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园,相传叫作百草园。

    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葚……

    七年级的苻榣初读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这篇课文时就想起了二年级升三年级的暑假。她家后面没有园子,石井栏是什么?不知道。皂荚树?没见过。可百草园的风光和野趣就是让她想起了三年级的暑假。

    那时候家里装部电话就已经有我与世界连线的畅想感了,更别提有没有网络了,所以苻榣的童年完全没有电子游戏。

    苻榣的父母因为工作原因,确实也淘了一台二手“大头”电脑回来。母亲是不让苻榣碰电脑的,有什么学习上的问题是需要母亲亲自上网查询,再转述给苻榣的。神神秘秘的拨号上网操作苻榣还没学会,能玩电脑的机会顶多也只有母亲不在家时,央求父亲打开电脑,让她玩一小会儿“扫雷”或“蜘蛛纸牌”。

    九岁的苻榣和朱子昂,身量都大了一圈,弹珠游戏依然风靡,但只是小小的怡情,“警匪”游戏才是更刺激的速度与激情。拿着子弹玩具枪、水枪,奔跑、射击、躲避,即使是炎热的夏日午后,太阳能把人晒脱皮,小区里的孩子依然乐此不疲、精力无限的嬉闹着。

    苻榣和朱子昂就是在这段期间学会爬树的,站得高望得远,管他“警察”还是“匪徒”,都在视线范围内,连“枪战”都更有地形优势。

    敌人是会成长的。当战术不能及时推陈出新,优势就会转为束缚。

    “敌人”想出了克制苻榣和朱子昂的好办法,利用他俩不方便下树的痛点,围着树打起了“游击”。树下的“敌人”打一枪就跑开,跑了一个另一个就接上。当不是面对面硬拼火力时,树下的人只需要灵活避开树上的“子弹”,在车轮战中消耗树上的“火力”,“子弹”随地可捡,或者派一个人去取水,就能拥有无限“弹药”,迟早耗干树上不方便行动的苻榣和朱子昂。

    朱子昂一顿“扫射”,趁敌人跑开的时候跳下树,准备捡“子弹”,来不及上“弹药”就被命中了。

    被困在树上的苻榣心急如焚,弹药已经用完了,敌众我寡,跳下去一定是来不及反应就被“活捉”了。苻榣可以输,但绝不能毫无挣扎的输。

    她爬的这棵树是小区围墙内种的一排柳树之一,老树枝干粗壮,枝桠横斜,稍微够一够就能踩到围墙上跳到外面去,这样她就有机会摆脱这种不上不下的困境了。

    趁树下的“敌人”捡“弹药”的空隙,苻榣试着用腿够了够,立刻就做出了决定。

    但围墙毕竟还是高,树下的“敌人”又发起了新一轮的攻击,苻榣急着闪避,腿才刚够到围墙上就跳了下去,手里握着的枪更是让她失去平衡,毫无意外的就摔在了地上。

    夏天只穿了短袖短裤,磕到水泥地上一双膝盖立刻就青紫一团,渗出了血,手掌撑在地上嵌进了几粒沙子,巨大的冲击震得手脚都有些发麻,苻榣索性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查看自己的伤口,手甚至还在微微发颤。

    摔伤的瞬间还没感觉到疼,手脚的麻劲退去后,火辣辣的疼痛立刻从膝盖、掌心传来。

    苻榣的眼泪都被激得挂在了眼角。

    “真笨!”

    嘲讽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苻榣脑子里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我都摔成这样了,可不能再让“敌人”抓住了,忽而意识到“敌人”里是没有这么冷冷的声音的。

    苻榣抬起头,是一个穿着大背心、大裤衩,高高瘦瘦的少年,极短的寸头,眉间一丝不耐给他周身平添了几分戾气,皮肤晒得黝黑,露出的胳膊并不瘦弱,反而有几分线条感,看上去是很有力量很会打架的样子。

    苻榣下意识地就低头去看他左腿上紫色覆盖下的血痂。没有,连疤痕都没有。

    苻榣打量眼前的人,虽然更高、更黑了,但一定是小时候见过的那个“挑衅男孩”。没头没脑的就冒出一句:“我们在玩‘警匪游戏’,你要一起吗?”

    男孩笑了,脸上的嘲讽意味更浓了:“摔成这样还想着玩游戏,你做‘匪徒’给‘匪徒’丢脸,做‘警察’给‘警察’抹黑。”

    苻榣也觉得不好意思,扶着墙站了起来。站起来之后,膝盖的褶皱让伤口更疼了,她拍拍手,本意是想把硌在肉里的沙子拂掉,双手的摩擦却让痛感更甚。她疼的龇牙咧嘴,“嘶”出声来。

    面前的男孩还是在笑,笑声里竟似乎真的有些开心,拉着苻榣的手臂就跑:“跟我来。”

    苻榣跟着他一瘸一拐的跑着,转到下个路口停在了一个药房门口。男孩推门进去,轻车熟路的拿了什么东西,在收银台结账时掏出了一张蓝色的百元大钞。

    苻榣的母亲是会计,家里的一切开支都由她主理,苻榣每周表现不错的话会有一块钱零花钱,偶尔父亲会笑眯眯的把自己口袋里的几个硬币摸出来给她,所以至今她除了一块钱,上过手的也只是五块、十块,这种面额的巨款还是她爷爷给的第一名奖励。

    蓝色的、红色的百元大钞,她只在过年亲戚给她的压岁红包里见过,但压岁钱是要给妈妈存起来的。红色的一百元刚发行的时候,朱子昂曾喜滋滋的拿过来炫耀过,上面印着毛主席头像,而蓝色一百元上的那几个头像都是谁,苻榣至今都不知道。而他,这个刚见过第二面的男生,他竟然随随便便就拿出来了,还用了,找了一大堆零钱。

    苻榣震惊的张大了嘴巴,看着男孩接过一大把零钱,看都没看就往短裤口袋一塞,手里拎着一个小塑料袋,转身出来了。

    他的表情很轻松,完全不像是身负“巨款”的样子,拉着苻榣走到药店门口的阴凉处,把塑料袋递给苻榣:“喏。”

    苻榣不明所以,她这八年的人生被保护得很好,小磕碰没有出过血,只用母亲抱着揉一揉,偶尔受伤,伤口小得只需要一个创可贴就能解决。

    她接过塑料袋,疑惑地眨着眼。

    “真笨!”男孩不耐烦地夺回塑料袋,从里面拿出一瓶药和一袋棉签,拆了包装蹲下来给苻榣上药。

    苻榣也蹲下来,看着他的动作。她终于知道,原来伤口上的紫色是药水,杀菌消毒的作用。

    男孩的表情非常不耐烦,眉头都拧到了一起,手上的动作却很轻。小心翼翼地用棉签帮苻榣清理了伤口上的沙土,再涂上紫色药水,明明都涂好了,却把棉签用力的往地上一摔,嘴硬到:“真麻烦,不涂了,你怎么这么笨。”

    苻榣很想告诉他,我不笨,我一直是班里的第一名。可她确实在他面前似乎显得无知起来,嘴巴张合了几下,最终也还是没说话。

    男孩突然跑开了,苻榣想起自己还没有说谢谢,看着他的背影叫到:“喂!”

    男孩转过头。

    “你是谁?”苻榣站在原地喊道。

    男孩没说话,继续跑远了。

    苻榣收好紫药水和棉签,回家的路上碰到来“捉拿”她的小伙伴们,第一次束手就擒。

    她有些茫然,他是谁呢?他似乎就住在附近,为什么在学校两年从来没见过他?

    晚上熄灯后,苻榣没有像以前一样闭着眼立刻睡着,而是睁着大眼睛,看着窗外。

    夏日的午后,知了的声音听起来都有些疲软,男孩的寸头上挂着汗珠,眉头紧锁,认真仔细的盯着她的伤口,手上却是和脸上表情完全不符的轻柔。乌黑浓密的睫毛一扇一扇的,给这个炎热的夏日带来一丝凉风,直吹到她心底。

    饭桌上,苻榣的母亲提到下班路上碰到舒老师带着他的外孙去买菜,舒老师是一个六十来岁的退休教师,苻榣父母这一辈的人年轻时基本都是他的学生。

    舒老师年轻时妻子就早早去世了,只留下一个女儿。舒老师独自抚养她长大,没有再婚。在那个年代年轻鳏居,并且没有儿子是一件挺标新立异的事情,成为县城里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苻榣知道这些事情,也是在过年走亲戚串门时听来的。

    听说舒老师的女儿性格泼辣,说一不二,结婚后生了一个男孩,非要随她的姓。男方家里公公婆婆都不乐意,很是闹了一番,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舒老师的女儿直接撂下一句“不同意就离婚”,强硬地拿着户口本去派出所登记。

    苻榣的母亲说舒老师的女儿、女婿都在外地做生意,外孙一直在爷爷奶奶那边生活,三小上学,不知怎么就被舒老师接过来,要转学到五小读书。苻榣的父母都很尊敬舒老师,觉得他这么大年纪一个人带小孩很辛苦,看那个小孩又高又瘦,商量着要把小孩带回家吃几顿饭。

    添双筷子的事,苻榣的母亲总是这么说。不说隔壁的朱子昂时不时来蹭饭,小区里的其他小孩,苻榣要好的几个同班同学,或多或少的都来苻榣家吃过饭。

    苻榣的母亲操持家务井井有条,很爱张罗。母亲平时对苻榣总是板着一张脸教导,对其他小孩却是和颜悦色,苻榣也喜欢同学来她家里,她甚至觉得自己沾了同学们的光,苻榣的母亲连带着对她也温柔了起来。

    苻榣的成绩总能受到老师和长辈的表扬,母亲却总是淡淡的,看她的试卷寻出错题,问她为什么会做错。

    在母亲面前,一切解释都显得苍白。母亲目光锐利,苻榣觉得自己像只鹌鹑,耷拉着脑袋,觉得自己错了,为什么总有失误拿不到满分,又觉得母亲错了,为什么所有人都赞扬她,而母亲却看不到她的好。

    父亲总会适时的出来打圆场,拿过她的奖状夸奖,母亲却语带讥讽:“上次不是三张第一的奖状吗,这次怎么才两张,我看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苻榣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低着头,不想被看出来。数学确实有些失误,单科不是第一,但总分加起来还是第一,数学老师没多说什么,只是摸摸她的头,说下次加油。

    她不明白,小时候的母亲虽然也严厉,对她有诸多要求,可那时她都拿不到荣誉,幼儿园和学前班的小红花每个人都有,没什么稀奇的。为什么上了小学后母亲就像变了个人一样,明明她有那么多的荣誉,为什么母亲却总也不满意。

    其他人的赞誉似乎都不如母亲的一句打击,连父亲的夸奖都不行。苻榣在外人看来总是一副胸有成足、自信满满的样子,不管做什么,第一向来手到擒拿。可苻榣知道不是,她总是艳羡着母亲对其他小孩的笑容,总是得不到母亲的赞扬,在表象的开朗里,埋藏着深深的自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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