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榆收回灵火转过身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一脸欲言又止的小兰花,和站在她身侧眼神阴沉的东方青苍。

    裁剪有致的喜服很显眼,迎着两人身上的亮色,她下意识地想起了血色遍布的诛仙台。

    数不清过了多少日,被困于诛仙台的那些日子里,她只觉得疼,天雷灼烧的经脉疼,神鞭抽的皮肉疼,玄霜剑刺入心口愈合不了的伤也疼。

    反反复复的疼,浑身都像被裹在寒冰里,而真正让她坠入巨渊深谷的,是窥天镜中的云梦泽。

    萧润下聘东方府那天,桑榆仍不愿自剜真身,被吊在诛仙台,腕间脚踝皆锁着玄寒冰链,一身血污。

    云中君走到她跟前,漠然抬手,冰链术法霍然一松,桑榆整个人重重的摔在地上。

    受刑时早已伤到了根本,这一摔猝不及防,元神几近濒临破碎,别说云中君,在场观刑的上神都知道。

    这种境况,便是不施禁锢术法,桑榆也没有任何逃跑的可能。

    “你…可也有过后悔?”

    云中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摩挲着指尖的灵力,嗤笑问道:“所爱之人不过下凡历劫,便爱上了旁人。”

    桑榆一张嘴,嘴角溢出了口血,虚虚抬眼望着人,答得很干脆:“不悔。”

    她缓了缓,艰难地开口,一字一句:“你才后悔吧,后悔即便如此,我仍是不愿归顺于你。”

    云中君面色渐冷,利落挥袖,覆满水系高阶术法的神鞭就落在了桑榆身上,衣袂翻飞间尽是血腥味。

    血源源不断从伤口流出来,再掠过旧伤时,疼得她想打滚,却是动不了,只能任凭泪与汗湿了脸。

    窥天镜的场景变得模糊,她瞧不见东方府喜笑晏晏,但清晰听着那个熟悉的声音。

    “这玉,是我出生时胞衣中所带,可我总觉得它不属于我,我只是暂时保管,它应该属于我真正心爱之人。”

    “直到遇到兰花娘子,我自幼的心疾好了,也再没做过奇奇怪怪的梦。”

    “我才知道,你…一定是它的主人。”

    “你我…算得上金玉良缘。”

    心疾与奇梦,是因着那瓣本可以救她于水火的真身,遇见了小兰花手上那根带着她灵力的藤木链,两物相惜。

    却成了萧润认定这段金玉良缘的关键。

    金玉良缘。

    原来是金玉良缘。

    是怨谁都无法善终撼动的金玉良缘。

    云梦泽鹿城的那场大婚,萧家二郎与金陵兰花娘子红帐花烛的那一夜。

    想到这些即将注定发生之事,桑榆本以为麻木的四肢百骸,又从心口开始一痛一痛的。

    “金玉良缘,怪不得是金玉良缘。”

    她轻声念着,觉得有些太过残忍,却正衬此刻光景。

    “你这小仙何故继续骗自己,不是喜欢长珩吗?”云中君俯身,往桑榆额间注入些许灵力,逼着她看清窥天镜中景象。

    “好好看看,他在爱谁?”

    桑榆顿了顿,还是勉强抬起了头,入目是喜庆矜贵的红绸,华灯初上的夜下起了薄雪,是锣鼓喧天的大喜之日。

    “桑榆…怎么会……”

    恍惚间似是有人在颤声唤她。

    丹音。

    她不是也在云梦泽历劫吗?

    半阖着眼眸望向不远处,穹宇拢雾,饶是云中君输了点灵力供她驱使,对桑榆来说也是如石沉大海。

    她什么都看不太明晰,只能瞧见一个单瘦的倩影。

    “君上,桑…桑榆到底是水云天的花草精灵,若再受天雷之刑,会死的。”

    浓雾厚云里,雷声轰鸣震耳,丹音跪在玉石上努力控制着情绪,牙齿止不住打颤。

    虽不知为何本该在苍盐海的桑榆会在这,但大抵能猜到,云中君应当是知道了些什么。

    千百年来,这还是她头一回看到如此残忍的诛仙台。

    “丹音!”澧沅瞥了眼云中君,连忙呵斥道,“休要胡乱替这小仙求情。”

    云中君没说话,若有所思地勾了勾唇,眼底冷到了极点:“丹音,你私放长珩逃出昊天塔,犯下重罪,按仙律是什么下场,不用本君来说。”

    澧沅当即便拱手认错:“君上,丹音年幼,不知轻重,一切皆因臣教女无方,臣愿代女受过,望君上……”

    “丹音,本君问你一件事。”云中君蓦地出声,“你通过仙考在涌泉宫当差,可曾见过这罪仙?”

    云中君知道桑榆与长珩的关系了。

    脊背一凉,丹音撇下心中澎湃,摇了摇头:“未曾,丹音只是在漱玉林中见过桑榆几回。”

    “如今看此情此景,不知这小仙犯了何等重罪,心生不忍…才为她求情的。”

    云中君冷笑,眯眼看着她:“自身难保,还要为这罪仙求情,澧沅倒是生了个重情义的女儿,你若想救这小仙,倒也未尝不可。”

    在场之人听了这话,皆愣住了。

    除去历劫归来的丹音,其余任凭谁都看得出,云中君给桑榆留的只有死路一条,不过是在等她自剜真身罢了。

    如何会因一个仙子的“心生不忍”而改变?

    丹音未知蹊跷,飞快地睨了眼气息奄奄的桑榆,答得干脆:“任凭君上吩咐。”

    “你速回云梦泽,杀了先战神历劫之身,毁其元神,彻底阻断东方青苍解封十万大军之路。”

    “如此,本君便饶这小仙不死,你也算戴罪立功。”

    此话一出,丹音也察觉到了异样,忙起身道:“万万不可,求君上三思,长珩仙君与先战神的命格息息相关,若是杀了先战神……”

    “如果,长珩仙君也因此历劫失败,会灰飞烟灭!”

    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云中君不虞道:“长珩逃出昊天塔,私下神水厅历劫,屡犯天规,视天道于无物,即便他活着回来,也是水云天的罪人。”

    “三万年前,先战神亦是用命封印了十万敌人,才换来水云天的安宁,长珩既登战神之位,便该担战神之责。”

    这番,虚伪至极的言论,听得桑榆心底的恨意骤生。

    自有记忆来,长珩便一直是战神,那个一身流光溢彩战甲、尊荣挺拔的身影,沉默的用手中长剑与血肉之躯扛起了玉京无数个安稳日夜。

    而现在,到头来纵使命途阴差阳错,可高座上位的君主,血浓于水的兄长,轻飘飘的一句“该担战神之责”,便抹去了所有。

    她是真恨,恨所向披靡的战神曾那般拥护的人,如今却费尽心机想要治他的罪、废他的权。

    乃至,堂而皇之要他的命。

    云中君的语气很轻,轻得给众仙一种假象,仿若战神于水云天,生不足惜,死不足惜。

    天极镜中命殒大喜之日的萧润,竟死于自己兄长所设之局吗?

    桑榆哂然笑了笑,指尖不经意触到破败不堪的纱裙,那里还留着大片大片黏腻的血。

    眼尾毫无征兆地流下泪,她缓缓将手放在了心口,怔怔呢喃:“长珩…长珩。”

    你以守护水云天与三界苍生为己任,可这无法无天的世道,真的对得起你坚定捍卫的衷心吗?

    这无情无义的小人,真的对得起你满腔无畏的赤诚吗?

    值得吗?

    满意地看着丹音妥协离去,云中君垂眸,望见瘫在地上的人颤了颤,随后透出一层浅浅的赤光。

    扛不住了。

    云中君有些诧异,眼眸中的窃喜压都压不住,扬声道:“澧沅,三生,你们……”

    “们”字都没来得及说完,诛仙台中央突然灵气大涨。

    那灵气不同于水云天仙族修炼的仙泽,像是掠过龟裂土地的甘霖,拂过之处万物生长,干净又纯粹。

    四周的上神表情不约而同变了,紧盯着这陌生却亲切的气息。

    并非宝莲灯的灯芯之力,也不是仙月两族能修炼得出来的仙力。

    是三万年前息山那场大火绝迹至今、三界仍无从找寻的——

    上古遗族神力。

    “息兰族人……”三生惊呼道,下意识看向云中君,发现他早失了分寸,一张脸白的吓人。

    灵气翻涌的瞬间,云中君就知道大错已铸。

    谁都没料到,谁也都没往这方面去想,亦或是说都因宝莲灯灯芯犯了迷糊。

    一株七瓣莲再特殊,又何德何能承受住灯芯之力,既没爆体而亡,还于囹圄之境生出了神智。

    三界中唯一能做到的,仅会是这永无损坏的血藤罢了。

    强烈的白光自心口迸出,桑榆知道一旦自己捏碎剩下的最后那瓣真身,就是死。

    但是,东方青苍也同她说过,她每瓣真身都万法不可侵,而且她也试过取了一瓣真身帮长珩疗伤。

    如果现在,她在自剜真身的同时,将其融入体内或许还能破局。

    可预料之中先发生的元神破灭,该是撕裂般的剧痛,怎的…没什么感觉?

    她睁了睁眼,脑中忽地争先恐后的浮现许多画面。

    “姐姐,你会一直陪着阿芸吗?”

    “会的。”

    “姐姐,你不要去!”

    “阿芸不哭,我生来就是为了你而死去。”

    白光没过眉眼,所有声音都在耳边慢慢消失。

    画面中的小姑娘怎么那么像小兰花?

    桑榆疑惑的眨了眨眼,随着碎成渣的真身碎片,终是化为了赤色灵光,消散殆尽。

    嘉礼初成,满耳皆是欢声笑语。

    萧润正在拱手行拜堂礼,目光刚触及兰花娘子腕间的藤木链,突然觉得心口猛地一痛。

    挂灯结彩,满府前来观礼的人吵吵嚷嚷说着恭贺的话,他站直身子,莫名攥紧了胸前衣料。

    “润郎?”小兰花见他神色不对,朝他喊了一声,“你怎么了?”

    怎么了。

    萧润说不上来,但好了一段时日的心疾像是得了什么契机,压不住似的复发,隐隐作痛,眼泪恍然模糊了视线。

    “我好像…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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