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那个白衣翩飞的少年,颀长的身影,他在藏书阁只有我们俩知道的阁楼间,认认真真的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让我等他回来。

    他曾经陪我在大晋的后宫,偷偷爬上屋里顶,看着中秋的圆月,祝福我生辰快乐,我到现在心里都时长勾勒着他,低头喃语“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的样子。

    可盼了又盼,终于快要盼得他回来了,他却不让我等他了。

    只感觉心中像研了一口苦墨一般,怎么都化不开。

    自从听说荣妃娘娘答应了他们俩的亲事,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或者说,在这之前更久,我就已经有这个准备。但是,这和陈祎自己托贺老将军求父皇成了他与五姐姐的婚事,于我,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意义。

    身旁传来皇后娘娘淡淡的声音,“人世间,最难的莫过于情这一个字,有些人有情人却不能相守,有些人盼了一辈子,却等不来对方一个情。”

    我闻言看去,只见一丝落寞闪过皇后娘娘的眼角,她神情虽和往日一般静默,却添了许多不忍的情绪,见我看她,她微微一笑,“欲成大事,必有定气。公主那日保护娴妃的样子,让本宫很是记忆深刻。”

    我刚想说什么,皇后轻轻打断道,“公主是何时发现雍翠宫有虞美人的?”

    我心里一紧,穆易那张俊逸冷若的面容在我眼前闪过,我缓缓跪在地上,“那日,敏儿中毒,您当着父皇的面,召来了贵妃和敬王,我便猜出,您定然是查到了什么。”

    见皇后淡若的面容闪过几许赞赏,我轻声道,“其实刚开始我也没有头绪,但是当看见玉嬷嬷和桂嬷嬷手中的蜜罐和纸包,我便明白了。”

    “于是你公主便同本宫一起做局,将这唱戏唱了下来。”皇后娘娘眸光一闪,“宫里皆赞七公主才学过人,本宫看来,能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一下子发现云锦纱纸,七公主的才思,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我没有作声,一声轻叹从头顶传来,皇后娘娘低声道,“你继续说,本宫听听。”

    我抿了抿唇,缓声道,“父皇正值壮年,可后宫自皇贵妃生下敬王殿下和庄王殿下后,其他妃嫔皆是公主,而所有怀男嗣的,要么流产,要么难产而亡,而且,自贤王哥哥逝后,事情就越来越蹊跷。”

    我看见皇后娘娘眼神怔忪,不由继续道,“父皇不彻查此事,只是每每将宫中传言毒害皇嗣的人都杖毙。儿臣之前也中毒,那毒却是冲着陈韫和陈祎去的,父皇也是一样的,没有细查,只是杖杀了一群宫人。”

    “儿臣便明白,父皇之所以不查这事,要么是父皇知道这是谁干的,要么……”我没敢再说。

    皇后娘娘替我说完,“要么就是陛下自己做的。”

    我抬头看向皇后娘娘,只见她神色正常,“那公主如何断定这毒不是你父皇下的呢?”

    “因为,陛下愿意陪您和我将这场戏演完。”

    是的,如果这次是陛下要毒杀逸儿,那么父皇就不会容我和皇后娘娘查询此事,也不会将计就计地来雍翠宫,更不会陪我们演戏,让我们将皇贵妃和敬王殿下查出来。

    “你父皇忌惮我们陈家,生怕将来的天下由忠义侯府来独掌,所以默许了皇贵妃和敬王殿下当年害死我的珣儿。”皇后娘娘声音平静,多了许多岁月冲斥后的无奈与凄凉,“自古帝王多薄情,我看透一切后,却苦于自己没有一点证据,只能息事宁人,画地为牢,却不想那卢雯愈加不知足,直至你母妃去世,我前去玉轩宫。虞美人那独有的气味,像一记巴掌狠狠地敲在我的脸上。”

    一丝痛楚划过皇后娘娘的面容。

    虽然知道僭越,但我还是忍不住用手细细握住皇后娘娘的手,让她慢慢平复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皇后娘娘轻声叹道,“公主就没有怀疑过这次本宫也参与毒害逸儿吗?”

    “怀疑过。”我没有犹豫轻声回道。

    见我这般如实回答,皇后娘娘不由笑了笑。

    “但是很快就排除了。皇后娘娘若要毒害,应该毒害我,而不是冲着逸儿来。”

    一抹赞赏闪过皇后娘娘的眼底,“那公主就不怕,这次你父皇继续息事宁人吗?”

    母后去世时的样子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我想到皇陵守孝时,莫名出现在我床底下的通道,以及那个准备暗杀我的黑衣人,我想起小九死去的那个白兔,我心中一凛,树欲静而风不止,既然他们不想让着后宫安宁,那我就让他们彻底的安静下来。

    我轻轻道,“不会的,因为他们超出父皇容许的范围。”

    我握着皇后娘娘的手被反握住,一股温热慢慢传来,皇后娘娘欣慰道,“我终于明白这大晟的肃王殿下,为何要点名求娶你了,果然将我大晋的一颗宝珠给挖走了。”

    我心下一怔,不解道,“可是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大晟那个所谓的肃王殿下呀。”

    皇后轻轻笑道,“你可知,淑妃的母后就是大晟肃王殿下的亲姑姑,想来那肃王殿下定是通过淑妃,对悦儿有所耳闻吧。”

    淑妃娘娘那张艳丽的桃花脸赫然闪过我的脑中,我心中一惊。

    “想是淑妃比我更早地看出七公主的过人之初吧。”

    原来如此,无心插柳柳成荫,我看着桌子上那厚厚的礼簿子,嘴角泛起酸涩的苦笑。

    “儿臣可否求母后一件事。”

    皇后娘娘看了看我道,“你可是又要求我今后替你护好敏儿和逸儿。”

    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不需要太多的话语,我轻轻点了点头。“我只有将敏儿和逸儿交到母后手里,我才最放心。”

    道皇后娘娘轻叹一声,“我一直以为,自己这辈子可能福薄,再没有儿女缘了,没想到,老天如此厚待,竟赏了我一个儿女双全。”

    六月底的时候,父皇下了一道旨,将敏之、逸之封嫡,归入皇后的宫中,由皇后继养。

    七月初的时候,六姐姐被和亲北漠,出嫁那天,下起来大雨,送嫁的人稀疏单薄,人影中,只有孤单单的一个庄王殿下和少许的卢丞相家眷。

    这个大晋原本最是受宠的公主,如今却嫁得最是凄婉悲凉。

    月底的时候,塞北传来消息,原本被占了半年之久的幽州,终于被退还给大晋。

    而那肃王殿下,自从幽州被退回大晋手中后,将军队慢慢撤出王庭,退回到北路。

    我听到消息的时候,已然过了八月。

    彼时,管教礼仪的嬷嬷正在细细教我有关大晟的仪礼,一缕午后的暖阳投进屋内,陈韫一身淡蓝色束腰窄袍,出现在书房的门口。

    想是来了好一会了,见我抬头,她目光微怔,嘴角轻扯道,“七公主,好久不见。”

    管教的嬷嬷看了看陈韫,又看了看我,缓步退了出去。

    我掩住嘴角的无奈,轻叹道,“浮云一别,流水数月,韫姐姐,一别四个多月,确实好久了。”

    陈韫徐步而入,我将桌上的泡好的白毫银针倒了一杯给她。

    屋里一时静籁,只见韫姐姐取过茶杯,细细闻了闻,浅浅酌了一小口后,便捧在手里,没有再饮。

    她不说话,我也没有言语。只是将桌上关于礼仪规程的书卷细细做好标记后,一一合上收好,拢作一旁。

    抬头间,只见陈韫的目光定定地看向我桌上一角,我循着看去,正是去年中秋,陈祎送我的那把木梳,木质深紫褐色带黑条纹,油质厚重,肌理紧密,上面细细镌刻着几株木兰花。

    “这梳子果然是送给你了。”一直迟迟未语的陈韫,喟然一声叹道。

    陈祎那日送我木梳的场景恍如隔世,我才发现自己有好久都没有忆起他了。

    最初听他兵败幽州,我总是后悔自己当日为何不拦着他,让他不要出征,他被北漠要挟的时候,我悔怨自己于他无半点帮助。如今,听闻他与五姐姐岁月安好,我只叹世事艰辛,人为星棋,不得顺愿。

    这一路来,我只叹自己像江上的浮萍般,被江水推着,自身难暇,却不想人人如此,无可奈何。

    其实,最开始,我就不应该去触碰那个原本就不属于自己的人。

    “哥哥知道你要嫁给大晟的肃王殿下了。”见我只是盯着那木梳一直不语,陈韫轻声道,“他知道了娴娘娘的事,也知道了今日宫中的种种变故……”

    我抬头看向了陈韫,才发现向来眸光明媚的她,此刻却浸染上沉沉的悲凉,一抹苦涩划过眼底,“哥哥答应了同五公主的婚约,让我同你说一声,终是他食言了,只望公主从此踏旅平步,凤翥鸾翔,山遥水长,后会无期。”

    陈韫走后,我久久坐在软榻前,以往的种种在脑海一一飘过,不知何时,宫人们将尚衣局制好的嫁衣呈了上来,说是试穿,如有不合适的地方,好尽快改制。

    我机械地任由宫人们将那大红锦簇的华服穿戴,原本在门口看热闹的敏之,见我的神情后,眼里满满是担忧与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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