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岁的苻榣一直觉得自己很幸福。父亲是国土局的工程师,母亲是会计师,家庭并不富裕,但也吃穿不愁。最重要的是,父母感情甚笃。

    之所以这么认为,是因为邻居家常常传来激烈的争吵声,往往还伴随着碗碟的破碎声,可以说是气势如虹。

    小小的苻榣此时并不知道吵架如何和好,也不清楚夫妻间的不同相处之道,有些人是吵吵闹闹的热烈相爱,有些人的相敬如宾只是相看两厌。

    在苻榣的想象里,朱子昂一定生活在父母不和的水生火热里,常常挨饿,因为他们家连碗碟都没有。所以她经常邀请邻居家的小男孩——朱子昂来他家吃饭,积极主动地给他夹她爱吃的四喜丸子、红烧排骨、水煮肉片……

    朱子昂并不拘谨,每次都乐呵呵的说谢谢,吃完一碗还要再添。

    一定在家吃不饱饭吧。苻榣想,真是太可怜了。

    时间长了,只要隔壁的争吵声一起,苻榣就会打开自家大门,朱子昂正大剌剌的出现在门口,满脸期待地说:“今晚吃什么?”

    多年后,连苻榣的父母都已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而朱子昂的父母依然携手下班时,苻榣终于忍不住问朱子昂为什么小时候在她家吃饭跟饿死鬼投胎一样。他只是随意的说到:“我妈做饭确实不好吃。”

    邻居家的“不幸”让苻榣很小就懂得感恩,感恩自己出生在一个幸福的家庭。看着眼前从不吵架的父母,越看越觉得般配,爸爸平时话不多,而妈妈精明能干,最擅与人争辩,刚好性格互补。爸爸是工程师,经常要拿着尺子画图,妈妈是会计,需要与数字打交道,他们工作起来都是一丝不苟的认真模样,真是登对。

    和睦的家庭氛围养出了快乐恣意的苻榣。

    父母白天工作,苻榣要去附近的学前班上学,放学回来就和隔壁的朱子昂一起玩。

    朱子昂比苻榣大一岁,长得白嫩秀气,与苻榣一样高。朱子昂常用岁数以哥哥自居,苻榣却以身高论姐弟。

    游戏内容都是大一岁的朱子昂制定的,一开始只是在家里玩,用玩具枪射纸杯,看谁瞄得准。或者叠纸飞机,比谁的飞得远,但朱子昂惯会耍赖,飞不过苻榣的又当场赖账,重新比谁的纸飞机会拐弯……长大后的苻榣甚至想过,自己这种争强好胜的性格是不是就是小时候被朱子昂的无赖激发出来的。

    后来突然流行打弹珠,家里玩起来难免磕磕碰碰,或者弹珠就滚到不知什么地方找不到了,于是游戏阵地就转移到了小区里一处未砌水泥的沙坑。

    沙坑可真是玩弹珠的好地方,可以挖坑、堆土坡,设置障碍,所以那段时间他们对这个游戏很是沉迷。这么好的去处自然也会有别的小孩爱去玩,两三平米的地方中间划条三八线,也就只够两拨人玩的,所以总要去“占坑”。

    为了争抢地盘,小区里五六岁的小孩们可谓煞费苦心,有父母接放学的小孩自然是第一批能抢到位置的,晚来的人便只能跟相熟的朋友打商量,你们玩十分钟我们玩五分钟,下次我到的早也可以让让你们。

    不熟的或以零食交换场地使用权,或以新款的玩具□□使用时间交换,总之各显神通。

    以上其实还处于文明的物物交换角度,为了游戏,也偶尔会有强权使人低头的时候。

    这个年纪的小孩其实并不懂得真正的权力,你爹是什么高官都只是你爹。个头高、力气大、气势足才是能威慑到众人的“强权”。

    一天,朱子昂拿了家里的一盒巧克力,和正在沙坑搭城堡的几个女孩言之凿凿说是国外带回来的好东西,好说歹说换来了半个小时的沙坑使用时间。

    这种与人交涉的事情都是朱子昂做的,他长得秀气,嘴巴甜,鬼灵精的,跟小区里的女生都说得上话。

    刚玩了一局,朱子昂赢了苻榣,正摩拳擦掌的放话要把昨天输给苻榣的几十粒玻璃珠赢回来,一只手推了朱子昂一把。

    “让开!”

    朱子昂没有防备,一个趔趄,手里托着的几个玻璃珠骨碌碌地滚了一地。

    苻榣抬起头,是一个比他们高出大半个头的男孩。正是夏天,男孩穿着大背心、大裤衩,露在外面的左手手肘、左腿膝盖上都涂了大片的紫色。

    苻榣并不知道紫色是药水,但紫色覆盖住的大片血痂是可怖的。

    朱子昂莫名其妙被推了一把,站稳了之后用高出平时两倍的声调:“你干什么,先来后到懂不懂!”个子不如别人,气势这一块得做足了。

    来人不耐烦的皱着眉头:“叫你让开就让开!”

    朱子昂没说话,只是鼻子冷哼了一声,没挪动的脚步表明了态度。

    那男孩指着朱子昂的鼻子:“不让是吧。”

    眼看着要打起来,苻榣虽心里害怕男孩的可怖伤口,但因脑子里幻想出的朱子昂常吃不饱饭的可怜形象,以及玩游戏总输给她的呆样,所以虽比朱子昂小一岁,但心里自诩为朱子昂的“大姐大”。

    “大姐大”怎么能允许自己的“小弟”被欺负呢?

    于是男孩话音刚落地,苻榣就跳到朱子昂身前打掉了男孩的手,心里发怵,面上却强自镇定的说:“你受伤了,我们让给你玩。”

    男孩却似乎更生气了:“谁让你让。”

    “你刚刚让我们让开。”

    “我叫你让开,没让你让。”

    “我不是说让给你嘛。”

    “我不要你让。”

    “你不要那我们继续玩了。”苻榣眨巴着眼睛,没想到峰回路转。

    那男孩被苻榣的话堵得气极反笑,摆摆手,满脸无奈:“算了算了,我不跟女的计较。”

    说完,转头就走。

    周围的小孩都是三三两两的结伴玩耍,苻榣看着他一个人离开的背影,突然喊了句:“喂。”

    男孩转头。

    “我们可以一起玩。”

    那男孩表情怪异,跑开了。

    小小的插曲影响不了游戏的乐趣,很快,他们又继续了新一轮的游戏。

    只是在饭桌上,苻榣还是小心翼翼地开口:“妈妈,受伤了要把伤口涂成紫色吗?”

    妈妈往苻榣的碗里夹了她不爱吃的胡萝卜,说:“不要挑食,什么都得吃,胡萝卜营养价值很高的。”

    苻榣撇撇嘴,求助的看向爸爸。

    爸爸使了个眼色,等妈妈转身盛汤的时候就帮她吃掉。

    这是父女间独有的小秘密,苻榣觉得胡萝卜有股特别的腥味,可妈妈并不理会她的抗议,以营养为名经常逼着她吃,所以爸爸有时候会趁妈妈不注意帮她解决这难以下咽的食物。

    每当这种时候,苻榣都会暗暗的想,爸爸可真好,爸爸妈妈也不是那么般配嘛。

    晚上睡觉的时候,苻榣又想起傍晚的那个男孩,饭桌上的问话被妈妈岔开了,她天真的以为伤口上的紫色是紫色水彩笔。

    为什么要把伤口涂上紫色呢?不疼吗?洗的掉吗?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玩呢?

    五岁的苻榣并不知道孤单为何物,想起那个男孩的背影总觉得别扭。

    下次还要叫他一起玩,她在心里默默的想。

    苻榣的学前班还没念完,朱子昂连同小区里常在一起玩的几个小孩都满了七岁,去隔壁街上的小学上一年级了。

    开学第一天放学,朱子昂穿着小学校服,带着红领巾,神气十足的来苻榣家串门。苻榣热情的让他讲讲小学是什么样子的,有多少个班,是不是很多人。

    谁知朱子昂故作高深的说:“等你上了小学就知道了。”

    苻榣还要再问,朱子昂又说:“看来以后我们还是少在一起玩,我们小学生不好总带着你这个学前班的人一起。”

    苻榣几乎是把朱子昂打出家门的,第一次恨恨的觉得,他哪里可怜了,他明明欠得发指。

    一个星期后,苻榣也背着书包去了隔壁街的小学,成了一年级新生。

    那时候在苻榣生活的小县城,虽有学龄管控,但还不是那么严格。在苻榣扒着门不去学前班一定要上小学的强烈要求下,父母商量好后,最终还是点了头,走动了一些关系,把苻榣送进了小学。

    离开这个小县城后,经常会有人问苻榣名字的读音和意义,其实没什么特别的,苻榣出生的地方就叫榣水县,只是取了出生地的名字而已。

    苻榣家隔壁街的小学叫榣水县第五小学,一共六个年级,每个年级四个班。学校有两栋教学楼,分四层,每层四个教室。其中低年级段,即一二三年级在一栋楼里,一年级在一层,二年级二层,三年级三层,教师办公室在四层。

    高年级段即四五六年级在另一栋楼里上课。两栋楼之间隔得很远,中间有操场、花坛、综合楼等建筑物,连午间操、放学排路队、校领导讲话都是分开进行的,所以除非特意去到另一头参观,不然学校里看上去只有三个年级。

    为了方便,学校里的老师和学生会把低年级段、高年级段分为东区和西区,苻榣所在的一年级就在东区。

    也许每个小孩都向往长大。小学三年,苻榣曾无数次的偷偷跑向西区的高年级段,看到那些高她一两个头的高年级学生,心中无限羡慕。羡慕他们跑的快、跳得高,能骑自行车上下学;羡慕他们的语文书里不是字字标上拼音,看起来真是晦涩难懂;羡慕他们能学英语(当年英语是小学三年级开始学的),听到他们用完全听不懂的对话熟练交流真是神奇;羡慕他们似乎有很多的零花钱,总是一堆高个子聚集在小卖部……

    好像苻榣眼睛里能看到的一切都可以羡慕,到底在羡慕什么呢,也许只是在羡慕,未知。

    未知,是所有幻想的源头。

    朱子昂没想到幼儿园、学前班一直都低他一级的苻榣竟然成了他的同班同学,一直以来的岁数优势突然失去,很是委屈了一阵,央求着自己的父母把他送到二年级,如此不着边际的想法以他父亲抽皮带的动作告终。朱子昂一向机灵,最是识时务,于是狗腿子的抱住他爸爸的腰,撒娇:“老爸,我就是说说,我不是比苻榣大嘛,跟她上一个年级是不是不好。”

    朱子昂的父亲没好气的笑道:“我看人家比你聪明得多,你跳棋都下不过小妹妹。”

    朱子昂扑在自己父亲的怀里开始耍无赖:“我让着她,真的。”

    “你就吹吧,到时候考试看你们俩谁成绩好。”

    “哎呀,老爸。”

    朱子昂的父母看着自家孩子的无赖样,相视一笑。

    朱子昂被分在了一(二)班,苻榣是被父母托关系送进去的。此时已经开学一周了,大家对这个后来的同学充满了好奇,下课后都跑来问她为什么来得晚。

    苻榣不敢说自己学前班大班没有念完就来上一年级了,那个时候年纪小似乎是一件格外丢脸的事,与别人不一样也是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苻榣余光扫到一下课就冲出教室,在教室外跟人打闹的朱子昂,放下心来,慢条斯理的说:“我爸妈记错上学时间了。”反正千错万错,都是别人的错。

    周围七岁多的小孩很容易就相信了苻榣的话,或者说注意力很快就被别的事情吸引走了,总之,没人去探究苻榣话语的真假。等他们长大一点知道事情原委后,真相也没人在意了。

    苻榣的班主任是个非常和蔼的中年男老师形象,姓龚,瘦削,黝黑,额头上有非常明显的抬头纹,笑起来满脸褶子,但目光包容、和煦。

    他教语文,在苻榣的印象里,他从不打骂学生,甚至都没有严肃的表情。在那个年代,适量的体罚是被允许的,大多数的父母都不认为老师打骂学生是不应该的,而龚老师一直那么儒雅,好像世间没什么事情能将他的笑容击垮。

    因为父母工作的关系,苻榣对父亲的图纸和母亲的账本都很感兴趣,所以父母早已经在闲暇时教了苻榣一些数学计算。虽晚来了一周,但数学课听起来是没什么隔阂感的。

    语文就不一样了,班里的同学已经会背刚学过的几首古诗了,而语文课上火车接龙背诵时,她站起来,嗫嚅着嘴唇,什么也说不出来。

    同学们都好奇的转过头看着她,她一向能在朱子昂的游戏里获胜,第一从来都是势在必得的事情。第一次在那么多人面前回答不出问题,挫败感让她恨不得这个时候就回到学前班去,为什么要来上小学呢!

    也许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只是感官被无限放大,所以像几个世纪一样漫长。苻榣的头越来越低,委屈涌上心头:我不是笨小孩,我不是!我只是没来得及学,给我一个晚上,明天我肯定能背出来的……可是事实是,现在该怎么办呢?

    “同学们,真是不好意思,我忘记苻榣没来得及上我之前的语文课了。苻榣同学很聪明,我知道的,过些天再一起玩开火车的游戏吧。苻榣,坐下。”

    苻榣腾地就坐下了,带来了不小的动静,但她来不及尴尬了,感激的看向语文老师的眼睛。

    龚老师的目光一直温和,没有半点不悦或者不屑,脸上一直带着淡淡的笑容。

    龚老师真的知道我很聪明吗?他是怎么知道的?难道我真的长得很聪明吗?

    苻榣想,我一定要向龚老师证明,他是对的。

    少时的我们真的有一往无前的天真,可能只是因为一句鼓励,一个赞许的眼神,一个笑容,就能有士为知己者死的豪情壮志,就能克服自己爱玩的天性、摒弃所有的杂念约束自己去学习,就为了一句:“老师,你没有看错。”

    多么简单又热烈的情感!

    大人都说小孩幼稚,竟然只是因为喜欢老师而去喜欢一门学科,厌恶一个老师而去厌恶一门学科,于是为了成绩而去逼着小孩喜欢那个老师,喜欢那门学科,往往适得其反,迎来了更严重的反扑。

    大人,在时光的磨砺下已经看不清最初的那个自己,他会用过来人的语气告诫我们,你喜不喜欢那个老师都要学好那门学科,你成绩再差都不会对老师有任何影响。

    幼小的我们是学不来大人那套利弊计算的,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用不听课、不学习来表达我们的不满,这是我们唯一能想到的对抗世界的方式。

    不管长大后成为了什么样的大人,也许所有小孩的最初,都只是一个渴望关注、渴望鼓励的普通小孩,他们的目光真诚热烈,只要你能看一眼我,我就能奉献我的一切。我最爱的玩具可以借你,我最爱的零食可以分享给你,我高举右手只为能回答你的问题。

    可老师并不是一个道德高尚的职业,它只是一个普通的工作,所以什么样的老师都有,正如这个社会什么样的人都有。老师并不因为职业而高尚,好的老师只是因为,他是一个本身就好的人。

    遇见了,就是影响一生的幸运。

    多年后,当苻榣结束了学业,甚至已经老去,她遇见过许多老师,遥远的时光让她根本记不清龚老师的样貌,只记得他始终目光温和,在微笑,心里便有一点暖意。

    “苻榣很聪明,我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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