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天气越来越暖和了,到了中午,甚至还会略微有些炎热。京城里的花都开了,芍药艳丽,栀子清香,紫藤如瀑,海棠胜雪。其中最值得称道的,还得数一样槐花。花开起来时,满树洁白,丝丝甜香,几乎能笼罩整座京城。

    即使隔着一堵宫墙,宫里的人也依旧能看到宫外槐树那高高的树冠,蓬勃的枝杈。听到树荫间鸟儿的啼鸣和扑腾翅膀的声音。偶尔有阵风吹过,整棵树的树冠随风摇曳,花落如雨。宫墙外,女子撑一把纸伞,漫步在花雨之中;老人摇着蒲扇在树下乘凉;孩童们则在一旁嬉笑玩闹,捡起干净的槐花放进嘴巴里,轻轻咂摸其中的那点儿甜味……

    贺光焱叫人把椅子摆在了乾清宫的廊下,他坐在上面,怔怔地盯着宫外的那棵大槐树出神,常常一坐就是一整个下午。每每到了用晚膳的时间,沈芙冰过来唤他,他才会依依不舍地回过神儿来。

    沈芙冰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了他的心思,笑着说道:“皇上这是想出宫了。”

    贺光焱摆摆手,道:“没有的事儿…宫里面什么没有?花啊,树啊的,御花园不是也有么?”

    他笑得有些腼腆:“朕怎么会…怎么会想出宫呢?”

    “再说,朕的身子…也实在不允许啊……”

    其实这些天里,有麟儿在膝边陪着,整日玩玩闹闹,贺光焱已经能下床了。再加上天气也好,贺光焱在外面坐一下午,也无甚大碍。沈芙冰看着,心里难免欣慰。总归还是抱着一点儿皇上兴许能好起来的念想的。所以她鼓励道:

    “宫里面的景致再好,那也终究是人造的。比不得外面的生机勃勃,万物竞放。”

    “皇上若是真想到宫外逛逛,那也不是什么难事。不如便由臣妾陪着皇上。左右京郊有山有水,风景秀丽的地方多得是。咱们也不用走远,便只去京郊,透透气的事。晚上在京郊行宫住一宿也行,当天去当天回来也没问题。”

    “到时候,皇上坐上一顶轿子,再带上一些个侍卫、御医随行左右。万一真遇上什么突发状况,路上,也有人帮着解决。”

    沈芙冰的一番话,点起了贺光焱心里渴望的火苗。他因病痛黯淡已久的双眼,似乎都比平常更亮了些。

    生命走到最后,已经实在没有什么能求的了。吃顿可口的饭菜,听一出戏,到外面转转、走走,这些在常人眼里最稀松平常的事……在病人那儿,却也可能是他们心底最热切的愿望。

    他们有时是不好意思,也没有信心主动说出口的。

    所以贺光焱执了沈芙冰的手,在那一刻,无比真切地体会到了,能有一个懂自己的爱人,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儿。

    他动容道;“谢谢你,芙儿~”

    “朕听说,京郊的山上,有座感业寺。那里的槐花开得甚是好看。寺里的香火也很旺,过去请愿的香客们络绎不绝,说是有得道高僧坐镇的缘故。”

    “朕有些好奇,这寺真的能有那么灵验?若是真的,那朕有些想亲自过去,给菩萨敬一炷香。”

    “皇上想求什么?”沈芙冰好奇道。

    贺光焱看着她,黄昏之下,彼此含情脉脉。贺光焱笑了笑,道:

    “朕要去替你和麟儿祈福。”

    “朕希望你们母子,能够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朕做不到的,你们…一定要替朕实现……”

    沈芙冰的眼圈有些红了,良久,她道:

    “会的。”

    她浅浅地笑了起来:“臣妾…一定会带着麟儿,好好地,过好往后的每一天。”

    “麟儿…他也一定会健康顺遂,平平安安地长大的。”

    贺光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表现得没有泪意:“好…好……”

    “有你这句话,朕就放心了。”

    只要她肯在自己走后,往前看,好好生活,好好地活下去。她们娘俩能好,那他这辈子,也就再没有遗憾了……

    没有遗憾喽~

    第二、第三天,又是天气晴朗的好日子。贺光焱觉得自己的身体能坚持,所以终于下定决心,要和沈芙冰一起出发了。

    陈常在等一众年轻嫔妃得知后,也想跟着同去。尤其是陈常在,知道贺光焱脾气好,便一直拉着他的手叽叽歪歪,使小性子。奈何贺光焱一病多年,很多事情都看淡了,他心里的妻子,唯有沈芙冰一个。他已经不是对其他女人有没有兴趣的问题了,而是打心底里觉得,那样做,会对不起沈芙冰。

    这么多年,自己一直是她的唯一。

    那么,她也应该是自己的唯一。自己再和其他女人好,对这份感情,会是一种巨大的亵渎。

    所以此次,就该是他和沈芙冰的二人世界。带其他女人同去又算怎么回事儿?耐心地把陈常在等人哄了又哄,几个年轻嫔妃都不闹腾了。他和沈芙冰,这才坐上马车,正式出宫。

    而赵若嘉立在人群中,望着那辆马车渐行渐远,眸子里的光,也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

    对不起了,姐姐。

    我保证,我这一生,就只背叛你这一次……

    ……

    出门在外的这一天,可能是贺光焱和沈芙冰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了。

    他们一起去感业寺祈了福;去看了春天里灿烂盛开的山花;见到了潺潺流动的小溪,和原野尽头,那慢悠悠移动的羊群。

    出了皇宫,他们才意识到这世界原来很大很大,过去的很多时候,是他们自己把自己给局限住了。在外面,他们不再是皇帝和嫔妃,而只是一对夫妻,只是彼此的爱人。开怀之余,贺光焱也难免有些黯然神伤:这样前所未有的快乐,却很可能是他和芙儿的最后一次了。

    人只有在失去时,才会懂得珍惜。

    也只有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时,才能意识到,原来幸福其实真的很简单。能和爱的人在一起,过最简单的生活,做最平凡的事,其实就已经是这人世间,最大的圆满了。

    可惜…可惜……

    这一切都来得太晚了。

    当天晚上,贺光焱身子虚弱,实在经不起返程的折腾了。所以二人最后决定,在京郊的行宫休息一夜,第二天一早,再回宫去。

    殿内,沈芙冰服侍贺光焱脱掉龙袍,和他一起躺下。行宫的侍女们帮着灭掉了这房间里绝大多数的灯,只留床前两只小灯燃着,而后静步退下,关上殿门。这宫殿里,便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别说,这郊外行宫住起来,和宫里就是不一样。

    这地方实在太安静了,安静到,似乎能听到深夜里,猫头鹰的叫声。开着灯时还不觉得有什么,现下灯灭了,那种阴冷的感觉一下子就上来了。沈芙冰莫名地有点儿心慌,她依偎在贺光焱的胸膛上,轻声道:

    “皇上,这儿…不会有狼吧?”

    贺光焱把她搂得更紧了些:“你害怕了?”

    沈芙冰的额头,贴在他的下巴上,轻轻摩挲:“臣妾不怕…”

    “如果真的有狼,大不了…和皇上一起死在这里,也没什么关系…”

    贺光焱有点儿惊讶:“这可不像平日里,你会说的话。”

    沈芙冰轻轻地笑了,可笑声里带着的,却不知是疲惫,还是无奈:

    “那看来,皇上其实一点儿都不了解臣妾…”

    “贤惠的妻子,慈爱的母亲,温柔的姐姐…这些身份做的久了,连臣妾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原本是个什么样子了……”

    贺光焱沉默良久,轻声道:“芙儿…对不起……”

    沈芙冰道:“…不怪您,皇上。”

    “臣妾在遇到您之前,就已经这般生活很多年了…”

    “又或者…臣妾天生就是个会对所有人都好的人,也说不准呢?”

    “太久太久了,再往前的事儿,臣妾…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沈芙冰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地睡着了。贺光焱却还清醒着。他帮怀中的女孩掖了掖被子,而后,用尽自己那所剩无几的力气,把她牢牢地抱在怀中。

    如果…

    如果有来生,

    他再也不要做皇帝了。

    他要做一个平凡的人,要做她的青梅竹马,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她。他兴许会是一个庄稼汉,他会努力耕地,卖力干活,凭自己的力气攒钱,盖房,然后娶她。他们男耕女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会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两个乖巧可爱的胖娃娃。时间一天天走着,他们也一天天变老。大雪洒在屋顶,堆成白发苍苍的他们的坟墓。他们白头偕老,在温暖的小屋子里,热乎乎的炕头上,彼此相拥,一觉,就睡到了时间的尽头。

    白头偕老…白头偕老……

    若有来世,几十年的时间里,他都要黏在她身边,一刻都不和她分开。

    一刻…都不再离开她……

    深夜的行宫里,贺光焱一声声地啜泣着,哽咽着,痛苦到浑身发抖。在一个永远没有机会回头的时刻,他才终于明白了,爱是什么……

    爱是什么…………

    “皇上——!!”夜半时分,一声惊叫,骤然打破了行宫的寂静。姜川不顾礼仪,不顾这是皇上和贵妃的寝宫,竟然破门而入,跪倒在了贺光焱的榻前。

    贺光焱被吵醒,本欲发怒,可见是姜川,便不大好发作。用被子把一旁的沈芙冰遮住,问他:

    “出什么事儿了,慌慌张张成这个样子?”

    姜川头都不敢抬,身上的赘肉哆哆嗦嗦的,好半天才答道:

    “回…回皇上,是二皇子,二皇子他……”

    “麟儿?麟儿怎么了?”贺光焱急得一阵剧烈咳嗽,几乎要呕出血来,“说话!说话啊!”

    “二皇子他…”姜川的声音带上了哭腔,“二皇子他失踪了!”

    “乳母喂晚膳的时候还在,夜里,乳母也是紧守着二皇子,在二皇子房里睡下的。”

    “可就在…就在乳母要起夜的时候,却见二皇子的床空了。房门关着,窗户却大开。找遍了整个乾清宫都没有人。现在皇宫里面已经乱起来了,贵妃娘娘的大丫鬟雪绣想带人搜查其他宫,可年轻的嫔妃们却不肯让搜,连门都不让乳母进。您说这…这……”

    姜川话没说完,贺光焱便已眼前一黑,一大口腥血吐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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