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一中的新生军训要进行一个星期,不同的班级会有不同的训练内容,项飞禹所在的4班就需要打军体拳。

    项飞禹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出生之前大脑和肢体没有匹配成功,因为从小学到现在,她从来没有真正规范地做过广播操,小时候还因为肢体太过不协调被舞蹈老师劝退。

    至于军体拳,她只记得“弓步穿拳”“马步横打”等名称,动作可以说是睡一觉起来就能全忘了。

    军训期间,所有同学都要在学校待到晚上八点。

    项飞禹一个人整个人蔫蔫的,在食堂拿了一个茴香鸡蛋和凉拌黄瓜,随便吃了几口便回教室去了。

    教室静悄悄的,几乎所有同学都在自觉上自习。安静的教室仿佛是一个人的世界,只有微风和阳光在窗外静静地流淌,没有一丝嘈杂。

    项飞禹不禁回想起了初中吃完晚饭回教室的场面。教室里的嘈杂声如同繁忙的市场一般,喧闹而又充满各种声音。电风扇在头顶上悠悠地转着,几扇窗户也有些年头,微微泛黄的窗帘随着窗户打开的幅度晃动,一些微弱的光线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射进来,却难以掩盖那吵闹的声音。

    项飞禹觉得有些好笑,自己明明很想要逃离,明明很期待现在的学习氛围,但她现在却开心不起来,而初中的那些画面如同她文具盒里的形态各异的一支支笔,杂乱无章地横卧在她的脑海里,可她总是能在乱七八糟的回忆照片里准确无误地找到最切合她心境的那一张。然而任何有着阳光底色的照片中都有一个叫做李骁阳的少年。

    她拿着杯子出去打水,瞥了一眼操场那群正在踢足球的同学,一个穿黑白格子球衣的男生一下子抓住她的目光。

    那家伙过得怎么样?

    她心想。

    他叉着腰追着足球,手里还拿着没吃完的手抓饼,没有拦截住球,随后向前方奋力追去。

    李骁阳似乎没有从她的世界消失,而是以另一种方式活跃在她眼前。

    项飞禹看了那个男生将近五分钟,随后缓过神来,“李骁阳已经不在这里了。”

    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她笑出声来——他还能干嘛。无非就是和一群新认识的朋友打打闹闹,又或者去篮球场打打球。李骁阳的世界丰富多彩,他拥有婀娜春柳,拥有亭亭夏荷,拥有尽染枫林,拥有傲雪冬梅,他拥有这世界上一切的美好,所以项飞禹的目之所及都有他的影子。

    只是李骁阳,你在夜幕将至时,是否也会像我一样俯在栏杆上看着落日余晖,在那些生活碎片的间隙,你是否会想起我呢?

    三班响起一片掌声,项飞禹循声看去,发现一群高二的学长学姐从三班教室出来,向4班缓步走来。

    她连忙回到教室。

    张扬不失沉稳,自信不缺沉稳。

    他们迎着掌声走进四班教室。

    “大家好!我们是K一中篮球社。”中间那个高个子男生说完,一排学长学姐向大家鞠了一躬。

    项飞禹认出了中间那个高个子,就是那天叫她黄毛那个男生。

    “我再给大家介绍一下,篮球社社长就是现在的理科年级第二,只是他现在去参加竞赛还没回来。”

    “哇哦——”台下一片惊奇。

    “所以加入我们篮球社,会有学神专门辅导功课。”

    有了这句话,4班篮球社的报名表简直爆满,项飞禹的同桌杨颜明媚在一个犄角旮旯里郑重其事地写上她的名字。

    项飞禹现在对任何学生组织都无感。她每天脑海里只有两个字——回家。

    项飞禹每个傍晚都会趴在阳台栏杆上,在一中摸爬滚打一个月后,她似乎失去了一切学习的动力。

    今晚她一直回想着今天上课的场景。

    物理老师才把题目写出来,她前面的那个爱打盹的男生已经把答案说出来了,当老师问其他同学会不会时,大家都齐声说“会了”,项飞禹只好将问题咽下去,努力跟上老师的节奏。

    似乎高中的每一天都在做着相似的、枯燥的循环,项飞禹渐渐跟不上这里的节奏了。

    白天是老师同学的高速冲刺,晚上是九科分量极重的作业,可是她从来不敢抱怨作业多,因为总有同学做完。

    所有人都推搡着登上开往名校的列车,项飞禹站在站台外,呆滞在原地,傻傻地观看着慢慢合上的站台门。

    虽然老师们都活泼开朗,但是项飞禹总是能在老师身上感受到距离感。

    这里没有老师会早起来看学生的早自习,除了上课时间,项飞禹几乎看不到这些科任老师。

    晚上回到家,吃完饭后,项为君和家教在隔壁房间一直学到晚上十点,初中同学几乎都在Q县高中的管制下被安排强制住校了。

    房间里寂静无声,项飞禹仿佛可以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淡淡的呼吸声和时钟的嘀嗒声,像是在向世界宣告着一份宁静与和平。她仔细打量着这个华丽的房间——整体呈现地中海风,弧形的吊顶,象牙色的地毯,金色花纹的壁纸,她的床上方挂着大小不一的油画。

    一切都在以他们习以为常的方式进行着,项飞禹没有能力去改变规则。

    她看向时钟,已经十点半了,她大概还需要学两个半小时,而三个半小时以后,她会听到项为君吹头发时吹风机发出的“嗡嗡”声。

    考完期中考,项飞禹觉得自己离死期不远了,于是跑到篮球场上来发泄一通。

    这座篮球场外观简洁大方,边界清晰,周围没有其他障碍物,场地平整,色泽亮丽,给人一种清新的感觉。

    蓝天、白云、球场、阳光、少年。

    项飞禹有一种“久违”感。

    因为第一块篮球场被篮球社选拔征用了,所以她跑到第二块球场来。

    好久没有这样运动了,跑步的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仿佛有一座山压在背上,让她的呼吸都变得艰难。每次踢动双腿,仿佛都是在与重力抗争,而汗水则像瀑布一样涌出,浸湿了她的运动衣。

    投球的间隙,她看到坐在篮球场边沿座位上的篮球社负责人。

    那天叫她黄毛的男生坐在最边上,似乎在压抑着嘴角。

    而他旁边那个戴着鸭舌帽的男孩,把帽子压得低低的,散发出一股冷气,似乎下一秒就要掐住旁边男生的脖子。

    他的脸庞棱角分明,下颌线条优雅流畅,透出一股冷冽的气息。

    项飞禹转过头,继续上着三步篮。

    “黄毛!过来一下!”项飞禹转过头,看到那个玩世不恭的男生正站在球场上朝她招手。

    他的眉眼如画,唇角带着一抹玩世不恭的微笑,仿佛世间万物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项飞禹想到了一个人。

    她颤颤巍巍地走过去。

    那个男生连忙把她拽到篮球社桌子跟前,“她她她,去年中学生运动会你们见过。”

    项飞禹扶额,连忙低下头——这男生怎么到处宣扬我的糗事。

    “邓有为,你别随便抓一个人过来帮你解难,我跟你说这事没完。再说了,人家学妹报名了吗,你就把人家往里带?”最右边的一个学姐怒斥道。

    女生长相迷人,令人心动。她拥有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轻盈自然地垂落在肩上,映衬出白皙的皮肤和精致的五官。

    项飞禹抬起头,看到坐在正中间的那个戴鸭舌帽的男生,他昂起头,与她对视。

    他的眼睛四周略带粉晕,眼型似若桃花,水汪汪的,眼尾呈平行、微垂、微翘,给人一种似醉非醉的朦胧感。

    项飞禹心跳不自觉地加速。

    男生问:“你愿意吗?”他的嗓音如丝绸般柔和。

    项飞禹愣在原地:“啊?”

    “问你愿不愿意加入篮球社?你以为跟你求婚啊?”那个叫邓有为的男生打趣道。

    男生瞪了邓有为一眼:“你把那群连球都不会运的人招进来,害我送了几百块的道歉饮料,我跟你还没完呢。”

    邓有为向项飞禹递出“求救”的眼神。

    “我可以试试。”项飞禹答道。

    “看吧!我给你招了一个大将,就当给你赔罪。”

    “那你就是篮球社最后一个新成员啦。我叫任笙,是副社长,也是校队女队队长,他是陆政安,是社长兼校队男队队长。”那位学姐介绍完,将一张表递给项飞禹,让她填写一下个人信息。

    “你是Q一中的吧?去年省赛我还记得你罚球成功的场景呢,快要撺掇到天上去了。”那位学姐问道。

    项飞禹害羞地点点头。

    “期中考试怎么样?”邓有为拿起一瓶脉动打开喝,一脸坏笑。

    项飞禹摇摇头。

    “没事,时间还长,我们刚来一中也不太适应。”任笙摸摸项飞禹的头,她的眼神如同绵软的云朵,温柔而恬静,给人一种深深的安抚感。

    “你不适应?那你还考年级第五。”邓有为问道。

    任笙眼里的温柔顿时烟消云散,她恶狠狠地瞪了邓有为一眼。

    全校600人,项飞禹考了492名,物理全校后50。

    要不是有语文英语撑着,项飞禹都不敢想象她这次考试会有多惨。

    好在家里人如同约定好一样,绝口不提成绩的事。学校也只张贴了全校前一百的大榜,其他同学的成绩则是自愿去班主任那里查看。

    似乎没有人知道项飞禹考得很差。

    项为君不出意料考了年级第十,而非重点班的4班有六个同学考进全校前二十,有十八个同学进了全校前一百。

    大家纷纷感叹4班的人都是中考发挥失常的,项飞禹安慰自己:我一个中考超常发挥的人进了一个全是中考发挥失常的人的班级。

    这次考试成绩在项飞禹意料之内,毕竟她在跟不上之后便放飞自我了——课上开小差,作业一半是抄的。她没有班上那些同学的天赋,松懈一会儿就会被别人狠狠地超过去。

    期中考试完,学校给放了四天的长假,项飞禹立马买了回平远的车票。但李乔有她们都还没放假。

    项飞禹借着转团组织的理由溜进了平远一中。

    引入眼帘的是簇拥着的紫薇花,紫薇花对面是静默伫立着的枇杷树。

    她们大晚上溜进学校摘枇杷的场景历历在目。

    枇杷树似乎也在凝视着她。

    “好久不见。”项飞禹深情说道。

    枇杷树当然不会回答。

    “我是第一个回来看你的吗?”

    枇杷树还是静默不语。

    如果她们在,肯定要骂她神经病。

    项飞禹径直走去初中部。

    高考倒计时牌依然在锲而不舍地完成它的使命。

    再走下去就是小树林了。

    别人对小树林的回忆或许是和恋人在一棵树下许下“一辈子在一起”的承诺,项飞禹只能回想起她们合力把李骁阳推进树丛中。

    秋天的结尾,大地变得凄凉而美丽,落叶归根,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照耀着这个世界。

    落叶随风飘落,一切都是那么悠闲自在。

    项飞禹穿过篮球场,似乎听到了高崇的脏话声,现实中球场上空无一人。

    教学楼下方矗立着今年中考的光荣榜。

    第一个是崔璨,崔璨是平远另一个考到K一中的学生,她的皮肤黑黝黝的,明亮的眼睛透露着坚定,似乎有重大任务在前方等她,一对深邃的酒窝盛满了暖洋洋的笑意。

    第二是项飞禹,阳光洒在她的面庞上,那双明亮的眼睛犹如夏日的晴空,充满了希望与活力。

    项飞禹知道那个时候她是真的开心,真的无敌。

    第三是李骁阳,他去了隔壁市的一个省重点寄宿学校。他目空一切,好像对什么都无所谓。

    看吧,我们两个的名字还是连在一起了。

    不知不觉中,阳光静悄悄地移到李骁阳的脸庞上。

    下课铃声响起,那群学生如脱缰的野马冲去食堂。

    一个初一的小男孩跑过来问:“姐姐,你是这个吗?”那个男孩指了指项飞禹的照片。

    “对呀。”

    “那你为什么要看李骁阳的?”

    “因为姐姐已经很久没见他了,很想念他呀。”项飞禹笑道,抹了抹眼角的泪。

    “你们是一个班的,应该经常联系啊。”小男孩挠挠头表示不解。

    项飞禹迟疑了一下。“我们没有联系过。”

    小男孩努努嘴,思考了一下:“所以你来一中看李骁阳吗。”他又摇摇头,“可是姐姐,李骁阳已经不在这里了。”

    一阵凉风袭来,这场秋天的最后一缕风轻轻拂过项飞禹心头,带走纠结,留下清晰。

    在平远待了三天后,项飞禹还是回到了K市。

    在车上看着疾驰而过的山山水水和迎面而来的高楼大厦,项飞禹的脑海里只有老胡(初中班主任)三天前对她说的话:“无论前面是晴空万里还是狂风暴雨,都要勇敢地大步走下去。”

    老胡说完后,又连忙跑去教室处理新一个班级的“恶性打架事件”。

    项飞禹一个人趴在阳台上呆了两个小时,看着日月更迭,看操场上的路灯依次亮起。

    忽然想到初三的自己也是疲惫与狼狈地扑在栏杆上,凝视着跌落山间的太阳,那是K一中的方向。

    她无数次想逃离这座冰冷的栏杆,但她再一次从它身上汲取力量。

    项飞禹利用其了惯用的复习方法——计划本。

    到了晚上八点,她跑到小区中心的喷泉处背书。

    喷泉声音正好可以盖住她背书的声音。

    在她坐在长椅上喝水休息时,一辆山地自行车缓缓驶过来。

    项飞禹慢慢看清楚那个人人脸,随后努力遮住她自己的脸——那个男生是篮球社社长,她今晚以家里有事为由推掉了今晚篮球社的团建活动。

    随着“嗞”的一声,自行车正正停在她前方。

    “你家里的事,就是安排你背“三圈环流”啊?”

    项飞禹缓缓放下手,挤出一个微笑,“没有没有,我家里的事办完了,我才来背书的。学长,你家也住这里啊?”

    “算是住这里吧。”

    项飞禹脑筋一时转不过来。

    “怎么,期中考试没考好,现在来恶补了?”

    “对呀,但是......高中知识真不好补。”

    陆政安把自行车的刹车蹬下去,坐到长椅上。

    项飞禹如条件反射一般闪到离陆政安一米远的地方。

    陆政安抬头看着项飞禹,眼神略带不解。“我又不是会吃了你。”

    项飞禹坐到离陆政安五十公分的地方,隐约嗅到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味。

    “哪科考的不好?”

    “每科。”

    “最不好的。”

    “物理。”

    “带物理试卷了吗?”

    好巧不巧,项飞禹还真把物理试卷夹在地理课本里了。

    她有些胆颤地盯着正仔细“欣赏”她59分试卷的陆政安,好在陆政安没什么很大的表情。

    他用修长纤细的手指指了指第七题,“这种类型的题高考必考,到高三你就知道怎么做了。”

    项飞禹咬着手指,不解地看着他。

    陆政安果断从书包里找出一支红色墨水笔,在试卷上画了一个滑块和一个斜面。

    “滑块下滑时受几个力?”

    “摩擦力,重力,支持力。”

    陆政安在试卷那个传送带上的滑块上做了一个受力分析,“如果传送带匀速,那么滑块不受静摩擦力作用,如果加速,静摩擦力朝前,如果减速,静摩擦力朝后。这个你知道吗?”

    “好像知道。”

    “你知道原理吗?”

    “嗯......我想想。”项飞禹杵着下巴努力思考,“是不是惯性定律?这个滑块有做与传送带方向相反的力的趋势,所以摩擦力方向和滑块运动方向相反,和传送带方向相同?”

    “聪明。”

    项飞禹像半截木头似的愣在那儿,这是她来到K一中后第一次有人夸她聪明。

    在陆政安的鼓励下,项飞禹思路也快了一大截,半个小时就把整张试卷理解清楚了。

    “你家住在这儿?”

    “算是吧。”项飞禹说完愣了一下,这句话好像似曾相识。

    “你家这么有钱,干嘛不请家教?”

    “我......我不太喜欢课外辅导这种学习方式,好像不太符合人类学习的基本逻辑。”

    陆政安轻声笑笑。“可是这确实是一中的学习模式呀?你确实可以在这种规则当中获得最大的学习效果。”

    “那学长,你也不认为这种规则完全正确咯?”

    “我没有上过补习班,也不太喜欢这种规则,但是......”他掷地有声,“只有适应了规则,才可能改变规则。”

    项飞禹疑惑地看着他,眼神中带着闪烁和不自信。

    “那为什么一些不好的规则能够延续几百年不消失呢?难道不是因为那群努力适应规则的人在凭借规则受益后忘记自己改变规则的初心吗?”

    陆政安眼神略带震惊,之后迅速转为从容,背上书包蹬上自行车,回头对项飞禹一笑:“这不就是马克思恩格斯的伟大之处吗?”

    项飞禹痴痴地目送陆政安的离开,他的背影如一座青山,在路灯的照耀下愈显坚定与挺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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