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关,Z市的街头比往日冷清了许多。

    难得没有加班,下班时的天光大亮让苻榣恍惚,五点半,日头都没落下。因为闲适,她打量着这座城市,明明是生活了五年的地方,一切道路店铺应该都很熟悉,可是真当她扬着脖子细细看过去时,又显得有些陌生。

    可能这就是匆匆赶路所见的虚影与仔细打量的区别。

    几个熟悉的餐厅门口都贴上了放假通知,正月十六左右才重新开张。

    拿出手机对照了下农历和阳历,被资本压榨惯的苻榣不禁咋舌。

    今天农历二十四,这些餐厅的老板竟然一口气放了二十来天的假期,仿若学生时期的寒假。

    工作这几年,苻榣已经没见过这么多天假了。

    中国人的传统节日似乎都讲究重聚、吃传统小吃。清明要回乡祭祖,吃菜粑;端午要回家挂艾,吃粽子、红鸡蛋;中秋要回家赏月吃月饼……何况春节!

    也对,从农历腊月二十四的小年开始,到来年正月十五的元宵节,这二十天都会被老家人称之为过年期间,所以餐厅的假期倒也合理。

    苻榣总喜欢在有了疑问后再自顾自地给个答案,也不求真实,只要安心。

    想清楚后便驱车去超市买了方便面、拌面、酸辣粉、自热火锅、自热米饭等一系列不须开火只用倒水的速食,算了大概能有四十顿,便推着一车长辈眼里的垃圾食品走向了收银台。

    “姑娘,吃这么多泡面不好的。”热情的女声响起。

    苻榣抬起头,是一个看上去四十多的女人,一边利落的扫着码,一边不无叹息,“有时间自己做做饭,吃泡面、外卖都不好。”

    苻榣笑笑:“谢谢阿姨。”付好款后拎着两大袋离开。

    倒不是不愿多说,相反,苻榣很喜欢一些陌生人的寒暄,只是不知道该如何热情回应,所以微笑便是她认为的善意回馈。

    冬季的天黑得早,超市逛了一圈出来,天已经全黑。

    回去的路上车流逐渐汇聚了起来,仿佛一个小时前的冷清只是假象。

    车灯和霓虹装饰着城市,映着夜幕泛着微微的红。星辰黯淡,半轮月亮空悬,显得些许孤寂。

    苻榣很享受此刻,眼前霓虹闪烁,像是热闹在叫嚣,而她独自坐在自己的车里,在盛大的热闹里隔绝出自己专属的空间,既不需迎合,也不用冲撞,孤独,是多么奢侈的自由。

    买回来的速食被一股脑倒进一个大大的收纳箱,苻榣闭着眼睛捞出一个。越是琳琅满目,越是难以选择,她不喜欢这样的摇摆不定,所以抓阄是她每天生活里的必需品。

    大学毕业后,苻榣便独自来到Z市工作,独自生活五年,早有一套适应自己的生活理论。

    苻榣是一名大厂的软件工程师。同事男性居多,倒没有网上盛传的格子衫当制服穿,衣服大多是黑白灰,她却不喜欢单调沉闷,有一柜子鲜亮的色彩。

    所有的衣服都挂着,分为上衣区、下装区,一体区。除了要去有着装要求的场合,日常上班苻榣会每天蒙眼走进衣帽间,拿到哪件是哪件。眉笔、眼影、唇膏都是同品牌的不同色号,所以包装都一样,随手拿到哪个用哪个。首饰全部放进一样的纯色小收纳盒,出门时随手打开戴好。

    自然,会有很多奇怪的混搭,可能是红配绿的颜色,可能是西服配哈伦裤;有时衣服风格统一,结果街头风的衣服搭了珍珠项链,知性风戴了夸张的耳饰;或者,衣服和首饰在极小的概率下风格统一后,妆容又有了问题,蓝色眼影配玫红色唇膏,诸如此类,公司的人总怀疑她是不是兼职美妆博主,用当时时兴的话说,背地里是不是一名斜杠青年。

    也有同事问过她的搭配规则,她轻飘飘一句“随机排列组合”便揭过。在苻榣看来,同一功能下的随机选取,是她为自己设计的“不犹豫”程序,简单的规则下,能衍生出不同的排列组合,绚烂缤纷,精彩纷呈,像跃动的生命。

    这也是她喜欢程序设计的理由,她认可信息生命。

    时间长了,大家也都习惯了苻榣每天或亮眼或雷人的搭配。她眉眼沉静,再喧闹的颜色总能被被周身冷冽的气场压住,强烈的色彩对比和冷静理智的气质,似乎形成了一种独特无畏的个人风格,逐渐便也无人讨论。

    何况,在高薪又容易被新人取代的行业,大家更关心的,是如何实现需求,是无止尽的修改bug。

    手机铃声响起,苻榣看着屏幕上亮起的联系人,做了几个深呼吸。

    屏幕那头似乎很有耐心,铃声一直不间断的响着,等到快要挂断时,苻榣按下了接听键。

    “喂,妈。”苻榣微笑着,想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亲切自然。

    “榣榣呀,吃饭了吗?”

    “吃了。”一阵沉默,苻榣又继续,“今天没去食堂,在外面餐馆吃的,点了个鸡汤,味道还行。”苻榣一边自然的说着,一边拆着随手拿出来的老母鸡汤味的泡面,放好调料,等水烧开。

    “哦,好,你工作忙,要吃点好的补补的。”

    又是一阵沉默,苻榣正准备再说些鸡汤的细节,想不到话题时,同一件事多说几句至少不算太冷场。

    电话那头的声音又响起:“榣榣,今年过年回家吗?”

    苻榣不知如何作答,心里是不愿回家的,却又不忍心开口,于是只能沉默。沉默也是一种回答。

    “榣榣,我,我和张叔叔想定下来了。”

    “挺好的,妈妈,你早该为自己打算的。”苻榣说这句话很真心,她是真心希望母亲幸福。

    手机那头说完这句话似乎也如释重负,低低的笑声传来,又不好意思的清了清嗓子,“榣榣,妈妈很想你。”

    又是一阵沉默,苻榣终于开口:“手上一点工作处理完我就回去。”

    再来回几句便挂了电话。

    苻榣叹了口气。小时候的母亲明明是一副精明强干的形象,说话句句有力,被人调侃说话落到地上都听得见响,不愧叫响萍。哪里像现在,电话里每说一句像是要斟酌的样子。

    小时候父亲跟一个女人走了,母亲便独自带着她长大。那时候的母亲说话做事雷厉风行,工作总要做到最好,对苻榣生活学习都有严格要求。

    她知道母亲爱她,可母亲的强势侵占了她生活的方方面面。

    母亲说核桃补脑,所以她每天都要逼着自己吃两个,说胡萝卜明目,所以每周末在家都要生吃;母亲说学习不能松懈,考了第一又要向满分靠近,要远超第二名;作业做完了要复习,复习好了要预习;母亲说……

    可没有食物禁得起天天吃,核桃成了苻榣看见就烦躁的食物,生胡萝卜的味道本就不喜欢,学□□也学不完,她想拒绝,想反抗。

    苻榣也试过友好的沟通,委婉的拒绝,甚至倔强的反抗,可母亲总有一堆不可置疑的道理,有殷切的目光,让人无法拒绝。

    “我是为你好,我能害你吗!”以爱之名的话语像是一座大山,压得苻榣喘不过气来。所以她想逃离,可又不想表现得冷漠。

    单亲的成长环境,好强的母亲,使得苻榣并不知道如何和母亲相处,如何像别人家的母女一样亲昵。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母亲似乎已不是原来的干练,偶尔也会打电话来寻求意见,有时电话里也会有些絮叨,这次手机里迟疑到甚至有些小心翼翼的语气,让苻榣反复咀嚼了几遍,愧疚涌上心头。

    她想,又没有仇怨,有什么不能回老家的呢。

    苻榣在一个美丽的县城长大,那里四季分明,冬天虽顶多只是零下三五度,但因气候潮湿,也不是有暖气的地区,所以屋内屋外都冷,不像Z市的冬天,即使怕冷的人穿一件厚外套也能过冬。

    虽心知老家寒冷,但苻榣想,年假不过一周,在家应该不怎么出门,扛扛也就过去了,于是没带几件衣物,采购了一些Z市特产,把后备箱塞得满满当当,就出发了。

    本来五六个小时的车程,因着年关堵车,早上七点出门,直到下午四点多苻榣才开车驶入了从小生活的榣水县入口,眼前的景致越来越熟悉,意味着离家越来越近。

    苻榣突然有种想逃的感觉,近乡情怯,开车的速度也越来越慢。

    手机铃声响起,苻榣打开蓝牙,想让对话驱散她此时的忐忑。

    “听说你今天到家,早上、中午,我都来你家两趟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没到家,你知不知道明天就年三十,你们公司有这么压榨人吗,除夕前一天才放假?”电话里的声音劈里啪啦传来,不等苻榣回答,朱子昂又自顾自的继续,“我说姑奶奶,到底到哪了,等你回来我也好蹭个晚饭。”

    还是老样子,嘴巴像机关枪一样又快又密。

    苻榣轻笑,话语里也轻快不少:“好孙儿,还有几分钟就到了。”

    “哎呦,充什么长辈,红包包不包的哟,哦,不是,你包个大的,小爷我给你磕头,我可是经历社会的毒打了,能屈能伸……”

    老城区的路不宽,双向双车道,苻榣看着前面的车突然靠边停了,也踩了刹车。前方驾驶位下来一个男人,身材颀长,靠着车身,不经意的往后一瞥,眉目间似有不耐。

    正想跟朱子昂再贫几句嘴好缓解一点近乡情怯紧张感的苻榣却在看清男子神情时呼吸一滞,心头急跳了几下,本应踩下去的左脚松了松。

    转瞬清明,在即将撞到前方车辆时迅速踩死。苻榣本身速度不快,但惯性下还是撞到了前车,急刹让她身体猛地前倾,手机那头似乎也听到了动静。

    “喂,你怎么了,开车吗?”

    “没事,追尾了,等会儿再说。”

    苻榣挂断电话,眼睛微眯,解开安全带下车。

    被撞的车主双手抱臂,不见丝毫愤怒,好整以暇地走到车尾,嘴角甚至挂了丝嘲弄的笑。

    苻榣迎着他的目光,一脸沉静,没有一点肇事者的慌张,在离他一米远的地方站定。

    四目交接,一时无话。

    苻榣看着眼前的男人,一米八几的个子,一身黑色的西服熨帖的穿在身上,勾勒出匀称的身材,头发微卷,恰到好处的弧度一看就是精心打理过,薄唇深目,立挺的鼻梁上一副半框眼镜,显得几分斯文沉稳。

    是他。

    跟少年时相似的轮廓,却又完全不同的气质。

    “抱歉。”苻榣先开口,而对面的男人只是挑了挑眉,似乎在等她继续说下去。

    副驾的车门拉开,一只高跟鞋和尖细的女声刺破了两人暗流涌动的氛围。

    “怎么回事,刚停下就被撞了。”

    苻榣看着眼前穿着皮草、细跟高跟鞋,身材高挑,妆容明艳的女人走过来,只感觉每一步都似踏在自己冷漠表情的脸上,苻榣说不出话来,仿佛只要做出动作就会使她的冷漠面具碎裂。

    早该想到的,这些年虽没有刻意去打听过他的消息,可他身边向来是兄弟、女人一团热闹,也许他已经结婚,有了家庭。

    刚刚那瞄准时机的急刹似乎成了笑话,苻榣感觉左脚发烫,恨不能立刻回到两分钟前。

    男人未有动作,只是盯着眼前素面朝天,扎着高马尾的苻榣。一点没变,一样的冷静面孔,一样的漠然眼神,似乎世间并没有什么事情能让她的目光停留。

    细高跟走到男人跟前,用手肘捅了捅男人,查看了下车辆情况,说:“少爷,快处理完,老头子催着回去呢。”

    “是我分心了,我全责,怎么理赔,保险还是私了。”苻榣语气平静,眼神却飘向路边。

    “姐,是我的小学同学,苻榣。”男人开口,话语里听不出情绪。

    身边的女人却仿佛听到什么了不得的话语,震惊写在脸上。只差两岁,极少听到这个堂弟叫自己姐姐,今天是怎么回事,同学?什么同学?叫苻榣?五官并不出挑,也没打扮,看着普普通通……电光火石间突然福临心至。

    “同学啊,哎呦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嘛。”

    苻榣诧异的看着眼前的女人热络的牵过她的手。

    “我这弟弟真是太不懂事了,好好的耍脾气突然停车,这哪里是停车的地方,不像话,你别跟他计较,什么赔不赔的,我看根本没撞上嘛,都好好的,你们叙叙旧,我还有事先走了,你们聊啊。”

    说着也不等回应,笑眯眯的给男人使使眼色,上了驾驶位一脚油门一气呵成的溜了。

    苻榣睁大了眼睛,这是什么情况?姐姐?怎么突然就走了?

    两厢尴尬,男人先开了口:“车不错。”

    苻榣愣了愣,追尾后,自己的牧马人什么事没有,而被开走的那辆车车尾明显凹陷了,回应什么都显得奇怪。

    “后面有车开过来了,先走吧。”

    “好。”

    机械式地上了车,苻榣怎么都想不通这种情况怎么会发生,余光很想瞥清楚副驾的男人是什么神情,却又怕被察觉,于是脖子越来越僵直,只感觉隔壁似乎有灼灼的目光烧得她耳朵根发红。

    “怎么赔偿?”车开到一处停下,苻榣终于听到自己的喉咙艰涩地说出这么几个字。

    “车是她的,她说没撞到。”

    “我知道我撞了。”

    “随你。”男人摊了摊手,示意与他无关。

    苻榣拿出手机,假装自然地转过头看向他:“支付宝还是微信,你说个价。”

    男人轻笑:“与我无关,要么你去我家找她。”

    “何必那么复杂,既然是你姐姐,我转给你,你再转给她,顺手的事。”

    “顺手吗?”男人伸出手,从手心翻到手背。

    说完扶了下眼镜,挑了挑眉。

    轻佻的样子让苻榣透过他的脸想起十年前的少年,衣服外套从来都是敞开的,双手插在兜里,无论如何不会站直,嘴边总有弧度,混不吝的气质让他总能吸引一些少女的目光。

    沉稳这个词哪里跟他沾边。

    不知什么时候戴上的眼镜,高中时似乎还没见过,也没见过他能把衣服穿得端正,连衬衫的第一个扣子都老实地扣好。他的瞳孔极黑,盯着看时仿佛像个黑色的漩涡,直教人心神都被吸引,所以明明如此精英端正的装扮,苻榣都从他眼底嗅出了一丝危险。

    车里的空气似乎都停止流动,苻榣只觉得呼吸不畅,阔别九年,怎么还是会因为他心神激荡。

    九年,九年的时光。上一次说话是什么时候,耳畔似乎传来了气急败坏的声音:“苻榣,我再管你的事我出门就被车撞!”连绝交的话都显得如此幼稚。

    可她难道不正在做着奇怪的事情,竟然真的在多年后撞上了他的车,从算计好的事故里假装重逢的开始。

    苻榣一直觉得自己在努力的向前奔跑,她从小县城考入了市里最好的高中,又去了上海的名校,毕业进了人人挣破头的大厂,在一众男人嘴里抢出了饭碗,她从未停止,也从不回头。她喜欢孤寂,喜欢月朗星稀,喜欢在加班回去的路上抬头看一眼月亮。

    也许人生会遇到这样一个少年,他打马而过,惊艳了某个时刻。于是连时光都偏爱,于是明明时间的洪流一往无前,却偏偏为他刻下痕迹,供念念不忘的人一遍遍描摹,成了个刻舟求剑的痴人。

    舒朗,我的小舟上刻了你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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