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晗神色突然多了些不像他的冷淡,声线低沉,仿佛席卷晚天疏雨。

    “我小时候,父亲几乎从不管我。”裴晗道,“兄长和我同年出生,我那时以为,因为我母亲是我父王的侍妾,所以不受重视也是理所应当的。”

    “我母亲是作为礼物送给我父亲的,生我时年纪还很轻,宁王府上的人都瞧不起我们母子。有时候我们没东西吃,有时候吃的东西里被下了脏东西,她就背着我偷翻出院墙去外面偷吃的。”

    姜殷知道裴晗的母亲曾经是宁王得宠的侍妾,脑海里所想象的形象一直是一樽柔弱的美人灯,“翻墙偷东西”这样的事裴晗从没和她说过,于是她问道:“偷东西?你母亲还会这个?”

    “她功夫很好,几乎总是能得手,但也有被捉住的时候。她被揪回府上,还要挨大夫人一顿打,”裴晗合了合眼,仿佛这段回忆忽然有些难以承受了,“我也一样,但她总拼死护着我。”

    “她是别人安插在我父王身边的眼线,生了我后失了宠,成了弃子。她小时候吃过很多苦,被灌过很多乱七八糟的药物,情绪很不稳定,有好有坏。好的时候总拉着我在身边,教我读书习武,坏的时候就折磨我。”

    提到痛苦的时候裴晗一笔带过,姜殷脑海中闪过他身上陈年的旧伤,想来经他母亲手的也不少。她心中苦涩,想起不久前自己同他母亲也是一般境遇,道世上这般身不由己的女子竟然如此多。

    “她很爱我父王,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不爱她了,有时候觉得一切都是因为我,于是就恨我。但她又怕寂寞,于是又离不开我。她对我情绪反复,那时候我还太小不懂事,总不亲近她,”裴晗眼波微动,在仔细回忆,“她很伤心,总是哭,越到后来,她的记性就越差,越有些疯疯癫癫的了。”

    “有一阵子,她终于好些了,我以为她终于想通了。然而二月初七,她初次见我父王的那日,在屋内割腹自尽了。”

    那日天气正好,敝旧的太阳在陈旧屋内为弥漫灰尘镀上金边,昏昏的,教人看不清楚。

    美丽的女人半倚在床头,腹上一片鲜血狼藉,眼珠直勾勾盯着前边,像书里死不瞑目的蝴蝶标本,鲜艳而凄怆。

    裴晗的眼神看起来有些难过,却仍然是淡淡的。漫长的岁月会冲刷痛苦,这是人本身的保护机制。

    姜殷心还是轻轻揪起来,年少的裴晗,无论如何总是惹她怜惜的。

    她轻轻说:“那我们很像。我七岁时我母亲就过世了,她那时瘦得怕人,药石无医,是不治而死的。”

    对于那时的事姜殷其实记不大清楚了,只有午夜梦回时她会想起那个暗沉的午后。

    晚蝉如骤雨,打湿她眼前景物。她疾奔于险狭的廊檐间,四方的庭院也漠漠无垠起来。她母亲躺在床榻上,仿佛离她那么远,泪与耳间嗡鸣将她与周遭波浪般喧哗人语隔开,她母亲左手骨瘦嶙峋拉住她,泪眼滂沱。

    原来她的眼泪还没流干么?她那时想着。

    她母亲死前放不下她,为了等她来见一面,临了了不愿意咽气,裴晗的母亲却是毅然决然离开他的,或许心里还恨他,他们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然而裴晗深深望着她,继而笑起来:“是啊,我们真的很像。真的很有缘分。”

    “后来呢,你母亲过世了,你好过些么?”姜殷问。

    “没有,这才是开始呢。”裴晗笑着摇摇头,动作幅度略大了些,又激起一阵惊天动地的呛咳。

    “母亲死了,父王便将我挪到大夫人院中,和兄长与几位庶弟一同上学。那时我学得还算不错,悟性也高,大夫人看不惯我。”

    “母亲在世时她便百般刁难她,想是瞧见我的模样,总仿佛平生最恨的人在眼前晃。十四岁时她终于动了手,他们往我的双腕脚踝上分别打了四枚秘铁造的骨钉。”他身处双手,手腕上赫然两个狰狞可怖的疤痕。

    昏暗的木屋内,面容精致的少年给锁住双手双脚绑缚在木板上,面孔苍白,已经爬满了许多细小擦伤。屋内破败陈旧,角落爬满蛛网,地面黏腻充斥腐烂气息,雨滴从屋顶漏下,滴落在少年的脸颊上。

    面目狰狞的家仆立在两侧,屋内还站着一位锦衣妇人,她手帕掩住鼻尖,细声道:“动手吧,还等什么。”

    他看起来太年少,仿佛这般情形轻易能将他撕碎般,然而他双目沉黑,其中没有恐惧。

    家仆听了主母命令,却仍手发着抖不敢动。整个宁王府都流传着,说疯女人的儿子也是疯子。若是寻常的孩子此时早给吓得大哭大叫,他却丝毫反应也没有。

    明明他是受制于人的那个,然而他看着大夫人的目光却有如俯视蝼蚁,良久浮起一抹森寒笑意。

    他们到底还是动了手。

    那东西钉进去的时候他甚至都没叫。他从不作无谓的呐喊,只是咬紧牙关,喉间“咯咯”的压抑声响与蜷缩的身躯昭示着可怖的剧痛。

    千尺雨倾注而下,能够盖过一切罪恶,洗刷一切苦痛。

    姜殷屋内,裴晗从回忆中抽回思绪,轻飘飘续道:“父王知道了,动了大怒,给我请了好大夫,也从此不用和大夫人住了。所以还算值得吧。”

    他没提这四枚骨钉害得他多年无法行走甚至无法提笔写字——从天赋异禀到无用残废,前后只需一天罢了。

    但卖惨须得张弛有度,一个没把握好,小姑娘说不定得心疼得过头了。他舍不得。

    姜殷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良久忽然起身走了出去,只留下一句:“你好好歇着。”

    雨已停了,亭山一片苍郁迷蒙,她行至无字碑林,倚在一座碑后,不知道里头埋的是哪位祖师爷。

    无字碑林一侧是浮月阁,另一侧有漫漫松林,长风拂过林海,吹来遥远飘渺的气息。

    还能重新开始么?姜殷问自己。他这时还什么都没做,没有说谎、没有背叛、没有欺骗。

    他方才说的,她从前都不知道,只以为全是淳定皇帝之举,却原来从童年时便是如此的。

    她自尽于金陵台,也是他母亲那般决绝的方式,姜殷不可避免回想起死前裴晗那悲痛的嘶吼。他的母亲自尽于眼前,后来又是她,对他而言会难以承受吗?

    她死去了,一并杀死了他的孩子,他现如今如何了?

    这并不是姜殷第一次想起前世的裴晗,但她一直竭尽全力忘却往事,她努力将之排除脑海。

    她原先只当眼前的裴晗便是与她共枕而眠多年的那个裴晗,现如今才发现他们并不是同一个人。她未曾和眼前年少的裴晗一同经历亭山的年少,没有血海深仇横于眼前,更没有东宫倦勤斋的那两年……

    既然如此,那么好好待他又何妨,她要复仇,要改变命运,要杀几个姓裴的狗贼,总用得上裴晗。

    她沿着碑林走回自己的屋子,只觉前所未有的辽阔无边。

    行至浮月阁门口,她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感。这感觉十分久违,她立刻抬手握住后腰白玉匕首,没有走正门,反从窗侧往里瞧。

    她直直站在早些时候裴晗所站在的位置探头往里瞧,这一瞧不要紧,两个黑衣人正巧一转头,和她打了个对眼。她心中陡然一惊,往屋内迅速一扫,见裴晗转身睡着,黑衣人尚未得手的模样,屋内没有阿勉身影,应当还在书房。

    见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姜殷长舒一口气,抽出匕首往屋内抢身腾空而起,左手一记手刀直劈最近的一位黑衣人,占了出其不意的上招,男人立刻浑身一软倒在地上。

    然而正在打倒第一个黑衣人的间隙,她让出了半个身子,便让另一个黑衣人狠狠攥住了她的胳膊,她料到这招,右手持匕便往他喉间刺去。然而在这千钧一发的刹那,她游离身外多时的理智忽然回笼。

    不能杀他!

    先思考为何会有人在这里,必然是倒霉没死成的裴晗招来的祸害!八成是淳定皇帝派来斩草除根的暗卫,若是她出手杀了淳定皇帝的人,那么就再也没法脱身了。

    这件事清师父绝对不会管,要么她能保证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这两个人处理了,要么必须将自己摘出去。最好的办法就是置身事外。

    然而头脑一热,也是关心则乱,已经干倒了一个暗卫,这下该怎么好呢。

    然而皇帝的暗卫自然不是吃素的,正是这几秒的犹豫,她失了先机,再回过神来竟然眼睁睁看着暗卫横刀直刺向自己胸口。

    这刀冲势不正,她迅速反应,便要硬生生受了这一刀再行进攻,眼前却忽然晃出一个身影,那刀竟然直直刺进了裴晗胸膛。

    说时迟那时快,裴晗夺过她手中白玉匕,反手一刀刺进暗卫喉管。鲜血喷涌而出,他脸颊瞬间一片鲜红。

    他伸手一抹,将匕首顺手一拔,转身来瞧姜殷的眼睛。

    他右胸仍然插着那把刀,神情却一如既往的平静,只不过略带些歉意。

    鲜血溅入他眼眶,本该给面目添几分狰狞冷冽,然而他看向姜殷的眼神竟异常深沉,让人莫名觉得他有些难过。

    鲜血像泪水一样从他眼睛里淌出来,他声音很低,道:“对不起,又把你的屋子弄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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