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七点,夜色与初秋的寒凉一同侵袭汴京。

    偌大的陆氏会所宴会场,被流光水晶灯照耀得金碧辉煌,二十四度的室温舒适得宜。

    古典钢琴曲调悠扬婉转,高脚杯碰撞出清脆的响,衣香鬓影间,只有坐在落地窗边,一身夏季校服的宋黎雾与这儿格格不入。

    她眉目低垂,甚至不敢拿起摆在精致餐桌布上的切块慕斯,怕万一要付费,惹她妈妈责怨她败家仔。

    “你好似个痴呆,不食东西,不卖笑,坐这守株待兔等着大老板路过,相上你这蠢蛋吗?”

    一阵香雾从背处袭来,宋黎雾被拎着脖领子拽起来,回过头就见她妈妈宋艳燕。

    宋艳燕今年三十七,二十那年生得她,产后恢复好,保养得宜,看不出年近四十。

    尤其今天精致妆容,宋艳燕风姿一如当年那个,靠着一首粤语歌曲红遍大街巷尾的动人女星。

    可宋黎雾没什么兴致赏美人,“妈妈,我高三开学第一天,你把我从封闭学校接出,就为带我参宴?我还是回去写作业吧……”

    “真没用,女孩家狂学习都傻掉了,给我去买套子和烟,送回来再走,痴坐这儿也是卖呆。”

    宋艳燕是港城人,家境不好,刚成年就被养父母卖给富豪当情人,富豪那搞来的钱全给养父母赌输掉了,宋艳燕就又靠着参加港城小姐的走秀进了娱乐圈。

    在她词典中,念书是最没用的。

    “下世可唔生你个赔钱货……”

    宋艳燕又骂几句,她骂人时常粤语普话混杂。

    宋黎雾从小在汴京长大,母女俩交流少,她没听懂后面妈妈在骂她什么。

    这也是好事,听不懂一分,少一丝烦闷。

    宋黎雾知道自己是汴京一家大户人家的私生女,可至今不知她爸是哪位,只从宋艳燕口中听说她爸派人上门找过,被宋艳燕拦在门口骂跑了。

    只有顺着妈妈,妈妈才会继续供她念书。

    “我去买了。”

    十七岁的小姑娘,去买套子和烟毫不扭捏,毕竟已成家常便饭。

    宋黎雾正要走,宋艳燕忽然喊她——

    “今晚要给你寻到后爹,我再不回家了,你回家多翻,寻到首饰和贵物件儿,就卖了念书。”

    她妈说着话,别开眼去,宋黎雾似在妈妈眼中看见了翻涌闪烁的泪光。

    她才走出去几步,宋艳燕又喊她。

    边骂骂咧咧,边把金项链镯子戒指全摘了,一股脑塞她手里。

    “装好。”

    她不知怎地,生出些快要就此与妈妈永别的想法。

    “快去,婆妈个什么劲儿?”

    宋黎雾跟个小提线木偶似的,被催促推着又走几步,身后宋艳燕难得婆妈叮嘱,“你莫扰我好事,远走些,去远些买。”

    “听到没?远些买,越远越好……”

    “知道了妈妈。”

    宋黎雾也觉得走远些买好,最好晚晚回来。

    她想用这样微不足道的行为进行反抗。

    她不想宋艳燕和那些有家室,心怀不轨的老男人厮混在一起,可她没法提。

    上回提了,换来宋艳燕一巴掌,骂她个赔钱货闲事管得宽,她都是烂.裤.裆里爬出来的等等……从此宋黎雾就不提了。

    她磨蹭着过了快一个半小时才回来,汴京这半湿润半干燥气候,夏末本不该多雨,天气预报也报没雨。

    可突如其来的雨还是匆促赶来,像要为她青春中最浓墨重彩的日子平添凄凉。

    水珠挂上宋黎雾睫羽,模糊了她的视线,夏季校服被浸透,沉重又牢靠挂身上,像负有千斤重的枷锁。

    视网膜前的消防车与救护车闪烁的灯,像打翻在画纸上的颜料,模糊厚重,焦糊味掩盖了雨后泥土的味道。

    滚滚浓烟直冲天际,那刚刚被火光烧亮的夜空,也泛着不详的红色,身侧路人讨论声传到宋黎雾耳中——

    “陆氏会所怎还着火了,这里面不全是达官显贵?可有热闹瞧了!”

    “瞧个屁,放火那缺德傻逼玩意儿都抓着了,据说是这富豪陆家的仇人,还带了老相好儿的参宴……”

    后面那些人说什么,宋黎雾没听清,她嘴唇嗫嚅,发出两个重复字音,被突出起来的瓢泼大雨冲刷掩盖。

    她迈开腿就跑,全然顾不上自己手中黑色塑料袋掉地,宋艳燕常要的便宜烟和套子掉出,被打湿。

    她没捡,不管不顾朝陆家会所跑。

    小腿肚仿佛灌了铅,她跑不快,又因太急,磕绊倒几次。

    被碎石子划破膝盖,撑地面划伤掌心,她也觉察不到痛。

    她拼命往前跑,又崴了脚,感觉脚腕肿起高高一块儿,让她跪倒,艰难支撑却没办法站起来。

    恰此时——

    一辆通体全黑的库里南快速驶过。

    低空覆盖云层,导致红光散射的红色天幕,和近乎湮灭城市的雨都被隔绝在窗外。

    干净宽敞的后座上,一直阖眼的青年却好似有觉察般停下了转动佛珠的手,他睁开色泽偏深冷的眸,上挑的眼尾中戾气横生。

    “泊车,备遮。”

    青年沉淡散漫的粤语出口,司机兆叔立马停车,却还是想着用粤语询问一句:

    “老夫人和老董刚脱困,英勇就义的干女儿家小孩没寻到,您不先去瞧瞧?”

    兆叔口中的老董和老夫人正是青年的爸妈。

    兆叔从小跟着老董,后来陆老董老来得子,实在偏爱排行老四的小儿子陆淮池,才把兆叔派去跟着陆淮池了。

    兆叔不仅会开车,还会一手好功夫,宝刀未老,和陆淮池有感情,这才敢大着胆子询问。

    陆淮池也知,会所那边传了消息,陆家仇人装作来致歉参宴,却找人放了火。

    那仇人的老相好是个过气女星,无意中听见那缺德玩意儿说:要把老董和老夫人困死。

    那老相好的竟不顾自己安危,冲进火场带路,这才救了老董和老夫人。

    叫宋艳燕的女人却被房梁砸中,救出火场就咽气了。

    火场中,老夫人认了干闺女,宋艳燕临终请求他们帮忙照顾女儿,现在那女儿还没找到,着实不应把时间耽搁在路中。

    见陆淮池不答,兆叔也就不多问。

    撑了把伞自己下车,又快速绕跑到后座处,为陆淮池撑伞拉开车门。

    一丝不苟的直筒西装裤,随着陆淮池动作轻晃垂坠。

    他从兆叔手中接过胡桃木黑伞,冷白如扇骨的手背上青筋必现,迈开长腿,走到那狼狈的女孩跟前儿。

    宋黎雾抬眼先是看见了Parise手工皮鞋,笔直没一丝褶皱的西装裤。

    她陷在铺天盖地的情绪中,大脑宕机。

    下一秒,青年朝她伸出手,腕上的大师级响铃手表下,越南黄花梨佛珠趁得他肤色更冷白如玉。

    他高高在上宛若神祇,却又如此良善。

    他该是属于她遥不可及的高档场所,偏不该属于如此惨败萧索的夜。

    “能站起吗?”

    他普话标准,似是汴京人。

    如此好意,宋黎雾麻木的心中转不过弯儿该怎么拒绝。

    她犹豫着伸手,又停滞半空,摔倒太多次,她甚至不知道哪次划破了手指。

    她手上胳膊上布满泥土,要是沾到这青年一看就知价格不菲的西装上,宋艳燕知晓了不得骂哭她,罚她一个月不准吃晚饭。

    宋黎雾想到此处要缩手,却被青年抓住了手腕。

    青年指腹带着薄茧,并不是一双只会持笔签文件的手。

    他拉着她,似想把她拉出暗不见光的黑渊。

    不能碰到他的西装,宋黎雾想着就挣甩开他的手。

    可脚腕处剧痛传来,她没站稳,以为自己会再次摔倒,却闻到一抹清雅好闻香气。

    后来宋黎雾才知道,那是冷茶混合檀香的气息。

    她竟栽进了他怀中。

    她最不想的事情发生,还是弄脏了他西装。

    宋黎雾心中一阵难言的情绪下,几次也没挣扎着站起身,想到自己身上脏污,宋黎雾咬紧后牙,猛然睁眼。

    浅金的天花板中央,是华丽的水晶吊顶灯。

    宋黎雾从床上坐起身,身上的吊带睡衣肩带随着她动作滑下肩头,她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做了噩梦。

    三年过去,她竟又梦到宋艳燕死去那天。

    睡梦中出了身汗,很不舒服。

    宋黎雾进到浴室中,拉上窗帘,剥下了自己身上的睡裙,泡在水温偏冷的浴缸中,才稍在冷意中寻到点活着的感觉。

    洗好澡,宋黎雾从彻底水凉的浴缸中站起,恰此时,毛毛躁躁的脚步伴随推门声响起。

    她毫不急,也未慌乱往身上披衣,就赤身站着,淡淡等着那毛毛躁躁闯开两道门的小姑娘,站在她眼前。

    她眼中是习以为常的平和,开口声音也是温温软软:“永怡,跑慢点,别摔了。”

    陆永怡看见宋黎雾赤足光裸站在浴室中,猛吸一口气。

    陆永怡身为陆老董唯一的小孙女儿,最近实在得意忘形,嗨森过头。

    前阵子刚被塑料姐妹花在party上炫耀自家亲哥包下临市那漂亮不得了的郁金香庄园,就为给她庆十九岁生日。

    怕自己排场比不过对方,陆永怡愁得头发一抓掉一把,生怕自己颜面扫地。

    还好爷爷最近在港城,她去爷爷跟前儿卖笑卖呆讨好了整半月,爷爷才终于答应让她在一江之隔的九沙娱.乐.城办生日宴。

    这种情况当然要喊寄养在她家里,好姐妹宋黎雾出席!

    宋黎雾东西都是她不爱要的,这采光极差的卧房,也是她住几天就不住的。

    陆永怡默认这是自己地盘,才进来从不敲门,看起来宋黎雾接受良好。

    陆永怡自认在圈子里混久,小姐妹们谈过好看得跟影星一样的男人女人,比她掉过头发还多。

    可见一次宋黎雾裸体,她就被美到一次。

    宋黎雾肤白腰细,偏不是毫无美感的瘦,胸前那处滚圆和蜜桃看上去软软。

    未施粉黛就精致得宛若古画中走出来的仙女。

    巴掌大的鹅蛋脸上,最吸引人就是那双眸,明明是眼尾上挑的瑞凤眼,偏生配上那双晶亮却不谙世事的漂亮水眸。

    任谁见了也拒绝不了这等美人一丝未挂,陆永怡也受不了,抬手想摸自己流鼻血没。

    还好没有,否则丢死人嘞。

    宋黎雾把手伸陆永怡眼前儿晃晃,确认陆大小姐回神,才捞起一边浴袍挂身上。

    “黎雾姐,你白日冲凉,不怕三哥进来,也是哦,你们都要订婚了,夫妻间不会怕看。”

    陆永怡越说声越低,越觉得黎雾姐姐这样的绝美仙女,不应该被三哥这样风流成性,余情未了的浪荡子讨成老婆。

    那真是太太太可惜了!

    可爷爷的身体越来越差,算命先生说家族里要有后代冲喜才好,这事儿也由不得陆永怡去管。

    不过姐妹变嫂子而已,她能接受。

    思绪一通乱飘,陆永怡想起今日门都不敲的意图:“黎雾姐,我生日party办在九沙娱.乐.城,来给我庆生啊,都是小辈同龄人,巧在三哥也来。”

    宋黎雾藏宽大浴袍下的手收紧了,她攥紧手,指甲都欠进肤肉里。

    脸上温和表情却依旧,“永怡想要什么生贺礼品?”

    “我俩这关系,你看着送。”

    陆永怡说着就要出她浴室,像是想到什么,不经意地补充一句。

    “你来时候记得避开隔壁的九沙会所,莫怪我没提醒你,冲撞上不该冲撞之人。”

章节目录

京港雾潮春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时婵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时婵并收藏京港雾潮春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