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规整整的高楼轰然倒塌，腥风血雨席卷整座城市，裹挟着血腥的风穿梭于街头。
稠浊的红色液体涌动在龟裂的马路上，密密麻麻的蜘蛛整齐爬行。
红蜘蛛瞪大眼睛，几条腿有序行走，忽地钻进一个男孩的脖颈。
陆政安大口喘着粗气，开裂的嘴唇如一块旱地。他如行尸走肉，游走在盘山公路上。
红血丝如蜘蛛网布满他的眼球。
一道车灯晃动，他的眼球顿时凸起。
狂风肆虐，大雨倾盆，一道闪电撕碎整片黑夜。
他一瘸一拐，迈着血流肉烂的腿，一步一步靠近车灯。
黑色奥迪的后座上，躺着一个白衣少女，少女头部下方鲜血横泻，呼吸微弱。
“Vagrancy(流浪） ”计划成功实施后三天，他终于见到一个活人了。
他不停拍打着窗户，“醒醒，醒醒——”
霎时，一道光远道而来，整个世界被照亮。
风推开木质窗，窗帘卷起桌上整齐的试卷，阳光如一缕缕金线缠绕，穿过层层叠叠的云海，铺洒在天蓝色地毯上。
一根根青筋在陆政安的额头上陡然冒起，滚烫的汗珠有序滚落，翻越青山，追逐，坠落。
梦醒。
陆政安已经忘了这是第几次梦到这个场景了。
他拨开轻薄的凉丝被，拿起那块黑色运动手表，已经下午三点了，而竞赛班开课时间是三点半。
他迅速洗漱，整理好书包，匆匆忙忙跑出门。
他登上一辆山地自行车，疾驰而去。
头发迎风扬起，陆政安照常走绕小区喷泉那条路。
一道红影从他侧边闪过，他放慢速度，看到一个发生白丝的女人带着一个红衣少女朝西边的五层别墅走去。
小区唯一的五层别墅住着K市赫赫有名的富商——项家。
项飞禹和外婆南晟下午两点从平远镇出发，经过一个小时的车程，终于到达目的地——项家。
保安不让南晟的车进小区，项飞禹和南晟只好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哼哧哼哧地走进去。
穿过紫砂色铁制大门，她们进入花园。
一盏盏琉璃灯从枝繁叶茂的灌木丛里拔地而起，一个女工在牵水管浇树丛。
“你妈也不出来迎接我们一下。”南晟甩甩酸痛的手，把包放在地上。
“不是您不让我告诉她的吗？”项飞禹反问，“这院子真大，还是和四年前一样。”
气派的棕红色大门外，门厅上方的水晶灯尽显雍容华贵，圆形的拱窗反射着耀眼的阳光，一块块木板搭接成尖尖的屋顶，绛红色的屋顶瓦片在阳光的照耀下格外醒目。
南晟把包放在门厅，朝项飞禹招招手。
一个西装革履搭配的年轻男人快速跑过来：“你们是谁？”
“她是项治勋的女儿。”南晟指指满头大汗的项飞禹。
“小项先生怎么会有女儿？”
南晟气不打一处来：“飞禹，你爹不知道有你这个女儿。”
项飞禹昂起头，双眼写满疑惑：“啊？”
之后她小心翼翼地走近大门，轻轻敲了几下。
一个身着红色毛衣的中年妇女打开门，面对项飞禹和南晟，一脸茫然。
“谁啊，张嫂？”一阵熟悉的声音从客厅传来。
“妈，是我啊！”项飞禹大喊一声，蹦蹦跳跳地招着手。
客厅中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挽着低马尾的女人跑出来。
“飞禹！”女人万分惊喜，不由自主地眼眶湿润。
她紧紧抱着项飞禹，抬头看着一脸不屑的南晟：“妈！”
南晟虽全身上下散发一股不羁气息，但看到自己女儿南今那一刻，眼神还是藏不住溢出来的温柔与慈爱。
“不是明天才来吗？”
“明天学校有事，我还要回去上课呢。”南晟说着，把包裹都拎起来。
旁边的西装男人见状，赶忙接过南晟的包裹，快步拎进客厅。
寒暄过后，南今张罗着祖孙俩进去。
黑白相间的地毯从门口铺到了茶几，足足十几米。门口到客厅那长长的走道上方挂着流光溢彩的水晶灯，把一墙的大理石瓷砖映得格外闪亮。偌大的客厅中央是一盏巨型茶几，檀木沙发上雕刻着各种各样的动物，一盏三层水晶灯从顶楼垂吊下来。
客厅空无一人。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啊？”
“她大伯一家带着她爷爷旅游去了，今晚才到，治勋还在楼上洗漱。”南今解释道。
说罢，一个身着棕色西装的男人从楼梯上踱步下来，不停摇着合十的双手，“哎呀，岳母大人，有失远迎。”
男人气宇轩昂，声音洪亮，头发虽有些长，但也无法盖住他颇具混血气息的脸庞。
他转移视线，看到了自己的女儿，正痴痴望着他，圆鼓鼓的眼睛像极了波斯猫的。
项治勋心里很不是滋味，一股苦涩从他的喉腔涌出。
他微微笑着，有神的大眼睛盯着项飞禹。
“飞禹，”他忽地语塞，总以为他对女儿是千言万语道不尽，可这一刻，千番万番话终究哽咽在嘴边。
“恭喜啊，考上一中了。”
项飞禹愣住，反应过来后微微点头，挤出一个微笑。一股苦涩在她的心间盘旋，蔓延于全身上下，血管之间，染成一片凄绝的惨色。
“父亲”这个词要怎么定义，她也不知道。
上完课后，陆政安没有回家，而是来到他自己在学校边租的小公寓。
陆政安和邓有为在外面吃完晚饭就回家了。
他家在离学校比较远的经济开发区。高一下学期，为了读书方便，他一个人搬进了K一中旁边的学区房。
团团黑暗包裹着整个走道，恰如梦里的情景，陆政安紧紧捂着胸口，强制自己规律呼吸。
他吹了一声口哨，整个楼道的灯依次亮起，紧皱的眉头终于松开——整个世界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把钥匙插进锁孔，向右转了几下，推开门，发现房间的灯都被打开了。
一个绾着头发，戴着围裙，面色憔悴的女人走到他面前。“安安，回来了，正好，洗个手吃饭了。”
陆政安脸色一下暗沉下来。
“红姨，您怎么来了？”他一边换上拖鞋一边发问。
“你母亲想你了，她在医院待不住，今天直嚷嚷着要来看你。”
陆政安环顾了一周客厅，干净整洁，像是刚被打扫过。他的母亲正在窗边，坐在轮椅上，眼睛直勾勾看向窗外华灯初上的城市。
“她今天心情怎么样？”
“她心情很好，还帮你折衣服呢。”
陆政安慢慢走向他的母亲，发现她一动不动，盯着窗外发呆。
“妈，吃饭了。”他轻轻拍了拍她。
他的母亲把头转过来，眼眶一下盛满热泪。“回来了，回来就好。”
他愣了一下，把她推去餐桌。
尽管和邓有为在外面吃得很饱了，为了不扫她们的兴，他还是故作开心地端起那碗热腾腾的米饭，夹着最爱吃的番茄炒蛋。
他的母亲眼里满是笑意，使劲给他夹菜。
“来，你最爱吃的茄子炒豆角。”她夹了一大筷子放在他碗里。
陆政安尴尬地看着红姨，面带苦涩地吃起那几根豆角。
他的母亲没吃几口饭，那双美丽的桃花眼从始至终注视着他。
陆政安终于吃完了那碗饭。
他站起身收拾碗筷。
“昭昭，我帮你。”他的母亲连忙用那双纤细苍白的手收拾起了碗筷。
陆政安脸色变得铁青，他强忍着心中的怒气，点了点头。
红姨连忙抢过这些碗筷，“安安，别弄了，去和你妈说说话。”
陆政安犹豫几下，放下碗筷，推着他母亲到客厅。
“这几天工作忙不忙？”他母亲眼睛闪着光，直勾勾地看着他。
他摇了摇头，想去房间看书，但在看向母亲柔情似水的眼神时，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母亲忽然握着他的手，眼睛闪着泪光。“你知道吗？我这几天很想念你。”
陆政安连忙抽出手，他的双眼犹如两团熊熊燃烧的火焰，仿佛随时都能喷发出怒火。
“你早点睡吧，我还有点事。”说完挤出一个笑容，飞快走出家门。
他来到电梯，按了最顶层28层。这一年以来，29楼是他隐藏心事，发泄情绪的地方。
他通过28楼的楼梯爬上29层，进入29层中央端坐着的一间小房子，里面有一张小弹簧床，是他三个月前买的。
漆黑的房间看不到一点灯光，看不到一个人影，陆政安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仿佛整个世界的人都已经空绝。
透过破烂的玻璃窗，他仔细审视着这个灯火通明的城市。
鸣笛声，吵嚷声……在这一瞬间被空虚吞入，整个世界陷入沉寂。
他忽然想起，一年前，那个红衣少女趴在阳台上，双手合十许下心愿。
而他在黑暗的角落注视着这一切。
她对着万家灯火大喊：“一年后，我一定考上K一中了！”
想到这一幕，陆政安眉梢松开，嘴角微翘。
不知道这丫头的梦想实现了没。
这丫头正不知所措地端坐在餐桌前，尴尬地搓手微笑。
项家两个儿子同父异母。
小儿子是项飞禹的父亲，据说是项老人家在外与一欧洲女子所生，项家把消息封锁下来，知道内情的人很少。
她大伯一家刚从马来西亚回来。
“飞禹考了多少分来着？”项飞禹的大伯父发问。
“567。”
“厉害厉害。”
旁边老爷子皱皱眉头，浑浊的眼睛微微向上转，漫不经心地夹了一块肉放进镶着金石的碗里，清了清嗓：“终究小县城教育不发达呀，为君就考了582分。”
为君是大伯父家的女儿，和项飞禹同一个年级。
项飞禹夹菜的手顿时停在空中，她瞪大眼睛——整个平远镇第一名都才578分。
项为君有些不自在，眼神一如既往地淡漠，没看任何一个人，只是将筷子伸向项飞禹面前的一盘蔬菜。
顺着那双筷子，项飞禹开始仔细打量起项为君——面色枯黄，小小圆圆的眼睛周围是明显的黑眼圈，嘴唇有些发紫，塌塌的鼻梁上架着一支银丝框眼镜，头发顺滑，直披到肩膀。
项飞禹又看向春光满面的大伯母和大伯父——好一对俊男靓女。
“这两人的基因怎么一点都没遗传到她身上。”她暗想，随后看向同样单眼皮塌鼻梁黄皮肤龅牙的爷爷，心中有了答案。
项飞禹的爷爷项云又问道：“你们问没问到她在哪个班？”
项爸随即打开手机查看短信：“4班。”
“4班是普通班啊。为君在1班，好像就1班和10班是重点班。”
大伯父深知话题搭错了，立即插嘴：“高一结束还要再分班的，现在分班好像不代表什么。我就听说很多从一中考去好大学的都是后边分班才进的重点班。”
项飞禹露出感激的眼神。
“学不好又能怎样？大不了我带飞禹打篮球出头。”南晟自顾自地舀着那碗三鲜汤，放下汤勺的间隙瞪了项云一眼。
“时代不一样了，现在读书才是最好的出路。”项云语气强硬，但眼神只盯着碗里的菜，没有看南晟的意思。
南晟夹了个鸭腿给项飞禹，“没事，我们飞禹路多。”
项飞禹看着眼睛凹陷的外婆，她眼角的皱纹如树枝般交错伸开，心里有些酸。
听李爷爷说，十五年前，也是这样大雨滂沱的夜晚，外婆孤身一人骑着三轮车从平远去往K市，把正在做月子的母亲和襁褓之中的她接回平远。
十年前，一个干旱少雨的夏天，爸爸把妈妈接回K市，外婆拉着她的手绕着平远的几近干涸的护城河走了好几圈，一句话也不吭，直到回到家，外婆紧紧抱着她，哭得稀里哗啦，唇齿不清地说一定不会让她重蹈母亲的覆辙。
外婆像是一个古墓里修炼的大侠，无数次救她于水火。
而如今，项飞禹也要像母亲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外婆。
饭后，南晟也要回平远镇。
项飞禹咬咬牙，感觉眼泪的那股气已经到嗓子眼了。
见项飞禹小小的身影孤零零地伫立在橱窗前，她外婆有些不忍心，挥了挥手机：“有事打电话！好好照顾自己。”
随后绿灯亮起，车子朝着写着“平远”的路标牌扬长而去。
项飞禹捏着鼓鼓的口袋，看到橱窗里自己的身影。她已经比橱窗那个哆啦A梦玩偶高了一个头，记得几年前她还和它一样高。
晚上九点，项飞禹偷偷溜出了家，一个人逛着偌大的小区。
一盏盏琉璃灯从枝繁叶茂的灌木丛里拔地而起，暖黄的灯光把对面的墙壁映得金灿灿的。
走到小区中央，随着汩汩流水声传来，项飞禹看到一座大理石砌成的喷泉。喷泉四周安装了五颜六色的彩灯，一粒粒五彩缤纷的光子欢乐地跳跃在喷泉上。
要是在老家，这样的喷泉肯定会引来很多人的围观，可是这里空荡荡的，只有项飞禹一个人凝目望着。
喷泉后方是一座红蓝相间的凉亭，亭角高高翘起，有起飞之势。
外婆说的就是这里吧。
被早逝的“假奶奶”赶出家门，妈妈抱着刚出生的她躲在这里。
外婆火急火燎赶到凉亭，责备的话被狠狠咽下去，她只是缓步走去，扶起妈妈说，“妈妈带你回家”，拍了拍她的脑袋，说“外婆带你回家”。
然后拖着五十岁的身子，踏着一辆小小的破三轮车，把她们带往平远。
以外婆这么大的劲，链条应该被蹬脱好多次吧。
她想象着，目光呆滞，眼里的泪光如一颗颗璀璨的钻石。
一辆自行车疾驰而过，项飞禹隔着水帘看见一个少年模糊的脸。
9月1号下午，项飞禹早早报完了名，准备出校。
因为高二高三的早早就开了学，所以学校人很多。
她惊讶地发现教学楼南角真有一块解题黑板，上边清秀的字迹还未擦去，上边画着一个磁场图。
她又来到教学楼和操场交界的地方，那里傲然立着一块红板，上边写着“光荣榜”三个大字。
板子有两块，一块高二的，一块高三的。
高三和高二的精神状态果然不一样，高三墙上的人像难免显得疲惫。
项飞禹看向高二的墙，发现理科第一是一个长相清秀、皮肤白皙的男孩。
“陈锡。”她默念他的名字。
陈锡的眼神淡漠，给人一种“只可远观”的感觉，但项飞禹似乎在他眼睛里还看到了胆怯和不安。
与第一截然不同，第二名的男生脸上尽显刚毅果敢，眼神明亮清澈，漂亮的桃花眼格外夺人眼球，嘴角微微上扬，给人一种亲切感。
项飞禹有些欣喜——第一第二都是帅哥。
“陆政安。”
“陆政安！”项飞禹猛地转过头去，发现一个女生正大喊着，追赶着跑去操场，手里拿着一个文具袋。
操场尽头停着一辆大巴车，大巴车跟前一个男孩猛地回头，小步跑上前接过文具袋。
她努力地睁大眼睛，想要看清陆政安长什么样，余光瞥见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正在一米之外喝水，不停打量着她。
那男孩又顺着项飞禹的目光望去，随后翻了个白眼。
“陆政安啊陆政安，这么快就祸害到高一了。”
项飞禹努力克制住自己想往上翻的白眼，原本白皙的脸泛红一片，她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准备离开。
那个男孩瞪大了眼睛，如同梦中惊醒，他连忙拧起瓶盖，大喊了一声：“黄毛！”
项飞禹眉头紧皱，嘴巴张到最大：“啊？”
那男孩挑眉一笑：“去年省青少年运动会，你是不是打篮球了？”
项飞禹扭过头，心想：“不是吧，去年的事丢脸到现在？”
她不情愿地点点头，飞速离开。
那男孩站到光荣榜前，努努嘴，指着年级第五十的照片，又看向陆政安的照片。“还是我帅。”然后看着项飞禹远去的背影，“没眼光。”
项飞禹走出校门，门口的司机等候已久，后排还坐着正在看书的项为君。
她小心翼翼踏上后座，对司机笑了笑：“叔叔对不起，久等了。”
司机微笑着摇摇头，项为君对项飞禹笑了一下：“没事，我也刚来。”
因为晚上班里要开班会，项飞禹和项为君又回到了学校。
看教室里还没几个人，项飞禹又跑下来溜达。
她独自坐在操场边缘的角落里，看着那一群高一的同学和自己的父母告别。
有个穿着有些破洞的皮衣的男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堆叠得整整齐齐的钱，塞到女儿手里。
项飞禹嗅到那个男人身上的煤灰味。
那个女孩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一双崭新的运动鞋，用一根掉了个挂件的扎头绳扎了个低马尾，汗涔涔的额头前有一缕头发。
那个男人浑浊的眼睛满是自豪，他摇了摇大手，踏着一双凉鞋离开，只剩女孩驻足凝望着他的背影。
“一整个假期的喜悦终究被今夜的离别之风吹散。”项飞禹默念。
A教学楼三楼四楼是高二的“领地”，高三被安排到了食堂和宿舍中间的B教学楼。
今晚三楼四楼格外嘈杂，高二的同学们都站在阳台上观望打闹。
上午那辆大巴车回来了，停在离项飞禹只有三米的地方。
一群人陆陆续续从车上下来。
一个戴着头戴式耳机的男孩摇头晃脑走下车，身着一件白色牛仔外套，斜挎着一个黑色书包。他边走路边研习着手里的试卷。
项飞禹一眼就认出来了，他就是理科年级第一陈锡。
随后下车的人要么低头沉思，要么与周围的人交谈，项飞禹已经嗅到“学霸”的味道。
最后下车的男生穿着松松垮垮的校服，手里不停按动着一支白色圆珠笔，看起来十分气愤。在朦胧的夜色笼罩下，项飞禹似乎嗅到了一股“杀气”。
在车灯照耀下，项飞禹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光洁白皙的脸庞，透着棱角分明的冷峻。乌黑深邃的眼睛如同桃花花瓣绽开。浓密的眉，高挺的鼻梁，无一不透着如王子般高贵优雅的气质。
忽然，两个视线骤然交错，视线摩擦碰撞出无数颗璀璨的星子，星子一点一点跳跃进项飞禹明亮动人的眼眸。
男生的眼神淡漠，看不出一点情感，他瞬间收回目光。
项飞禹瞬间清醒回来，拍拍自己的脑袋，低声嘟囔着：“项飞禹你有病吧。”
回到教室，项飞禹发现女生统一地坐在前三排，男生则在后四排。
项飞禹找了个空座坐下，一个戴着粉色眼镜的女孩气喘吁吁地冲进教室，环顾一周后，坐在项飞禹旁边。
项飞禹朝她招招手：“你好，我叫项飞禹，来自平远镇。”
那女孩立马放下书包，露出标准的“空姐笑”。
“你好，我叫淳于明媚。”
项飞禹瞪大眼睛：“好好听的名字。”
女孩挠挠头，有些害羞。
“我是K市本地人，家就在旁边。”
班主任是一个中年男子，项飞禹觉得他的牙齿非常好看，洁白又整齐。
他搓了搓手，露出一个标志性笑容。
“我叫张英俊......”
项飞禹差点要笑出声来，但眼见周围没有同学发笑，她又死死压住嘴角，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张英俊交代了明天军训的事，等到安排发完军训服后，就让大家都走了。
项飞禹低声问淳于明媚：“不上晚自习吗？”
“晚自习是自愿原则，一般的话走读生五点半就放学了，当然，走读生也可以申请和住校生一起上到九点。”
项飞禹想问淳于明媚她要不要上，但觉得有些冒昧，便打住没询问。
她走出学校，看到那辆黑色奥迪正停在第一个停车位上。
她走上车，看到项为君依然一动不动地看着手里的书。
项飞禹见状，也掏出一本数学辅导书来看着。
她快被“2n+1”和“4n+1”绕晕了，转头看到了正在擦眼镜的项为君。
“那个......你上晚自习吗？”
“不上，我要回家补课。”
补课？！
项飞禹从小到大都没上过辅导班，但她听说K市的孩子在学校的时间很少，很多都是通过不停上辅导班学习的。
项飞禹为了不让司机师傅跑两趟，也选择不上晚自习。
晚上十一点，项飞禹洗完澡，打算去问项为君明早几点走。
她敲了几下门，门内传来一声“请进”。
项飞禹推开门，看到项为君还俯在桌前写作业，神色略显烦躁。
“为君，你明早几点走啊？”
“我们都是七点准时出发。”
项飞禹说了声谢谢后轻轻关上门。
回到房间，她躺在床上，身体摆成一个“大”字。
“七点走，七点十分到学校，但早读不是七点半吗？”
项飞禹嘀咕着。果然是初中那群玩世不恭的家伙把她衬得太勤学苦练了，到了高中她才发现自己那点努力是多么微不足道，这更加证明了她上K一中有多少运气成分了。
“咚咚咚——”敲门声传入。
“请进。”
南今穿着淡粉色蕾丝睡衣推门而入，端着一杯牛奶。
“飞禹，洗完澡啦？”
南今的皮肤像婴儿一样细腻丝滑，在明亮的白炽灯的照耀下格外白皙。
“你喜欢吃什么？明天妈妈让刘妈去买。”
项飞禹摇摇头。
南今温柔地笑了笑，身上散发着古典木质香水味，其中又夹杂着一些母性的光辉。
她托着项飞禹的肩膀，把下巴抵在她的额头上。
“爷爷的话……你也不用太在意。如果你不愿意和他们一起住，妈妈可以在学校边给你租个小公寓。”
项飞禹眼睛瞪得圆鼓鼓的，“可以吗？”
“当然啦。”南今点点头。
项飞禹心动过后，又想到母亲在家不大受待见的处境，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等我再适应一段时间吧。”她轻轻靠在南今的胸膛上。
“大伯父一家是很好的人……”
“我知道，可是妈妈，两个再好的人在一起相处，不也会觉得心与心之间有横沟吗？”
南今怔住，她印象中单纯懵懂的女儿竟也如此会察言观色了。
她没有再说，只是步子中夹杂着迟疑，缓步走出房间。
凝视着母亲单薄的肩膀，项飞禹的眼泪又是不争气地滴落。
今天上午家里客厅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大伯母大伯父与父亲在聊巴尔扎克的著作，一片祥和，自己的母亲孤单地坐在另一个沙发上，手不停绕着毛线球。
见他们笑，她笑，可她的眼神里是茫然，甚至是无助。
母亲是初中毕业，因烧得一手好菜且志不在读书，不顾外婆劝阻决定退学开餐饮店。
小时候她偷听过外婆和别人的对话。
大伯母黎白，和父亲与大伯父在欧洲读的是同一所大学。当年兄弟俩都声势浩大地追求魅力四射的文艺女青年黎白，但自己的父亲以失败告终。
她知道，她的母亲必定知道。
项飞禹心疼之余，是不解，她疑惑自己的母亲既然已经逃回平远了，为何又要回到这个家苦苦经营？
不解之余，她又痛心自己，为什么要到这个家给母亲平添负担？
稠浊的红色液体涌动在龟裂的马路上，密密麻麻的蜘蛛整齐爬行。
红蜘蛛瞪大眼睛，几条腿有序行走，忽地钻进一个男孩的脖颈。
陆政安大口喘着粗气，开裂的嘴唇如一块旱地。他如行尸走肉，游走在盘山公路上。
红血丝如蜘蛛网布满他的眼球。
一道车灯晃动，他的眼球顿时凸起。
狂风肆虐，大雨倾盆，一道闪电撕碎整片黑夜。
他一瘸一拐，迈着血流肉烂的腿，一步一步靠近车灯。
黑色奥迪的后座上，躺着一个白衣少女，少女头部下方鲜血横泻，呼吸微弱。
“Vagrancy(流浪） ”计划成功实施后三天，他终于见到一个活人了。
他不停拍打着窗户，“醒醒，醒醒——”
霎时，一道光远道而来，整个世界被照亮。
风推开木质窗，窗帘卷起桌上整齐的试卷，阳光如一缕缕金线缠绕，穿过层层叠叠的云海，铺洒在天蓝色地毯上。
一根根青筋在陆政安的额头上陡然冒起，滚烫的汗珠有序滚落，翻越青山，追逐，坠落。
梦醒。
陆政安已经忘了这是第几次梦到这个场景了。
他拨开轻薄的凉丝被，拿起那块黑色运动手表，已经下午三点了，而竞赛班开课时间是三点半。
他迅速洗漱，整理好书包，匆匆忙忙跑出门。
他登上一辆山地自行车，疾驰而去。
头发迎风扬起，陆政安照常走绕小区喷泉那条路。
一道红影从他侧边闪过，他放慢速度，看到一个发生白丝的女人带着一个红衣少女朝西边的五层别墅走去。
小区唯一的五层别墅住着K市赫赫有名的富商——项家。
项飞禹和外婆南晟下午两点从平远镇出发，经过一个小时的车程，终于到达目的地——项家。
保安不让南晟的车进小区，项飞禹和南晟只好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哼哧哼哧地走进去。
穿过紫砂色铁制大门，她们进入花园。
一盏盏琉璃灯从枝繁叶茂的灌木丛里拔地而起，一个女工在牵水管浇树丛。
“你妈也不出来迎接我们一下。”南晟甩甩酸痛的手，把包放在地上。
“不是您不让我告诉她的吗？”项飞禹反问，“这院子真大，还是和四年前一样。”
气派的棕红色大门外，门厅上方的水晶灯尽显雍容华贵，圆形的拱窗反射着耀眼的阳光，一块块木板搭接成尖尖的屋顶，绛红色的屋顶瓦片在阳光的照耀下格外醒目。
南晟把包放在门厅，朝项飞禹招招手。
一个西装革履搭配的年轻男人快速跑过来：“你们是谁？”
“她是项治勋的女儿。”南晟指指满头大汗的项飞禹。
“小项先生怎么会有女儿？”
南晟气不打一处来：“飞禹，你爹不知道有你这个女儿。”
项飞禹昂起头，双眼写满疑惑：“啊？”
之后她小心翼翼地走近大门，轻轻敲了几下。
一个身着红色毛衣的中年妇女打开门，面对项飞禹和南晟，一脸茫然。
“谁啊，张嫂？”一阵熟悉的声音从客厅传来。
“妈，是我啊！”项飞禹大喊一声，蹦蹦跳跳地招着手。
客厅中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挽着低马尾的女人跑出来。
“飞禹！”女人万分惊喜，不由自主地眼眶湿润。
她紧紧抱着项飞禹，抬头看着一脸不屑的南晟：“妈！”
南晟虽全身上下散发一股不羁气息，但看到自己女儿南今那一刻，眼神还是藏不住溢出来的温柔与慈爱。
“不是明天才来吗？”
“明天学校有事，我还要回去上课呢。”南晟说着，把包裹都拎起来。
旁边的西装男人见状，赶忙接过南晟的包裹，快步拎进客厅。
寒暄过后，南今张罗着祖孙俩进去。
黑白相间的地毯从门口铺到了茶几，足足十几米。门口到客厅那长长的走道上方挂着流光溢彩的水晶灯，把一墙的大理石瓷砖映得格外闪亮。偌大的客厅中央是一盏巨型茶几，檀木沙发上雕刻着各种各样的动物，一盏三层水晶灯从顶楼垂吊下来。
客厅空无一人。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啊？”
“她大伯一家带着她爷爷旅游去了，今晚才到，治勋还在楼上洗漱。”南今解释道。
说罢，一个身着棕色西装的男人从楼梯上踱步下来，不停摇着合十的双手，“哎呀，岳母大人，有失远迎。”
男人气宇轩昂，声音洪亮，头发虽有些长，但也无法盖住他颇具混血气息的脸庞。
他转移视线，看到了自己的女儿，正痴痴望着他，圆鼓鼓的眼睛像极了波斯猫的。
项治勋心里很不是滋味，一股苦涩从他的喉腔涌出。
他微微笑着，有神的大眼睛盯着项飞禹。
“飞禹，”他忽地语塞，总以为他对女儿是千言万语道不尽，可这一刻，千番万番话终究哽咽在嘴边。
“恭喜啊，考上一中了。”
项飞禹愣住，反应过来后微微点头，挤出一个微笑。一股苦涩在她的心间盘旋，蔓延于全身上下，血管之间，染成一片凄绝的惨色。
“父亲”这个词要怎么定义，她也不知道。
上完课后，陆政安没有回家，而是来到他自己在学校边租的小公寓。
陆政安和邓有为在外面吃完晚饭就回家了。
他家在离学校比较远的经济开发区。高一下学期，为了读书方便，他一个人搬进了K一中旁边的学区房。
团团黑暗包裹着整个走道，恰如梦里的情景，陆政安紧紧捂着胸口，强制自己规律呼吸。
他吹了一声口哨，整个楼道的灯依次亮起，紧皱的眉头终于松开——整个世界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把钥匙插进锁孔，向右转了几下，推开门，发现房间的灯都被打开了。
一个绾着头发，戴着围裙，面色憔悴的女人走到他面前。“安安，回来了，正好，洗个手吃饭了。”
陆政安脸色一下暗沉下来。
“红姨，您怎么来了？”他一边换上拖鞋一边发问。
“你母亲想你了，她在医院待不住，今天直嚷嚷着要来看你。”
陆政安环顾了一周客厅，干净整洁，像是刚被打扫过。他的母亲正在窗边，坐在轮椅上，眼睛直勾勾看向窗外华灯初上的城市。
“她今天心情怎么样？”
“她心情很好，还帮你折衣服呢。”
陆政安慢慢走向他的母亲，发现她一动不动，盯着窗外发呆。
“妈，吃饭了。”他轻轻拍了拍她。
他的母亲把头转过来，眼眶一下盛满热泪。“回来了，回来就好。”
他愣了一下，把她推去餐桌。
尽管和邓有为在外面吃得很饱了，为了不扫她们的兴，他还是故作开心地端起那碗热腾腾的米饭，夹着最爱吃的番茄炒蛋。
他的母亲眼里满是笑意，使劲给他夹菜。
“来，你最爱吃的茄子炒豆角。”她夹了一大筷子放在他碗里。
陆政安尴尬地看着红姨，面带苦涩地吃起那几根豆角。
他的母亲没吃几口饭，那双美丽的桃花眼从始至终注视着他。
陆政安终于吃完了那碗饭。
他站起身收拾碗筷。
“昭昭，我帮你。”他的母亲连忙用那双纤细苍白的手收拾起了碗筷。
陆政安脸色变得铁青，他强忍着心中的怒气，点了点头。
红姨连忙抢过这些碗筷，“安安，别弄了，去和你妈说说话。”
陆政安犹豫几下，放下碗筷，推着他母亲到客厅。
“这几天工作忙不忙？”他母亲眼睛闪着光，直勾勾地看着他。
他摇了摇头，想去房间看书，但在看向母亲柔情似水的眼神时，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母亲忽然握着他的手，眼睛闪着泪光。“你知道吗？我这几天很想念你。”
陆政安连忙抽出手，他的双眼犹如两团熊熊燃烧的火焰，仿佛随时都能喷发出怒火。
“你早点睡吧，我还有点事。”说完挤出一个笑容，飞快走出家门。
他来到电梯，按了最顶层28层。这一年以来，29楼是他隐藏心事，发泄情绪的地方。
他通过28楼的楼梯爬上29层，进入29层中央端坐着的一间小房子，里面有一张小弹簧床，是他三个月前买的。
漆黑的房间看不到一点灯光，看不到一个人影，陆政安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仿佛整个世界的人都已经空绝。
透过破烂的玻璃窗，他仔细审视着这个灯火通明的城市。
鸣笛声，吵嚷声……在这一瞬间被空虚吞入，整个世界陷入沉寂。
他忽然想起，一年前，那个红衣少女趴在阳台上，双手合十许下心愿。
而他在黑暗的角落注视着这一切。
她对着万家灯火大喊：“一年后，我一定考上K一中了！”
想到这一幕，陆政安眉梢松开，嘴角微翘。
不知道这丫头的梦想实现了没。
这丫头正不知所措地端坐在餐桌前，尴尬地搓手微笑。
项家两个儿子同父异母。
小儿子是项飞禹的父亲，据说是项老人家在外与一欧洲女子所生，项家把消息封锁下来，知道内情的人很少。
她大伯一家刚从马来西亚回来。
“飞禹考了多少分来着？”项飞禹的大伯父发问。
“567。”
“厉害厉害。”
旁边老爷子皱皱眉头，浑浊的眼睛微微向上转，漫不经心地夹了一块肉放进镶着金石的碗里，清了清嗓：“终究小县城教育不发达呀，为君就考了582分。”
为君是大伯父家的女儿，和项飞禹同一个年级。
项飞禹夹菜的手顿时停在空中，她瞪大眼睛——整个平远镇第一名都才578分。
项为君有些不自在，眼神一如既往地淡漠，没看任何一个人，只是将筷子伸向项飞禹面前的一盘蔬菜。
顺着那双筷子，项飞禹开始仔细打量起项为君——面色枯黄，小小圆圆的眼睛周围是明显的黑眼圈，嘴唇有些发紫，塌塌的鼻梁上架着一支银丝框眼镜，头发顺滑，直披到肩膀。
项飞禹又看向春光满面的大伯母和大伯父——好一对俊男靓女。
“这两人的基因怎么一点都没遗传到她身上。”她暗想，随后看向同样单眼皮塌鼻梁黄皮肤龅牙的爷爷，心中有了答案。
项飞禹的爷爷项云又问道：“你们问没问到她在哪个班？”
项爸随即打开手机查看短信：“4班。”
“4班是普通班啊。为君在1班，好像就1班和10班是重点班。”
大伯父深知话题搭错了，立即插嘴：“高一结束还要再分班的，现在分班好像不代表什么。我就听说很多从一中考去好大学的都是后边分班才进的重点班。”
项飞禹露出感激的眼神。
“学不好又能怎样？大不了我带飞禹打篮球出头。”南晟自顾自地舀着那碗三鲜汤，放下汤勺的间隙瞪了项云一眼。
“时代不一样了，现在读书才是最好的出路。”项云语气强硬，但眼神只盯着碗里的菜，没有看南晟的意思。
南晟夹了个鸭腿给项飞禹，“没事，我们飞禹路多。”
项飞禹看着眼睛凹陷的外婆，她眼角的皱纹如树枝般交错伸开，心里有些酸。
听李爷爷说，十五年前，也是这样大雨滂沱的夜晚，外婆孤身一人骑着三轮车从平远去往K市，把正在做月子的母亲和襁褓之中的她接回平远。
十年前，一个干旱少雨的夏天，爸爸把妈妈接回K市，外婆拉着她的手绕着平远的几近干涸的护城河走了好几圈，一句话也不吭，直到回到家，外婆紧紧抱着她，哭得稀里哗啦，唇齿不清地说一定不会让她重蹈母亲的覆辙。
外婆像是一个古墓里修炼的大侠，无数次救她于水火。
而如今，项飞禹也要像母亲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外婆。
饭后，南晟也要回平远镇。
项飞禹咬咬牙，感觉眼泪的那股气已经到嗓子眼了。
见项飞禹小小的身影孤零零地伫立在橱窗前，她外婆有些不忍心，挥了挥手机：“有事打电话！好好照顾自己。”
随后绿灯亮起，车子朝着写着“平远”的路标牌扬长而去。
项飞禹捏着鼓鼓的口袋，看到橱窗里自己的身影。她已经比橱窗那个哆啦A梦玩偶高了一个头，记得几年前她还和它一样高。
晚上九点，项飞禹偷偷溜出了家，一个人逛着偌大的小区。
一盏盏琉璃灯从枝繁叶茂的灌木丛里拔地而起，暖黄的灯光把对面的墙壁映得金灿灿的。
走到小区中央，随着汩汩流水声传来，项飞禹看到一座大理石砌成的喷泉。喷泉四周安装了五颜六色的彩灯，一粒粒五彩缤纷的光子欢乐地跳跃在喷泉上。
要是在老家，这样的喷泉肯定会引来很多人的围观，可是这里空荡荡的，只有项飞禹一个人凝目望着。
喷泉后方是一座红蓝相间的凉亭，亭角高高翘起，有起飞之势。
外婆说的就是这里吧。
被早逝的“假奶奶”赶出家门，妈妈抱着刚出生的她躲在这里。
外婆火急火燎赶到凉亭，责备的话被狠狠咽下去，她只是缓步走去，扶起妈妈说，“妈妈带你回家”，拍了拍她的脑袋，说“外婆带你回家”。
然后拖着五十岁的身子，踏着一辆小小的破三轮车，把她们带往平远。
以外婆这么大的劲，链条应该被蹬脱好多次吧。
她想象着，目光呆滞，眼里的泪光如一颗颗璀璨的钻石。
一辆自行车疾驰而过，项飞禹隔着水帘看见一个少年模糊的脸。
9月1号下午，项飞禹早早报完了名，准备出校。
因为高二高三的早早就开了学，所以学校人很多。
她惊讶地发现教学楼南角真有一块解题黑板，上边清秀的字迹还未擦去，上边画着一个磁场图。
她又来到教学楼和操场交界的地方，那里傲然立着一块红板，上边写着“光荣榜”三个大字。
板子有两块，一块高二的，一块高三的。
高三和高二的精神状态果然不一样，高三墙上的人像难免显得疲惫。
项飞禹看向高二的墙，发现理科第一是一个长相清秀、皮肤白皙的男孩。
“陈锡。”她默念他的名字。
陈锡的眼神淡漠，给人一种“只可远观”的感觉，但项飞禹似乎在他眼睛里还看到了胆怯和不安。
与第一截然不同，第二名的男生脸上尽显刚毅果敢，眼神明亮清澈，漂亮的桃花眼格外夺人眼球，嘴角微微上扬，给人一种亲切感。
项飞禹有些欣喜——第一第二都是帅哥。
“陆政安。”
“陆政安！”项飞禹猛地转过头去，发现一个女生正大喊着，追赶着跑去操场，手里拿着一个文具袋。
操场尽头停着一辆大巴车，大巴车跟前一个男孩猛地回头，小步跑上前接过文具袋。
她努力地睁大眼睛，想要看清陆政安长什么样，余光瞥见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正在一米之外喝水，不停打量着她。
那男孩又顺着项飞禹的目光望去，随后翻了个白眼。
“陆政安啊陆政安，这么快就祸害到高一了。”
项飞禹努力克制住自己想往上翻的白眼，原本白皙的脸泛红一片，她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准备离开。
那个男孩瞪大了眼睛，如同梦中惊醒，他连忙拧起瓶盖，大喊了一声：“黄毛！”
项飞禹眉头紧皱，嘴巴张到最大：“啊？”
那男孩挑眉一笑：“去年省青少年运动会，你是不是打篮球了？”
项飞禹扭过头，心想：“不是吧，去年的事丢脸到现在？”
她不情愿地点点头，飞速离开。
那男孩站到光荣榜前，努努嘴，指着年级第五十的照片，又看向陆政安的照片。“还是我帅。”然后看着项飞禹远去的背影，“没眼光。”
项飞禹走出校门，门口的司机等候已久，后排还坐着正在看书的项为君。
她小心翼翼踏上后座，对司机笑了笑：“叔叔对不起，久等了。”
司机微笑着摇摇头，项为君对项飞禹笑了一下：“没事，我也刚来。”
因为晚上班里要开班会，项飞禹和项为君又回到了学校。
看教室里还没几个人，项飞禹又跑下来溜达。
她独自坐在操场边缘的角落里，看着那一群高一的同学和自己的父母告别。
有个穿着有些破洞的皮衣的男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堆叠得整整齐齐的钱，塞到女儿手里。
项飞禹嗅到那个男人身上的煤灰味。
那个女孩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一双崭新的运动鞋，用一根掉了个挂件的扎头绳扎了个低马尾，汗涔涔的额头前有一缕头发。
那个男人浑浊的眼睛满是自豪，他摇了摇大手，踏着一双凉鞋离开，只剩女孩驻足凝望着他的背影。
“一整个假期的喜悦终究被今夜的离别之风吹散。”项飞禹默念。
A教学楼三楼四楼是高二的“领地”，高三被安排到了食堂和宿舍中间的B教学楼。
今晚三楼四楼格外嘈杂，高二的同学们都站在阳台上观望打闹。
上午那辆大巴车回来了，停在离项飞禹只有三米的地方。
一群人陆陆续续从车上下来。
一个戴着头戴式耳机的男孩摇头晃脑走下车，身着一件白色牛仔外套，斜挎着一个黑色书包。他边走路边研习着手里的试卷。
项飞禹一眼就认出来了，他就是理科年级第一陈锡。
随后下车的人要么低头沉思，要么与周围的人交谈，项飞禹已经嗅到“学霸”的味道。
最后下车的男生穿着松松垮垮的校服，手里不停按动着一支白色圆珠笔，看起来十分气愤。在朦胧的夜色笼罩下，项飞禹似乎嗅到了一股“杀气”。
在车灯照耀下，项飞禹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光洁白皙的脸庞，透着棱角分明的冷峻。乌黑深邃的眼睛如同桃花花瓣绽开。浓密的眉，高挺的鼻梁，无一不透着如王子般高贵优雅的气质。
忽然，两个视线骤然交错，视线摩擦碰撞出无数颗璀璨的星子，星子一点一点跳跃进项飞禹明亮动人的眼眸。
男生的眼神淡漠，看不出一点情感，他瞬间收回目光。
项飞禹瞬间清醒回来，拍拍自己的脑袋，低声嘟囔着：“项飞禹你有病吧。”
回到教室，项飞禹发现女生统一地坐在前三排，男生则在后四排。
项飞禹找了个空座坐下，一个戴着粉色眼镜的女孩气喘吁吁地冲进教室，环顾一周后，坐在项飞禹旁边。
项飞禹朝她招招手：“你好，我叫项飞禹，来自平远镇。”
那女孩立马放下书包，露出标准的“空姐笑”。
“你好，我叫淳于明媚。”
项飞禹瞪大眼睛：“好好听的名字。”
女孩挠挠头，有些害羞。
“我是K市本地人，家就在旁边。”
班主任是一个中年男子，项飞禹觉得他的牙齿非常好看，洁白又整齐。
他搓了搓手，露出一个标志性笑容。
“我叫张英俊......”
项飞禹差点要笑出声来，但眼见周围没有同学发笑，她又死死压住嘴角，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张英俊交代了明天军训的事，等到安排发完军训服后，就让大家都走了。
项飞禹低声问淳于明媚：“不上晚自习吗？”
“晚自习是自愿原则，一般的话走读生五点半就放学了，当然，走读生也可以申请和住校生一起上到九点。”
项飞禹想问淳于明媚她要不要上，但觉得有些冒昧，便打住没询问。
她走出学校，看到那辆黑色奥迪正停在第一个停车位上。
她走上车，看到项为君依然一动不动地看着手里的书。
项飞禹见状，也掏出一本数学辅导书来看着。
她快被“2n+1”和“4n+1”绕晕了，转头看到了正在擦眼镜的项为君。
“那个......你上晚自习吗？”
“不上，我要回家补课。”
补课？！
项飞禹从小到大都没上过辅导班，但她听说K市的孩子在学校的时间很少，很多都是通过不停上辅导班学习的。
项飞禹为了不让司机师傅跑两趟，也选择不上晚自习。
晚上十一点，项飞禹洗完澡，打算去问项为君明早几点走。
她敲了几下门，门内传来一声“请进”。
项飞禹推开门，看到项为君还俯在桌前写作业，神色略显烦躁。
“为君，你明早几点走啊？”
“我们都是七点准时出发。”
项飞禹说了声谢谢后轻轻关上门。
回到房间，她躺在床上，身体摆成一个“大”字。
“七点走，七点十分到学校，但早读不是七点半吗？”
项飞禹嘀咕着。果然是初中那群玩世不恭的家伙把她衬得太勤学苦练了，到了高中她才发现自己那点努力是多么微不足道，这更加证明了她上K一中有多少运气成分了。
“咚咚咚——”敲门声传入。
“请进。”
南今穿着淡粉色蕾丝睡衣推门而入，端着一杯牛奶。
“飞禹，洗完澡啦？”
南今的皮肤像婴儿一样细腻丝滑，在明亮的白炽灯的照耀下格外白皙。
“你喜欢吃什么？明天妈妈让刘妈去买。”
项飞禹摇摇头。
南今温柔地笑了笑，身上散发着古典木质香水味，其中又夹杂着一些母性的光辉。
她托着项飞禹的肩膀，把下巴抵在她的额头上。
“爷爷的话……你也不用太在意。如果你不愿意和他们一起住，妈妈可以在学校边给你租个小公寓。”
项飞禹眼睛瞪得圆鼓鼓的，“可以吗？”
“当然啦。”南今点点头。
项飞禹心动过后，又想到母亲在家不大受待见的处境，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等我再适应一段时间吧。”她轻轻靠在南今的胸膛上。
“大伯父一家是很好的人……”
“我知道，可是妈妈，两个再好的人在一起相处，不也会觉得心与心之间有横沟吗？”
南今怔住，她印象中单纯懵懂的女儿竟也如此会察言观色了。
她没有再说，只是步子中夹杂着迟疑，缓步走出房间。
凝视着母亲单薄的肩膀，项飞禹的眼泪又是不争气地滴落。
今天上午家里客厅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大伯母大伯父与父亲在聊巴尔扎克的著作，一片祥和，自己的母亲孤单地坐在另一个沙发上，手不停绕着毛线球。
见他们笑，她笑，可她的眼神里是茫然，甚至是无助。
母亲是初中毕业，因烧得一手好菜且志不在读书，不顾外婆劝阻决定退学开餐饮店。
小时候她偷听过外婆和别人的对话。
大伯母黎白，和父亲与大伯父在欧洲读的是同一所大学。当年兄弟俩都声势浩大地追求魅力四射的文艺女青年黎白，但自己的父亲以失败告终。
她知道，她的母亲必定知道。
项飞禹心疼之余，是不解，她疑惑自己的母亲既然已经逃回平远了，为何又要回到这个家苦苦经营？
不解之余，她又痛心自己，为什么要到这个家给母亲平添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