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袤山在迦南国的北边,是大兴农业的小国里,唯一一座没有被开垦的大山。

    高山通体碧绿,饶是入秋,也只有山脚下,靠近村落的几处地方,树木的叶子会从青绿转为褐黄、褐红色,其余时间大多成幽绿,即便入冬,被白雪覆盖,也能看见几抹生机勃勃的绿色。

    传闻广袤山常年碧绿是因为山上住了一位大仙。

    这位大仙平日居住在山顶的洞穴里,无人见识过本体,只知她喜好绿色,遂庇佑着大山上的一草一木。

    每逢雨季,山下的村民就能上广袤山采摘些山货、药材,或是自家食之,或是沿街售卖。

    故而广袤山又称“金山”。

    不知哪一位君王上任后立的规矩,迦南国的广袤山禁止捕猎。

    不过这座山人杰地灵,没有正式的官府条文,仍有胆大妄为、险中求富贵的村民会去山上偷猎。

    习性不好的孩子,也会学着偷猎的村民,在广袤山上安放捕兽的夹子。

    只是灵山上仿佛尽是精怪,孩子们安放的捕兽夹,几乎没捕到过猎物,偷猎的猎户偶尔能捕到些肥硕壮实的兔子、梅花鹿。

    属于半年不开张,开张吃一年。

    对于外界的传闻,常年栖息在洞穴里的青琅一概不知。

    她只知道这日子就该过得这么松散、乏味。

    累了就睡,睡醒了就吃。

    不知怎的,她每天醒来,总能在自己的洞口看见些果子、兔子、野鸡……不管谁送来的,她睁眼,饿了,便朝洞外探出半个脑袋,信子一卷,衔走莫名其妙出现的“供品”。

    是的,会吐信子的青琅是条蛇,或者说是巨蟒,浑身青绿,蜷缩在洞里,好比一座缩小版的广袤山。

    她身子实在是大,只有山顶这处洞穴能够容纳她。

    但青琅并非生来就这么大。

    她刚破壳,浑身还黏答答的时候,只是条仅拇指大小的小绿蛇,跟村民家生养的丫头用来绑头发的头绳差不多粗细。

    青琅顶着蛋壳伸出脑袋,周围的兄弟姊妹早就跟着大蛇走了,不知所踪,她破壳最晚,理所当然地被丢下。

    青琅就这么过上了“一蛇吃饱,全家不饿”的生活。

    她努力攀爬,在山顶选中了这个洞穴,然后不知不觉间,将自己从一条细小的绳子养成了巨蟒。

    又过了几个春秋,青琅的洞穴门口开始出现食物,她不再需要出门觅食,身形便又长大了几圈。

    如今青琅已经长大到身体盘做几圈后,稍作呼吸,便能碰到山洞的顶部,幸好她早已度过生长期,身形维持在这个程度,不会再长。

    否则——她哪还有力气去找个这么舒适的洞穴?

    又睡过了一天,青琅半眯着眼,吐吐信子,湿润的空气泛着甜腥味。

    刚下过雨,山间雾蒙蒙的一片,洞穴门口照例整齐摆放着食物。

    可她一整天动弹得少,还不算饿,看过一眼天,就再度合上眼。

    噼里啪啦,频繁有水珠从枝头滑落,打碎树根下糜烂的叶子。

    青琅喜欢这种声音,渐渐的,困意涌了上来。

    哒——

    雨水的奏乐中出现不和谐的声调。

    哒——

    青琅听不惯,挪动脑袋,离洞口远了些。

    哒——

    只听踉踉跄跄的脚步声闯进了她的洞穴。

    青琅不满地睁开眼睛。

    雨夜,一只棕色的花豹,拖着一个捕兽夹,颤颤巍巍地走进洞穴,在她面前趴倒,摔了个狗啃泥。

    清新的雨水气息中瞬间充斥满野兽血液的咸腥味。

    花豹呜咽着,翕动鼻翼,青琅身上的气味很淡,下着雨,他以为这个洞穴无人居住,兀自痛呼起来。

    “嗷——”

    青琅吐了吐信子。

    烦。

    她往后缩,闭上眼,重新睡觉。

    这只豹子活不到明天,或许,半夜就死了。

    明早,她又多一样吃食。

    湿润的空气透着冷意,青琅无意识地抖了抖尾巴尖。

    “嗷——”

    “嗷——”

    “嗷——”

    “嘶嘶。”

    吵死蛇了。

    青琅极不耐烦地看向趴在洞口边的花豹。

    他看起来还没成年,却也不是幼年的豹子了,像幼崽到青年的过渡期。

    青琅许多年没见过其他物种的活物,判断不准确花豹的年岁,便慢悠悠地滑到他身前,借着自己的夜视能力,探查花豹的状况。

    他的左后腿,夹了个快有他腿那么长的捕兽夹,利齿紧抠进他的大腿,伤口淋漓,血流不止。

    青琅看了看外面的景色,这只花豹大概是慌不择路,爬到她这儿来了,以为能躲雨。

    实则,他刚到洞口就没了力气,大半个身子都在洞穴外面。

    吹了阵凉风,洞口的水珠滴落,刺激到花豹的伤口,他嚎得更起劲儿了,明明快要死了,却像是有用不完的力气。

    青琅的洞穴还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

    吵死蛇了。

    叫唤个什么劲儿?叫唤就不疼了吗?

    花豹听不见她的心声,到现在都还以为,洞穴里只有他一只豹子。

    青琅嗅了嗅他,味道嘛……下过雨,撇开血腥味,他还算干净。

    宽大的洞穴回荡着小豹子的哀嚎,她想了想,在黑暗中,张大了自己的嘴巴。

    那根缩在嘴里的信子,泛着与她身体的颜色完全不同的苦黑,两根比捕兽夹还要尖锐的獠牙,在漆黑的洞穴中,亮着暗光。

    青琅不饿,但这只花豹太吵了,她决定吃掉这只豹子,再去睡个安稳觉。

    花豹受了重伤,除了嚎叫,根本跑不掉。

    青琅都不打算用她獠牙里的毒液先药他一遍。

    正当她大大方方地低头,要将他囫囵吞进肚里的时候,花豹敏锐地睁开了眼睛。

    黄不溜秋的两个眼珠子竟瞬间蓄满了杀气。

    好凶的豹子。

    “嘶!”

    青琅故作威胁地嘶叫。

    谁知,这只花豹在看清她的面貌后,杀气尽数褪去,合上眼睛,焉搭搭地低下头,软软地叫唤了声:“嗷。”

    青琅的蛇眼睛竖出条黑线来。

    不怕吗?侮辱蛇了。

    “嘶!”

    她凶狠地叫了声,猛地垂下头去,将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花豹衔到嘴里,高昂起她三角形的头颅,作势要把他吞进腹中。

    结果花豹只在她的牙齿碰到捕兽夹的那刻,轻轻呜咽了声,之后不做挣扎,任由她摆布。

    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

    嘶。

    烦。

    青琅顿时没了兴致,就像她今天没兴致吃洞外的“供品”一般。

    她松嘴,花豹落到地上,讶然地呜叫。

    青琅低下头,用自己会喷毒的獠牙扣住了捕兽夹的利齿,她收敛着毒性,替他掰开了捕兽夹。

    咔的一声,捕兽夹收束,差点儿夹到青琅的嘴。

    她一惊,侥幸躲开后,嫌弃地叼起小花豹,从洞穴中久违地探出脑袋。

    折腾这么久,乌云背后,圆月都出来了。

    皎洁的月光照耀在青琅的青绿上,她的身子掩藏在落叶之中。

    自高处看下去,山间的小路上,仿佛只有一只豹子在悄然滑动。

    青琅没爬行多远,就几丈的距离,然后再次昂起她的三角头颅,就那么轻轻一甩。

    花豹不知被她用嘴丢到了哪儿去。

    沙沙沙。

    青琅爬回了自己的洞穴。

    广袤山的夜寂静,蟋蟀低鸣,鸮瞪着两只大眼睛,咕咕叫着,死盯被青琅抛到一根树下的花豹。

    身为一条青蟒,没有喜好、不愁吃穿的青琅,就爱睡觉。

    甩掉花豹这个意外的麻烦后,她把脑袋枕在自己的身子上,一呼一吸,沉沉睡去。

    大半夜,睡熟了的青琅不觉环境的变化。

    那只花豹又自行爬了回来。

    强有力的两条前肢拖着伤残的后半身,一点一点地爬到了洞穴里面。他回来的路上,糜烂的绿叶染上了一道血痕。

    在青琅不知道的情况下,他自己翕动鼻子,选了处味道清冽的地方,把自己的脑袋搁了上去。

    痛苦的嚎叫变成了呼气的鼾声。

    他睡得舒服。

    翌日一早。

    洞口透进阳光,青琅幽幽地睁开眼,又缓缓闭上。

    还不饿。

    等等。

    她身上好像有东西?

    青琅默默地直起身子,转动脑袋,同时吐出信子,探视空气的温度变化。

    嘶——这只死豹子什么时候跑回来的?

    花豹毛茸茸地脑袋就放在她盘起来露在外面的一截尾巴上,感受到阳光,他竟知道转动脑袋,把眼睛藏在她盘起的身子下面,整个脑袋埋进去,继续呼呼大睡!

    岂有此理,世风日下,她堂堂一条有剧毒的青蟒,竟然被一只花豹子睡了!?

    青琅气恼,张大自己的大嘴,又一次衔起花豹,头一甩,将他扔到了洞外。

    她不吃这种蠢笨胆大的豹子,会有其他毛虫来分食他的。

    青琅趴回原来的位置,眼睛一睁一闭,作势又要睡去。

    不多时,她听见一阵窸窣声,睁开眼,那只豹子眼睛都没睁开,顽强地又爬了回来。

    作甚?他要作甚?

    在他爬进洞口前,青琅难得用许久未出现过的速度窜到洞口,叼住他的脑袋,把豹子扔了出去。

    这次没扔出去多久,花豹又又又爬了回来。

    他还是没睁眼,径直爬到青琅所在的位置,前爪摩挲了一番,在她张嘴之前,抱着她的前吻,将自己的脑袋压在了青琅的三角形脑袋上。

    青琅的吻接触到的地方,便是这只豹子绵软的腹部。

    他应该是很久没进食了,腹部平坦,徒有一层乳白色的毛毛。

    不知春秋几载,青琅许久没碰过活物了,毛茸茸的触感很是新奇。

    她的鼻子被毛毛搔得泛痒,没忍住伸出信子,舔了下花豹的白毛。

    花豹的重量不重,青琅半抬起身子,瞅着脑袋上的豹子。

    他的爪子抱她抱得很紧,她抬起脑袋,他都没有滑下去,半个身子悬空晃荡,青琅听见了皮肉碰撞的声音。

    受伤的豹子必是昏睡了过去。

    烦,实烦也。

    她好像被什么奇怪的物种缠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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