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里往来迎客赴宴,很快就到了正月十五。

    因是大家一起过的第一个上元灯节,众人早就商议一起出府好好热闹一番,鸿公子更是一大早就去京中最好的茶楼订了位置。

    没想到刚过中午,宫里就来了懿旨:玉昭公主今晚出宫巡视府邸,顺便游赏,要沈蕴纤预备接驾。

    徐缙垮了脸,骂骂咧咧说宫里不干人事,鸿公子紧张地捂住他的嘴。

    卫忠接了旨就出门,去了京兆尹衙门,好在京兆尹也得了懿旨,忙忙安排玉昭公主出巡路线中,见了卫忠自是一喜:“下官正愁着谁陪大殿下出游,既是二殿下和侯爷亲自作陪,下官必越发上心。请侯爷安心回去等待,下官这就去安排一应事项。”

    卫忠道:“不必刻意安排,今夜万民同乐,大殿下又存与民同乐之心,勿要过分扰民方好。”

    京兆尹将信将疑,领命自去忙活,不在话下。

    却说沈蕴纤这边吩咐将府中整顿安排,备下大宴,自己不过匆匆吃了两口饭,便带着府中众人,往对面府上门口候待。却不料管鸿疏和管羽光也得了懿旨,带着管家的仆从,皆捧着一应游玩歇息的物件,前来青留巷候命。

    坊里其他几户人家见此阵仗,遣人悄悄来打听过何事,因无旨临到自己,只将大门紧闭了谢客。一时间,两队人马静悄悄地站在街上。沈蕴纤忍不住回头看时,只见风轻轻吹起管鸿疏的披风,他低头在夕阳下站着,越发消瘦如一株枯梅树。

    天色黑透,沈瑗的鸾车方真正来到。她似是有意低调,并没有带太多宫里人。众人簇拥她下了车,进到玉昭公主府里,都极有眼色地让开一条路,示意管鸿疏上前陪同。

    沈蕴纤等跟在后面,刻意隔出一些距离。管羽光一心在她哥哥身上,一不小心还挤到了她。卫忠横进来,将二人隔开,管羽光忙低声陪不是。而沈蕴纤只是强颜欢笑,摸着刚漆好的栏杆对管小姐说:“这地儿造的真好,是不是?”

    “殿下。”卫忠变了脸色,管羽光看着栏杆上的鲜明手印,道:“阿纤姐姐,快看看你的手!”

    这番动静惊动了前头,沈瑗回过头问:“怎么了?”沈蕴纤张着手心,满手朱红油漆,呆呆地看着他们。管鸿疏看她这模样,嘴角翘出一丝轻笑。卫忠离得近,却发觉她有些不对,握住她手腕往上挽起袖子,果然开始起密密麻麻的疹子。

    管羽光吓了一跳:“阿纤姐姐这是怎么了?”卫忠沉声道:“油漆吃人,但不妨事。”并快速禀道:“大殿下,管公子。二殿下的手需要及时清洗,我先带她回府。敝府已备下薄宴,请殿下游览完过府稍作歇息。”

    沈瑗点了点头,卫忠拉着呆若木鸡的沈蕴纤就疾步回府,吩咐人取了热水、煤油并烈酒过来,亲自与她一遍一遍擦拭清洗,直到手心通红,方才堪堪洗掉。

    沈蕴纤紧张地注视着自己的疹子从手腕直往上蔓延,卫忠见了,就轻轻扳过她的脖子,扒开了一点她的衣领,瞧过后道:“应该没什么大碍,只是会不舒服。殿下最好是这时能洗个热水澡,但现下不便,只能先忍耐,等待它自行消解,喝些凉茶有助于缓解。”

    松了口气,沈蕴纤才不动声色地拉了拉自己的领子,感激道:“幸好不是什么大事,也幸好侯爷什么都懂。”

    卫忠轻轻一笑:“以前在军中干活,常有此事,大家都见怪不怪。姑娘家第一次遇见,能如此镇静很是难得。”

    卫忠又命人浸了十几条帕子带上,叮嘱道:“若是待会儿觉得那里痒,就悄悄拿帕子擦一下。”

    沈蕴纤便拉着他出府,正逢对面也出来,管鸿疏目含担忧地看着她。沈蕴纤低头避过他的目光,向沈瑗行礼道:“请皇姐过府稍歇。”

    沈瑗目光越过她,淡道:“不用了,难得出来一趟,我想去街上看看。我记得你府上还有些人,叫他们都出来玩吧。”

    都知道她还储着些“面首”,这意有所指的话烧得沈蕴纤脸上红白不定。沈瑗立刻起驾,她也只好吩咐人叫徐缙和鸿公子出来。不一会儿徐缙赶过来,说鸿公子又出府,不知作什么去了。

    京兆尹带着大批人手在衙门已经候着,来回踱步,不时翘头张望。

    沈瑗的车驾好容易挤到了衙门,她已颇是不耐烦,吩咐除相干人外,其余人等一概留在衙门待命。好容易请旨出宫,她哪肯在路上枉费时间?

    于是京兆尹将人马分作两队,自己和其中一队跟着大殿下,管公子和管小姐,另一队跟着二殿下等人,一齐上街去。从京兆衙门过了绪河柳叶桥,万千灯火热闹,满城人间繁华,一时尽在眼中。

    沈瑗在前头慢慢行着,见到什么只是停下来淡淡看两眼,管鸿疏也不怎么说话,只是微落半步跟在她身边,倒是管羽光还在轻言巧笑地说几句。

    而沈蕴纤这里就热闹极了,她亦是头一次出来过节,看到什么都两眼放光,看到什么都要扑上去摸一摸,玩一玩。徐缙日日闷在书房温书,也早不耐,此时如同放飞了鸟,和沈蕴纤一个赛一个地吵闹,卫忠笑着看两个人拿着摊上的面具互相打闹。芙楹要给老板付钱,被卫忠一个眼神止住,他要来付。结果几人走出没几步,徐缙被摊主扣住,哇哇大叫:“姓卫的,你怎么不付我的,你成心看我出丑,你不讲武德!”沈蕴纤笑倒在芙楹身上。

    到处都是卖东西的,面具,花灯,糖葫芦,各色小面人,会喷花的彩纸匣子,毛绒绒的小首饰,热腾腾的街边小馄饨。虽然各色东西都不及宫里府里的精巧,但胜在新奇有趣。跑来跑去的淘气小孩儿在街上放炮,被京兆尹的士兵拦住。有一个故意钻过人群在那士兵脚下点了个小炮仗,炮仗蹦在铠甲上“咚”的一声,给那个士兵吓了一跳。小孩儿乐的跑远,沈蕴纤也哈哈大笑,笑完给那个士兵递了支糖葫芦道歉,士兵脸红了,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引得其他士兵也轻笑起来,开始悄悄撞他。

    他们这边气氛太好,终于引得前面一行人驻足回看。他们肃容赶上前去,沈瑗却望着前面人最多的地方:“那儿是干什么的?”

    京兆尹禀道:“回殿下,那是京中最大的花灯摊子,每年只这一次开张。能够连续答对十道灯谜,就可以任挑一盏花灯拿走。只是这花灯精巧,灯谜也难,至今只有两个人拿到过,殿下要不要去看看?”

    众人听了话都好奇,徐缙更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悄悄对沈蕴纤说:“去年我答对了八道,今年不知道能不能答全。”

    京兆尹带人开出路来,看摊子前头正有几个人猜谜,或抓耳挠腮,或沉思良久,最后都没能在规定时间内猜出,遗憾地扔下银子拿着摊主赠送的小玩意儿走了。

    众人见这些年轻公子小姐应是达官显贵,都围在旁边要一看如何。沈瑗仰头看着这高高的灯墙,叹道:“果真巧思。”管羽光笑道:“哥哥一向善于文字游戏,何不试试看?”沈瑗看向管鸿疏正要开口,沈蕴纤悄悄一把推出徐缙,徐缙只好硬着头皮说:“微臣也想试试。”

    沈瑗微笑道:“今日既是出来玩,大家便都来猜一猜,权当凑个趣。”遂点了驸马爷、京兆尹和自己身边的大宫女,要他们也一起去猜谜。

    卫忠猜了一个就败下阵来,老老实实地跟沈蕴纤说:“臣读书不多,抱歉。”沈蕴纤笑说无事。沈瑗大宫女有几分才识,猜到第三个才铩羽而归。京兆尹虽已是个眉目和善的中年人,可当年亦是一届探花,但他是个人精,猜完第五个就不肯再猜下去,佯作苦恼道:“臣力不能胜,辜负殿下期待了。”

    只剩下沉浸于兴奋的徐缙和负手沉思的管鸿疏。这厢沈蕴纤和雪念正悄悄讨论哪盏花灯好看,刚论定一盏,却见管鸿疏立在第八个灯谜前不动了。而徐缙皱着的眉头却忽然展开,“啊”了一声:“这个有了。”又快速解了第八个,又接着第九个、第十个。等他语如连珠地报完灯谜和解法,潇洒地拍下一句“是也不是?”围观众人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叫好。摊主亦笑着连连道:“恭喜公子,贺喜公子,成为本摊上第三个获得花灯的人,您要哪一盏?”

    徐缙就近随手拿了一个,乐滋滋地拎到沈蕴纤面前炫耀。沈蕴纤轻轻踢他一脚,冲沈瑗的方向使眼色。徐缙“啊”了一声,又“哦”了一声,走到沈瑗面前,双手奉上花灯:“今借殿下之恩泽得此花灯,谨献殿下以贺上元之喜。”

    沈瑗接过灯,照在面前细细瞧了,向他欠身还了一礼。而管鸿疏那边时间到了,他沉默着走回沈瑗身边,看了一眼方才沈蕴纤悄声说好看的那支花灯。

    京兆尹的士兵一撤,众人都又涌到花灯摊子前继续猜谜。三三两两的姑娘停在人群之外,热切地看着管鸿疏。

    沈蕴纤忽然情绪低落,不肯再往前继续走了。卫忠低声问她,是不是脖子还在痒?沈蕴纤望着他:“我走不动,不想再走了。什么时候能逛完?”

    卫忠便去同京兆尹说话,京兆尹点头道:“侯爷放心,有安排的。”便转身同沈瑗和管鸿疏一禀,带着一行人上了附近的茶楼。刚走到二楼,却听见鸿公子的声音兴奋地传来:“殿下,侯爷,这里这里!”

    沈蕴纤刚上楼梯去,看不到人,卫忠示意她继续往上走,使徐缙下去拉着鸿公子说明原委。鸿公子仔细一想:“既是有贵人在上头,又点名你我跟着,我不去拜会是不是不合适?”

    徐缙咂嘴,颇带几分同情地看着他:“你还是不去拜会的好。”

    “为什么?”

    徐缙斟酌了下:“你同那未来的大驸马,撞了名讳。”

    “天下竟还有这样的巧事?”鸿公子拿捏不定,看向楼上,徐缙劝他:“你曾是说书的,最知道天下最不离奇的就是巧事,宫里的贵人在意名讳,你何必在这佳节中触他们霉头。你且在此稍候,等殿下应酬完,我们府中人再小聚,无外人打扰,岂不是美事?”

    鸿公子闷声应了,徐缙自上楼去。鸿公子坐在窗边,看着楼下满目热闹,为自己续上第三壶茶。

    等鸿公子第四壶茶快要见底,街上的人并茶楼里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楼梯上传来许多人下楼的动静。鸿公子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好垂头侍立在一旁。

    沈瑗下楼来,自顾自往底下走了。管鸿疏目光随意扫过鸿公子,看了又看,从他的衣着装扮上猜到了五六分,滋味莫辨,立在当场。身后他妹妹问他怎么了,他才缓缓往下走去。

    接着沈蕴纤下来,示意鸿公子跟在后面,他方过来。只是那窗边桌上一应好酒好菜,自然是晾在了那里。

    沈瑗的鸾车早已得了吩咐在楼下等着,沈瑗扶着管羽光的手上车,往沈蕴纤身旁看了一眼,突然道:“你是谁?”

    卫忠轻咳一声,鸿公子才知道说的是自己,仍弓着腰趋步上前,跪地行礼:“小人见过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千秋万福。小人是玉昌殿下府上人,得陛下赐名鸿公子。”

    沈瑗冷了脸色,却没有当场发作什么,转身上了鸾车。一行人躬身送沈瑗车驾离开,各自回府。

    这夜恰是十五日,又到了卫忠宿在沈蕴纤房里的时候。

    沈蕴纤睡不着觉,卫忠亦然,他在黑暗里突然问:“殿下的心上人,是不是管大公子?”

    沈蕴纤从思绪里回神,淡淡回道:“侯爷何时知道的?”

    卫忠道:“管公子见我第一面的时候,特意多看了我一眼。而且,阿鸿同他长得很像。”

    缠上心头的,好像终夜不能散去的沈瑗的目光。

    沈蕴纤披衣起来,不许任何人跟着。她穿过厅堂,走到空无一人的西院,方才深吸了几口气。

    世界上最难过的不是失败。

    是胜利者围观失败者的失败,更让人难堪。

    她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对黑夜大声喊:“我没有输!”

    只有一点呼啸的风回应了她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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