过十几岁。他不是皇帝,没有实权,连唯一一个肯护着他的人都走了,他该怎么活下去?

    古往今来,哥哥能容得下弟弟的多。可又有几个弟弟,能容得下一个天资聪慧,且当年立储呼声就很大的哥哥?

    贺光焱说的那句话,她直到现在都还记得。

    他说,他爱麟儿,他不管有多少人反对,都要把皇位,和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留给麟儿。

    麟儿有的,聂儿凭什么不能有?

    贺光焱想把整个天下都给麟儿,那自己凭什么不能争取,把这天下给聂儿?

    他配,他值得,他就是这世上最好的孩子。他值得这世间最好的一切。

    所以某种意义上,赵若嘉还得感谢陈常在。

    是陈常在让她看到了,自己若放弃,那么聂儿往后的人生,究竟会面对多少恶意。

    一个本就缺爱,深觉自己不配的孩子,不该再过那样的人生。

    所以,即便圣旨下来了,可只要麟儿还没有正式即位为新君。那么不管用什么手段,她都还要再拼一次。

    为了聂儿一生的幸福。

    也是为了救赎曾经那个年幼无助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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