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殷尚未从方才的惊魂未定中回过神来,恍惚道:“没事儿。咱们还是先想想怎么收拾这烂摊子吧,我可不想卷进你这些破事里。”

    “我会清理……”裴晗声音愈发低了些。

    “你怎么清理?好不容易捞回你一条命来,现在又中一刀,你有力气么……”话音未落,她见裴晗合上眼睛,喘息沉重起来。

    他似乎想竭尽力气再说些什么,然而不受控地跪倒下去,因身躯脱力,一时不察握住了姜殷手掌。

    姜殷只觉手掌一片冰凉触感,已是被蹭了满手的鲜血,裴晗骤然松手,仿佛不愿对她造成二次伤害一般,继而因失去了支撑彻底跌落下去。

    姜殷忙伸手捞住他,握住他胸口刀,道:“我给你取出来,你忍着点。”

    然而当真握住那把刀时,她手却抖起来。姜殷从不是优柔寡断的人,插在自己胸口的刀说拔便拔,此刻看着裴晗已经残破不堪的身躯,一时竟真不敢动手了。

    然而此刻不是犹豫的好时候,屋内一死一生两具尸体,满目狼藉,若是阿勉回来看见……更不用说师姊师父。

    救下裴晗当真是个坏习惯,前前后后给她添多少无用的麻烦事。若是姜殷此刻有时间思考,必然已经是肠子都悔青了。

    裴晗此刻却竭力睁开双眼,轻声说道:“给我一剂……‘锈禾钗’……”

    ‘锈禾钗’是一剂止疼药,可止短痛,却对人体伤害极大。姜殷前世在凉州曾大量用过‘锈禾钗’,用时所向披靡刀剑穿身恍若无物,不用时却疼弱钻心,方才的伤痛百倍穿蚀。

    祁栩之早先将药箱留在了她的屋内,内里正有一剂锈禾钗,她却严辞拒绝:“这药用不得,你要做什么?”

    “给我吧……我从前用过,没事的。”裴晗柔声道。

    姜殷也并非百般疼惜他,见他自己不在乎,她断然没有再推辞的道理,立时便从药箱中翻出那剂药,冲水喂裴晗吞服。

    这药见效神速,有两个时辰的药效。裴晗坐起身来,扛起死去的暗卫往窗外一掷,又背起另一个暗卫从窗口一跃而出,左手拖住死尸,便往西走去。

    “你去哪?”姜殷在后扬声问。

    裴晗顿足看着她道:“毁尸灭迹,你知道什么好去处么?”

    毁尸灭迹?那自然是无字碑林了。姜殷放不下心,便也出门为他领路,顺路捞了两把铁锹,不过几时便到了无字碑林。

    裴晗丢下暗卫,姜殷那一手刀没收劲,暗卫仍在昏迷,裴晗利落抽出那柄仍自插在他胸口的刀,没顾忌鲜血汩汩,手上使劲,直直刺入昏迷暗卫脖颈。

    他接过铁锹,不几时便掘出一个大坑,将两人尸身扔了进去。

    姜殷有些哑然:“你掘坟倒快,练过?”

    裴晗瞧着她一笑,道:“算是吧。”只见他这会功夫因为失血过多,面色苍白如纸,已是差得难以形容了。

    “你回去吧,剩下的我来料理,你替我把屋子扫扫,然后躺好,我一会儿喊祁栩之来。”她吩咐道。

    剩下的功夫不多,裴晗点点头,往姜殷屋子的方向走去。

    直至行出了姜殷视线,他才好似被抽了骨头一般跪倒在地上。他感受不到疼痛,然而身躯脱力之感却是实打实的,他用力压住胸口之伤,艰难继续走着。

    等到姜殷腰酸背痛回到屋内时,裴晗已经静静睡着了。此时本该正是他药发之时,竟然睡得着,姜殷自己吃过这种苦头,本来为他揪着心,此刻放了放,指挥身后的祁栩之去看他的伤。

    裴晗这比上辈子多余出的一刀的确大伤了元气,又因锈禾钗本来不适于身上已有旧伤之人用,大大加重了裴晗的旧伤,于是他这次修养比前世足足多出了一夏一秋的日子。

    祁栩之自知道姜殷乱用了这剂药,给她劈头盖脸骂了半日,说得姜殷直掐人中,控制着自己不要忽然暴起割了祁栩之舌头。好在祁栩之虽然嘴碎,倒并不漏风,裴晗新伤的事到底是替姜殷瞒下来了。

    那日从碑林回来裴晗足足昏睡了半个月,期间无数次惊醒,唯有见到姜殷面孔才能安然睡去。入夏时本来身体见好,然而天气一热,身上无数道伤统统化脓,又是一阵难捱的修养。

    清师父听闻此事,虽然没什么举动,却默许了明十三做主给裴晗辟出一间冬暖夏凉的屋子,离姜殷的明阁很近,也便于她照料。

    日子仿佛过得很快,又仿佛没有变化,姜殷默许自己暂且从前尘旧事中抽身,日日念书练功,过着亭山的太平日子。她自戕时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到底仍旧是个孩子,久而久之往事仿佛化作邈远云烟,她平日装着自己过去的模样,久而久之竟也慢慢同从前一般活泼起来,话也多了。

    她不大会照料人,说是照料裴晗,所做的也不过就是每日中午晚间往裴晗的屋子里走一走,帮换两服药,至于煎药配药,全是柔勉替她做的。

    她开始唤裴晗的表字子迟,有意将他与前世的裴晗分离开,只当他做个乖顺可怜的孩子,偶然充作故人。裴晗能坐起来后,总挪到门口等姜殷来,直等到他素衣鬓发都给山雾染得透湿。

    他眉宇很深,仿佛困不住隐隐群山,横不断悠悠绿水。

    见姜殷来了,裴晗便专注地敛眉瞧她,任她给解开上衣换药。

    亭山几乎没有秋日,一夜北风便好似入了冬。裴晗没有厚衣,因着旧伤入夜总冷得作痛。姜殷有闲,亲自动手给改了一件自己的莲青斗纹狐皮大氅给他披着,每夜自己的汤婆子也多给他暖一个。

    等到冬来山里飘起鹅毛大雪的时候,裴晗终于能够下床走动。浮月阁也放雪假,裴晗腕间和身上仍裹着绷带,由姜殷给披着她的莲青斗纹狐皮大氅,陪着她和阿勉在屋门口堆雪人。

    裴晗这时刚着了风,不停闷咳着,姜殷在远处领着阿勉玩得开心没瞧见,他也不说一声,只直着身子立在一边,手上挎着姜殷脱下来的披风,眼底温和得不像话。

    “子迟,你来呀!你总站着不冷吗?”姜殷远远的对他呼喝。

    裴晗笑着说,因着嗓子没好全的缘故,声音格外低沉:“你别只顾着我,我瞧你再这样乱跑乱跳,迟早得摔一跤。”

    话音未落,姜殷踩到一块雪下冰面,“啪”的一下没站稳,果然跌到地上。她头发摔乱了,蓬蓬的遮在脸上。她跑得浑身发热,方才解了披风,此刻宽松的棉衣也歪了,露出一半雪白的肩膀,她都没顾着把理一理,也并不立时坐起来,只看着裴晗咯咯地笑,等他跑来扶她。

    见裴晗到跟前,她抬起眉毛瞪大眼睛,仰头伸了伸粉红的舌尖,这样一笑,衬得她眉目灵动温软,说不出的动人。笑了几声她像是反应有些迟缓一般伸手去等着裴晗拉,张了张嘴,像是没想好该说些什么,只抬起她小鹿般的花眼睛。

    裴晗伸手去拉她,此刻见她笑颜一失神,给姜殷一扯,也一起跌在地上。

    先前无聊,姜殷给裴晗的长发编出几个小辫,此刻他摔在她身侧,小辫垂在她脸颊一侧,痒痒的。

    姜殷看他摔了,立刻起身,伸手就要去掀他的绷带:“别躲,我看伤口给崩开没有!”

    裴晗本来不肯她看,听了她这话又立着不动了,一双雾蒙蒙的黑眼睛瞧着她看,那眼神仿佛天上地下只盛得下姜殷一个一般。

    白日吹了风,夜里裴晗果然烧起来。姜殷带着柔勉到了他屋子内,此刻正呵着手烧炉火,灶上煎着药,阿勉看着火候。

    裴晗见姜殷额前豆大的汗珠,撑着床要起身帮忙,被她大呼小喝一通,只得点点头乖乖躺下眼见她忙得团团转。

    裴晗发烧已经成了常事,姜殷并不十分担心,开口同他说着话:“我和柔勉下月要回家过年,你就在亭山上,行么?”

    “无妨。”裴晗道

    他距离大好其实并不远,该是送客的时候了,然而却无人提起此事。大半年时光,姜殷习惯了同裴晗朝夕相处交流的日子,偶尔脑海里闪过这念头,竟然无法想象没有裴晗陪同说话的日子该如何过。

    世人皆以为裴晗已死,他若下山,又能去哪里呢?她想。不如留在亭山上陪她,走一步看一步罢。

    她心下这般想,却克制不住出口试探:“等你这病好了,是不是也该下山,回你父王身边了?他必然以为你死了,指不定着急呢。你没了嫡长兄,往后指不定可做世子了。”

    她声音很轻,带点蛊惑的意味,仿佛诱人心魄的女巫,却并没瞧见裴晗在这话音刚落时黯然的神色。

    他沉默了半晌,说道:“宁王府于我而言只是枷锁囚牢,我没有家,更没有归处,只想同你在一处。”

    只见裴晗眼底晦暗难明,沉声续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陪你一世,报恩罢了,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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