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十一年七月,雨纷飞。

    此时已是梅雨季,那飞檐落下的一串串晶珠,已十五日都不停歇了。

    诺大的院子里除了下雨声,还有那窸窸窣窣的长袍摆动声。

    园中那棕榈树的扇叶,也早已是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还有些快要成熟的梨,亦是砸落在园中,折断的桃树枝叶,到处散落着。原本干净整洁的花园,经过一两次大雨倾盆般的蹂躏,已是凋敝荒凉。

    长廊上只见一位青衣长袍的中年男子,紧握袍子快步向着一僻静的小路而去,“家主醒了吗?”

    “师父,这大雨已下了十五个日头,怎可能愿意醒来?你知道的,她一向的宗旨就是成为不会翻身的咸鱼。”长衫男子正是重百的大哥李衡岷,说话的正是他的得力下属,也是他们家的族子,自己的徒弟宣鑫。

    听罢,李衡岷本就焦急的神色又添了些焦虑,“怎地不叫七叔公、八叔公他们前来照顾?”

    李宣鑫连忙跟紧师父,汇报近来情况,“今日就只有四长老、五长老在。你知道的,他们不对付这些。但二长老让所有人都来了。七叔公和子恒师兄去莽山了,听闻那带有个大妖出现,已经害了十几条人命,不得不去。八长老去旗山找金龙,这雨不停估计是困在山上。”

    “那谁在照顾?”李衡岷住脚,怎在这节骨眼上。

    “是二长老家的宣和与宣明两位师兄,其他师兄弟都在弄结界。现在,在家的长老们和家主都在祠堂。”

    ……李衡岷听闻便更加局促起来,这两位师弟若是平时倒还是可以应付的,可是这梅雨季,连下数日也就罢了,奈何这中元节马上就要到了,这屋子周围总是驱赶不散的阴魂。

    他们哪里能够为家主解困。

    想到家主,他总是头痛得很。

    “那……龙呢?”

    “还是未曾回来。”

    宣鑫叹了口气,当时阴雨不过十日,家主瘫在椅子上,两眼无神的盯着屋外,他们本也很轻松的抵御阴魂的。大宅结界本就坚不可摧,除非自愿放它们进来,不然它们是绝对进不来的。

    但这一批十个的阴魂,半刻钟为一批,十二个时辰,每天只能睡三个时辰不到,渡魂施法念咒,嘴皮子和手臂都抽搐了。她能克服的嘴皮和手臂的抽抽,但是她的喉咙不行啊,已经哑到发不出声了…这鬼头再重要,也没有嗓子重要。

    整整十日的渡魂,她目光呆滞看着宣和郑重其事,“师兄,待雨停后相见。”

    然后……就直接宣布罢工,封五官,让自己沉睡。本就越积越多的阴魂在外面徘徊等待,说好的一年一度的渡魂节,结果罢工了。它们当然是又气又着急,怨气越积越深,一直想打破结界进来。

    牛头马面两人,有一人在家沉睡,倒也不是真的沉睡,只是身体陷入沉睡,魂魄嘛则是去地府给重百搬救兵了,牛头正在给马面护法。他们商量了好久,才决定这样的,昨晚屋外全是鬼兵在外面听马面指挥捉鬼,不然依着现在结界怎能抵挡住着几千恶鬼。

    “虎子呢?”

    “上次被你罚在地笼,没有您的钥匙,我们放不出来他。就算是想要放出来,也得有七叔公在才行。”

    李衡岷此时哪还有大长老应有的那副沉着冷静,焦灼难安。早知道自己就不外出采购草药和米粮了,少几日出门,也总比如今困局来得好。“真是荒唐。荒唐啊。”

    “赶紧。”他低沉的声音里透露出一股嘶哑,将一串钥匙递给了身旁的宣鑫。

    宣鑫瞧着自己师父那飞起的长袍和那踉跄的身影,吓得出了一身的冷汗。以往家主都能挺过去的,这几日也不知怎地,好似很是严重。

    下了十五日雨,便是昏迷了五日。前十日她还能坚持为整个大宅施法设结界,可是这没有金龙隐去她身上的金光,黑沉的雨里,妖鬼们自然是只瞧得见家主身上发出来的光芒。

    那是和雷劫不一样的光,只有鬼魂才可以看到的那种光,就像是黄泉路上来接引的彼岸花,这是在诱惑它们啊。

    所以家主有时烦下雨,又好似喜欢下雨,有点搞不懂她。

    此时在祠堂里坐着的几位长老,都是年老的和几位未曾怎么深入修习阴阳术法的,亦是个个都眉头紧锁。这家主的安危,就是家族的安危。

    那斜坐在主坐、垂头睡觉的家主,让人瞧了无不长吁短叹。这倒如了重百的意,平日里开会时,她就想这样坐着,但是人人呵斥她。

    其实她非入定不可,入定后身上的金光也随之隐去,让鬼都瞧不见。这东西是重生后天枢给她弄的,说是下雨天能引鬼,也就是功德自己送上门。重百信了,花了几千功德买来的,如此鸡肋又舍不得……

    “叔公们,你们先喝喝茶,吃些早食。”屋外进来位身着墨绿缎面旗袍的中年女子,她看似轻松,却难掩憔悴。

    “长媳,你勿要再张罗这些了。去歇息片刻,你都撑了好几日了。我们知道照顾自己。”

    “三叔公。各位叔公、长老。不急。衡岷已经让人来通传了,不时便到。”刘宁毓吩咐下人将准备的东西全部摆放好,不急不躁,舒缓有序。

    她协同自己的丈夫管理大宅。家主如今昏迷不醒,衡岷不在,若是她也乱了。

    这如何稳住局面?一个大家族岂不是乱了套。

    她不能乱。

    她不能乱。连她儿子都知道静静地待在房间不出来添乱,她必须以身作则。

    雨还是淅沥的下着,有时因风而毫无节奏地打落在地砖上,挠得人心里慌乱不已。桌上的吃食纹丝未动,只有几盏茶被饮尽。

    屋子里只有二长老是会一些阴阳之术,他年过七旬,从一下雨便一直在这里帮忙,再厉害的身体,也没办法连续施法十几日,倒是有些不复精神矍铄。

    “来了!来了!”屋外此起彼伏的惊呼音,全是家中族子和徒弟们,他们都在长廊下候着,本凝重的气息,突然被打破。

    二长老听闻连忙起身,打翻了身前的茶水,这是自己徒弟的声音,他是记得。

    “谁来了?”

    “是大长老。是大长老!”宣和连忙冲进来向自己的爷爷回话,也向大伙传话。彼时能有资格进入祠堂的也就只有那么几位,他算是年轻一辈的翘楚,是有资格进入。

    听到是衡岷回来,除了坐在主位上的家主,全部奔向门外,却又被大长老的步伐逼了回来。

    李衡岷风尘仆仆,他没想到自己不过走了二十日,便发生如此变故。没料到家中大部分得力的,都已经外出,这是从未遇到过的情况。

    衡岷连忙向各位叔伯行了个拱手礼,便大步跨向那主坐的家主。

    “衡岷啊,你辛苦了。快看看,气息越来越微弱了。”二叔公连忙招呼衡岷。回来一个得力的,至少他可以休息片刻,两人换着来,总是能挺过去的。

    李衡岷瞧着那东倒西歪靠在太师椅上的家主,用手指的指尖试探着鼻下,顿感不妙。

    再弯腰轻轻托起她的左手,手腕上果然是没有金龙的身影。

    这金龙不会是出逃了吧?宣鑫说已经十几日未曾归来。这没了金龙为其隐去金光,这不是明摆着让家主被啃食。

    “未曾回来。如今如何是好?先放虎子出来吧。”三叔公急切。李小虎是只老虎,他属阳,鬼属阴,相克,能帮她当些阴气。

    “叔公放心,我已让宣鑫去了。”

    “也行。他好歹能为家主多抵挡一阵子。”

    衡岷瞧着自己的夫人亦是憔悴不堪,大伙都神色悻悻,多半也是拼尽全力抵挡。“大家先回去休息。这里我自会安排妥帖。”

    “衡岷,现在不止是家主的事情,还有你七叔公和子恒几人。本来他们在,定然不会处境艰难。奈何那莽山中出现了一位长爪妖,杀了村民数十人。他们去了已有十二日,如今仍未有消息传来,恐怕凶多吉少。”

    “金龙不知怎地竟然数日未归,恐它出逃或是化身而去。”

    “八长老也是为了寻它未回,多半是……”

    衡岷脑子里全是坏消息,连忙挥手,“宣鑫已经告知过了。我……”

    “还有一事。”二叔公从那祠堂的香案上取出一匣子,“此物是岭安张氏一族送来,里面有五封书信,皆是询问家主何时去……去娶亲……”

    二叔公瞧着衡岷那神情凝重的脸,一鼓作气,“最后一封是带着一把匕首来的,说是若是反悔便……”

    “这才刚满二十五,怎地就催那么紧?先不管他!”

    “这张氏一族是有些逼人,但却不是眼下最逼人之事,近来我在官场打听到,衙门要派一位大人过来,说是在战场退下来的……”

    “这……都不是要紧事。”李衡岷蹙眉怎么就全是不重要的事情,连忙摆手。

    “夫君!”刘宁毓连忙道出原委,“这位是有权有势,就是那位杀了许多修士的慕家继承人慕易,上次还…还将家主弄进狱中。虽有传闻是他父母为其捐班而来的同知,但他不信妖鬼,我等还与他结仇。”

    李衡岷和在坐的所有人都把眉拧成了死结。

    他家向来不染官场,但现在的境况下,这只能由全族商议,来定夺家族未来。

    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他们李氏一族这次真是遇到大麻烦了。

    “哎哟!让让哟!师父你这边走!”

    “怎么都挤在这里!”

    院子里突兀的冒出两位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一老一青的男子,两人满身泥泞,老者穿着短衫,挽着裤腿,脚踏断线草鞋,狼狈不堪。另一位倒是年轻,还能勉强辨认西装革履。

    他们本是想从屋檐下走过,奈何那长廊下全是李氏的族人和师兄弟们,一点缝隙都留给他们,只好走院子里进来,反正他们淋不淋湿已经不重要了,何必多此一举。

    “是七叔公和师兄们从莽山回来了!”

    宣鑫在外亦挤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

    “爹!”那虎子倒是不想管七叔公他们,而是一眼就瞧到那主位上的家主,瞧她一副苍白的脸,和那睡姿。好似……好似……那什么了似的,连忙扑到家主身前开始嚎啕大哭起来。

    习惯了虎子的一惊一乍,众人没把他当回事,连忙去迎接那率先踏入门栏的七叔公,将子恒挤到一边去。

    子恒这欢欢喜喜回来,却又被忽视,瘪了瘪嘴。真是江河干涸,人心不沽,还不如跟着师兄们先去换衣服。瞧着那虎子哭得死去活来,满脸嫌弃的靠近。

    这林音又怎么了?要死不活的躺在这里?难不成是……

    子恒心一沉,龙没回来?

    “七叔公,辛苦了。”衡岷连忙迎上七叔公,欲为他卸下御雨之物,却被七叔公拦下。

    七叔公一饮而尽刘宁毓递来的茶水,“使不得。我等回来,还未曾收服那七尾狐妖!正是想请家主前去。”

    “七尾妖狐?”二叔公满脸惊色,“这听闻三尾以上的都十分罕见,竟然能见到七尾妖狐。”

    “只是可惜了。失了青丘风采,竟不是神兽,而是杀人妖兽。”三叔公有些惋惜青丘一族,也惋惜失去生命的人。

    他们李氏一族,并非是不顾是非,自顾斩杀妖鬼的阴阳家。遇到妖鬼几乎都会手下留情,不伤其性命,除非那种作恶多端的妖鬼。

    七叔公也知道他们的惋惜,但是性命要紧啊,“此妖为非作歹,不听劝告。真是难留!倒是我等几经波折,也不过是伤了她些皮毛,未曾捉住。看样子她也是有千年道行的,我真是束手无策。老了,不中用了,只好前来找家主。”

    衡岷从进这大院子,眉头的川字就没被松开过。“七叔公!家主的龙还未曾回来……还在昏迷中。”

    “什么?”

    “啊!爹你醒了!”

    众人被七尾妖狐给镇住,千年道行的妖,这没有点底子,谁人能降服。而且大家都知道这狐妖最是奸佞狡诈,若是等她伤好,定然会寻到此处报仇!一家子两百口的性命算是全部压在此处了。

    此时家主林音醒不醒过来简直太重要了,她若不醒,恐族危已。

    彼时听到虎子大声唤着家主,都屏气凝神,走廊下密密麻麻的人头,正想窜进来看个究竟。屋里的人都浅浅踱步到林音身前,仔细瞧着。

    “爹!爹!爹!”虎子使劲的慌着重百,将她本就凌乱的道士髻给直接摇散架,“刚刚她明明醒了的。”

    子恒抱手冷眼瞧着,真是大惊小怪,但瞧着还在还小,徐徐道,“她就是长吸了一口气!”

    “反正死不了了。”子恒晃着脑袋,吃着在桌子上放着的冰冷包子,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正准备去拿桌上的茶水,却被刘宁毓一把扯住了耳朵。

    “姐~”子恒只好退远这长桌,老姐的眼神像是要吃了他,他哪敢再造次。要知道如果刚刚瞧见了她在此地,他一定是一个乖宝宝。

    这都是长辈和家主才能参加的会议桌,他不过是七叔公和三叔公的徒弟之一,能力一般,哪有资格?不过是因为重百对他宽厚,才助长了他没大没小的性格。

    “嘚。回神了。”在场的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取血!”

    衡岷一声令下,那宣和立马逃出一根银针,扎向重百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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