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屏退了那些宫人,示意小九进来,细细抚住敏之的手,想是大病初愈,小九的手依旧有些冰凉,我拉着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缓缓道,“不要担心我,至少,我嫁给大晟的肃王殿下,就再也没有人敢欺负你和逸儿了。”

    我感到掌中的小手微微一滞,敏儿凄凄道“可是上高水远,那肃王殿下又不知生性如何,我不想你因我们而……”

    我轻轻抓紧了下逸儿的手,安慰道,“有风听风,下雨看雨,曾经满路荆棘,我们不也熬过来了,前路虽漫漫不可知,但峰回路转,柳暗终会花明。”

    我将身上的这些繁复的衣物慢慢退去,轻叹一声,“不管怎样,我出嫁后,你就要照顾好逸儿,宫中险恶,万事小心。”

    “皇姐不用担心,想来皇后娘娘自由安排。”

    经过皇贵妃这件事,敏之虽然一下子长大好多,但举手投足之间,依旧难免孩子气。

    见我一直不语,敏之不解地看向我,我将这衣物大概叠好放于床榻一旁,示意敏之一块坐下,柔声道,“母妃离世后,每每累了,熬不住的时候,常常想着如果能找到座靠山就好了。”

    “后来发现,所谓靠山,全是陷阱。有些荆棘不平,有些密不见光,有些寸草不生,有些满布豺狼。”

    看着窗外日头西下,我不经轻轻叹息一声。

    “重要的是,你被什么庇护,就会被什么限制。能为你遮风挡雨的,最后同样能让你不见天日。于是一直寻寻觅觅,也一直两手空空。”

    我看向敏之,眼中多了一些坚韧与认真,”直到某一天幡然醒悟,终于成为了自己那座山。”

    敏之眸光一怔,低声喃喃道,“自己那座山……”

    “这世间每个人都是半人半鬼,靠近了,都没法看。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走,将来你和逸儿,其他人都是辅助,只有靠自己了,也只能靠自己了。”我轻叹说完,心里因为担忧,有千言万语,可临到嘴,却明白,道理再多,在命运和造化面前,都不堪一击。

    八月初六,是我出嫁大晟的日子。

    我身着青织彩凤翟衣,头冠九凤六龙花钗宝钿冠,于安远门外举行了跪拜礼。当我一一跪拜完父皇与母后,拜别了哭成泪人的敏之以及尚在怀着幼不知事的逸之后,由时任羽林军副都尉,皇后娘娘的妹夫,正宁侯府嫡长孙贺振宇护送下,乘上凤鸾马车,拉着十里红妆,由安北门出了大都郡。

    马车驶过安北门的时候,我想起那日,我和韫姐姐站在这安北门上,远眺幽州的场景。

    还有那封几经辗转送到我手上的信。

    我将陈祎写给我的那封信,连带着那把绘着榴花的扇子埋在了雍翠宫的花园里,一同埋进的,还有我少艾时代不切实际的种种幻想。

    随行的贴身宫女是沁雪和沁香。其余都是皇后娘娘遣派给我的六个女婢,四个嬷嬷。

    冬蓉、云舒、云梦还有姜轶被我留在了雍翠宫,照顾逸儿和敏儿。

    因大晋与大晟之间接壤的是别断山,山势险峻,道阻且长,考虑到一干宫人长途跋涉,实在太难,所以,此次和亲的路线是一路向北,绕过险象环生的背断山,经幽州,途径暂且与大晋重归于好的北漠,由大晟的西面关口西陇禁入大晟。

    八月的大都郡,还是夏末秋初,天气虽不算酷暑,但正是清爽的时节。除了大都郡,随着越往北走,加之时间越来越入冬,沿途由青山绿水的风景,逐渐衰败,渐渐染上枯黄落寞的色彩。

    当到了幽州城的时候,已经眼见十月下旬了。

    幽州几经战火的侵害,整个城破败而萧条,出城迎接我的正是主将正宁侯贺挺举贺老将军。

    我们在幽州城停留了三日,这三日,我一次都没有见到陈祎和五姐姐。我知道他们就停在幽州城,只是他们不愿见我,我亦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们。

    三日后,我换上大晟派人送来的嫁衣,换乘上大晟派来的车驾,从幽州离开我的故土大晋,一路向东,驶向大晟。

    临出城的时候,我将一捧黄土细细地装入一个白瓷瓶中。

    也许这一生,我都再也不会踏回自己的故土了。

    护送我的将军由我大晋的羽林军副都尉贺振屿,换成了大晟左骑卫主将帅朱琛。

    马车驶出城门的时候,我掀开窗帘,却看见三丈多高的黄土城门上,一个颀长细挑的身影孤孤地伫着。

    我的心一揪,忙追着那人影望去。

    对方见我撩起窗帘,身形一顿,蓦的,缓缓伸出左手,无声地挥了挥作别。

    离别时,我们曾誓言等待彼此。

    如今再相逢,他要娶她人为妻,我要嫁她人作妇。

    相逢草草,争如休见,重搅别离心绪,相见不如不见。

    出了幽州,便是北漠境界,因之前大晟在此地段曾率兵入北漠,切断过北漠南下进攻幽州的粮草,再加之如今大晟的肃王殿下已从北漠王庭撤回重兵,一路往东赶往西陇迎娶我,所以这一段路途,除过数九寒天,道路崎岖外,倒还算安全平稳。

    “公主,出了这达达库尔城,往东便是我大晟的西陇。”朱琛低哑的声音隔着马车壁传来,此时我正捂着暖炉,翻着项羽本纪。

    闻言掀开窗帘向前看了看,只见远处重山环绕,不由轻道“朱将军,我记得曾经看过《大晟荒纪》,书中曾记载,西陇与达达库尔城之间是大晟的天然的西关屏障八千里岐山山脉,过了岐山就是西陇城。”

    那朱琛虽年过三十,却因久经沙场,显得格外年长。皮肤黝黑粗粝,容长的脸上满是刀刻版的岁月痕迹,抬眼不着痕迹地轻瞥了眼我,“正是,隔日,我们就可抵达岐山山脚。”

    我深处温暖的马车里,一阵寒风吹过,我不禁打了个喷嚏,看了看随行的官兵和宫人们虽都裹上棉衣,但也经不住这阵阵而过的寒风。不禁问道,“我听闻岐山地势险峻,多有奇珍异兽出没,如今临近寒冬,不知此时进山,可否安全?”

    那朱琛随着我的目光,看了看一行的人员,略作思忖,“臣观这天象,连日阴云,寒风瑟瑟,恐不日则会有大雪,大家虽连日赶路,舟车劳顿,但必须赶在下雪前入山。”

    见我眼中多有担忧,朱琛稳稳一笑,“公主不必担心,虽说是入山,但臣自少时便驻扎在西陇军营,对这岐山地势特别熟悉。山路不会崎岖颠簸,臣也会赶在入山前,容随行的官兵和宫人们稍作休息修整,不出三日,我们定能出山入西陇。”

    我听他定定的声音,放下顾虑,心也一阵松弛开来,连日的担心与困扰烟消云散。

    第二日,当我从颠簸的马车中再次摇醒时,才发现,一行人等已经不知何时,走在岐山山路上了。

    朱琛果然对这周围的地貌甚是熟稔,何地扎营休作,何处打水,何时用餐,无不合理。

    我坐在马车上,看这周身起伏绵延的山峦,没了沿途的苦郁,不觉亲待了一些。

    适与野情惬,千山高复低。

    突然,原本策马缓行的朱琛伸手做了个停,我原本倚在窗前的身子,因马车的突然停下,没有靠稳,重重向后砸去,还未触到马车壁,就被一旁的沁雪伸手护住。

    “公主小心!”

    只听“嗖嗖”几声弩箭射来的声响穿过耳边。

    我的马车壁上立马传来“咚咚”几声利响。

    “左骑卫护卫听命,誓死保护公主!”马车外,朱琛从容一声,我便听见护卫们噌噌拔剑之声,一时间,便由兵戎交手的声音传来。

    沁雪从窗缝里向外看去,面色一惊,慌然道,

    “不好了,公主,有贼寇。”我身上还穿着大晟准备的九尺大红锦绣长袍,头上的饰品繁复而雍赘。

    为了我马车上寝睡方便舒适,内务府专门为我备了一身齐脚短袄,厚实又便利。我当机立断,让沁雪帮我脱下繁复的袍子,换上短袍。

    头上的饰品被沁香麻利地拆了个尽,只留简单的盘髻。

    慌乱中,我从自己的贴身行囊中摸到那把上好套子的短刀,触手之处,还有一抹圆润清凉划过,我一并取来。

    是那个黄玉玉佩。

    那日收拾行囊,不知为何,我鬼使神差地将那块黄玉连同陈祎送我的木梳一同收入了行囊中。

    不作他想,我将玉佩和木梳揣入怀中,短刀别腰。马车外依旧阵阵刀枪剑戟声,我和沁雪沁香屏住气息,如若万一,伺机而逃。

    可人算不如天算,正当我们伺机而动之时,驾车的马儿不知受了什么惊吓,发出一声嘶鸣,向着一个方向,直冲而去,马车上的我们,一个不稳,重重向后砸去,那马车车壁一时间没有承住三个人以及一车行囊的冲击,竟破裂开去,沁雪和沁香为了护我,生生从裂开的口子摔了出去,电击火石之间,我堪堪抓住了车梁柱子。

    眼见前方就是山路尽头,受惊的马却像离弦的箭一般直直冲去,就在我犹豫此刻如若松手,摔倒是否有一丝生机时,一个黑影驾马从身后追来,一个飞跨,坐于我马车前座,是朱琛,只见他伸手一揽,将缰绳稳稳抓在手上。那脱缰的马前蹄高抬,届时被生生控制住。

    马是停下来了,可它身后的马车却因这突然的变故,惯性使然,以马为圆心,残败的马车和马车上奄息一命的我被生生甩出,从万丈深渊中跌落而下。

    头部不知被什么狠狠地撞了一下,眼一沉,只感到一双刚劲有力的大手稳稳地将我拉住,护入一片温暖之中,旋即,我便昏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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