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件的发展方向委实有些惊悚,姜殷却并非没有预见到。她浑身一僵,只因这话前世裴晗说过一句一模一样的。

    那时裴晗一说完,紧接着下一句便是求娶,她一惊非小,没留神栽到地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此刻她并没思量好该如何应对这般的剖白心迹,怕他说又怕他不说一般,迅速出口堵住了裴晗的后文,笑道:“你这话说得,我将来出阁,难不成你也跟着么?”

    这便是提醒他,自己已有婚约在身,不该说的话就不必出口了。

    裴晗眼睫轻垂,嘴角略略上翘,道:“这个自然,那时我必然要封份厚礼。”

    姜殷有心要逗逗他,皱眉道:“你现如今一无所有,又哪里来的厚礼呢?”

    裴晗笑得有几分苦涩,语气却是同她打趣:“你别急着担心,救命恩人的大礼,我必然是端茶倒水、砸锅卖铁也得凑上哪。”

    姜殷笑了,轻轻绕过这个话题,道:“二十四过小年,咱们溜下山去逛集,你去不去?”

    这件事姜殷想了多时,只因二十五时她要干一件大事,左不过是要下山,顺路带上裴晗阿勉去玩一遭也未尝不可。

    裴晗道:“那我自然是要去的,你别丢我一人在这里便好。”

    姜殷点了点头,身后阿勉打着手势说药煎好了,她便转身去盛,转身回到裴晗身边,拿着勺子喂给他。裴晗轻轻抿过勺中苦剂,眼睛却盯着姜殷的脸,仿佛有些看不够的模样。

    姜殷察觉他的目光,皱了皱眉头数落道:“裴子迟我最受不了你这个,你做什么总盯着我看?我脸上有东西?你这坏习惯趁早改。”

    裴晗晓得她并非真生气,只伸手去接她手中碗勺自己喝,不再要她喂,一边喝一边低低地笑,仍是那副不疾不徐的模样。

    姜殷坐在一旁闲着,眉头微蹙,忽然思量起前夜清师父对她的嘱托。

    同前世一样,清师父召她相见,道颍川戚王贪腐,财产丰积,擅虐杀人,不容于世,圣上有心出手料理,却碍于兄弟手足情面,是以要借一个由头。

    她便是充作那个由头,只需破了戚王府门看守,“顺道路过”的阙京羽卫便可借由捉拿刺客为由入府,之后一切便水到渠成。

    她前世当真信了戚王一家罪大恶极,谁知一到才知所谓的室宇宏丽根本是无稽之谈,颍川府门前落雪,门漆尽落,没有半分锦绣之景,门口侍卫更是毫无一战之力,她不费吹灰之力破了府门,由着羽卫关押戚王进京,不日便被废为庶人,于京中忧思暴死。

    她那时疑窦丛生,在颍川百姓间探听不少消息,只说道戚王少年就藩封国颍川府,自后校纳典籍、赈济灾民,除也数次率军出征平叛外不问政事,一切不过皇帝剪除宁王羽翼的借口,而她年少无知,错害了无辜之人。

    清师父本不该插手这些事,却冒师门大不韪强拉她入局,是向圣上献的一封投名状,而这一切,从多年前她收下淳定皇帝未来儿媳做徒弟开始,便早已露出端倪。

    姜殷冷眼微眯,目露冷戾,思索着解决之法。

    淳定皇帝固然不义,可她姜氏与之同气连枝,她早已为自己选下了阵营,若是懂事,这次悄悄便再做了,也是一般无二。

    可淳定皇帝幽禁折磨手足兄弟,这一招不仁不义,姜殷不愿。

    前世淳定帝用了左宜然之计,先剪羽翼、再削宁王。谁知前边阵势布得太大,宁王当即下了造反的决心,淳定反被夺了江山。历史证明此计行不通,那么反其道而行之,便应当擒贼先擒王,先杀宁王才是。

    然而此刻计谋已然实施过半,再罢手早就来不及,宁王失了两子,想必也清醒得差不多了,命运的齿轮转得比姜殷的算盘快,此刻还有什么方法呢?劝说淳定帝徐徐图之?宁王当真分毫没有不臣之心么?抑或是战场再见分晓?那般不确定性太大,她没有把握。再者说,大齐朝臣贤能无数,她的看法也未免敌得过。

    沉湎于亭山的日子太久,她当真忘了最初时复仇改命之决心。居安思危是祖宗良言,真真是忘不得的。

    她脑海里敲起退堂鼓——天下在谁之手又有何妨?她便守在亭山上过一辈子安稳日子不成么?

    这仿佛是她数年来颠沛流离岁月建立起的思维惯式,最初不过是为了求生苟且度日,不断地退而求其次,如今竟成了懒散的借口。她险些忘了,自己还有一纸婚约在身,这般做是万万行不得的。

    她早就脱不开身了,可还在妄想什么呢?

    鬼使神差的,她开口问道:“子迟,你父亲可有谋逆之心么?”

    裴晗的药早已喝完,观察她半晌了。只见姜殷用手掐着自己眉心,直掐出道鲜艳的红印子来,接着又开始折磨自己的手指。

    “怎么忽然问这个?”裴晗有些失笑,却并不惊诧的模样。

    姜殷本来道自己说错了话,见他镇定,便也多了些底气:“不是要带你下山么?先前那些要杀你的,若是还在亭阴该如何是好?我便问问你父亲,你这般遭遇,还不是全赖你父亲。”

    她语气可以辨出是玩笑,意图是将这个话题轻轻揭过去,然而裴晗却当真思量起来,道:“依照他的性格,我思量着自然是不敢的。但淳定帝这几年来的确略有些操之过急,我离府也近一年了,如今是如何状况我也不得而知。”

    “这人被逼急了揭竿而起,从古至今也是常事。”裴晗温柔笑道。

    他散漫说着朝局,冷漠得不近人情般剖析着自己的父亲,也是当真并不关心姜殷何出此言一般。

    姜殷轻轻点头,裴晗的话只能信半分,但同她多年来观察所得也是不差的。景帝家教之严,宁王也并非野心昭昭之辈,她多年来深恨宁王,却也明白大厦将倾之时,推波助澜的必然不只有一方之过。

    “你不必忧心问了我这话。我同他相见甚少,他又是害死我母亲的元凶,我与他并无父子之情。”裴晗柔声道。

    害死母亲的元凶?他母亲不是自杀的么?姜殷拧了拧眉,心道,大约是他父亲喜新厌旧,害得他母亲失宠受辱,这才郁郁而终,她倒不必揭他伤疤再多嘴去问,于是悠然点头。

    夜凉如洗,南窗背灯坐,风霰暗纷纷,姜殷瞧着裴晗那犹如玉琢般的侧颜,一时恍然出了神。

    柔勉缓步行至她身侧轻拍她箭头,手势道:“夜深了,咱们该回去了。”姜殷点点头,理了理发丝,罩上了外袍,同裴晗嘱咐了两句,左不过是照料身子云云,便牵着柔勉出门去了。

    行至院中,柔勉松开姜殷手掌,打手势道:“还瞧呢,都看不清了!”

    姜殷回过头来,捏捏柔勉的鼻尖:“我瞧什么了?小鬼头!”

    柔勉没憋住笑起来,懒得拆穿她,只说:“裴子迟生了一张好漂亮的脸呀,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也爱看哪。”

    姜殷有些无奈,偏偏要噎回去,挑眉呛道:“你方才也听着了,他说要在亭山上一辈子,待我下了山没人看管他,我瞧着便交给你罢了,我明日就去和清师父说,把你许给他,如何?”

    柔勉脸一红,手势打得飞快:“我是这个意思么?”继而飞速跑了。

    身后裴晗盯着窗外她们的背影,听着木门吱呀合上的刺耳之声,平静的侧脸纹丝未动。他是那般静,连眼眸都不舍得眨一下。直至姜殷走远了,他才骤然从方才的状态松懈下来,似有些脱力般仰头。

    四肢百骸无一不冷,每一次喘息都仿佛凌迟,是病痛,也是心疾。千钧重的往事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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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三是南方的小年,又恰巧碰上个难得的好天气。这时候裴晗已经大好,姜殷起了个大早将他喊起来,一并拜别了清师父,同柔勉三人一同下了山。

    姜殷怕冷,裹了个硕大的狐皮围脖,仿佛真有一只雪狐趴在她颈侧一般。她眉眼生得漂亮,这么一衬,更显得瑰姿艳逸。

    裴晗前些日子才给姜殷说了,不敢盯着她瞧,不过余光扫过,随即轻笑一声道:“这一身倒很衬你。”

    天气虽然好,然而山间仍是积雪难行,柔勉绊了好几跤,裴晗又是大病初愈,于是三人走走歇歇竟用了大半日才走到山脚。这时候天色已晚,三人只得匆匆找了个客栈,宿在了亭山脚下。姜殷与柔勉同住一间,裴晗单住一间,客栈虽小,但比行路还是舒适许多,入夜后三人便在房间休息,等着次日游览。

    一夜北风紧,案上一灯青,屋里甚有些寒凉,姜殷便敲了隔壁房门,三人一同到楼下去蹭客栈的炉火。围炉烤得人意倦倦,于是热了两壶酒,略饮了几口,趁酒意吟诗联句起来,直把韵都用完了,到午夜时方才回房。

    姜殷靠在床头合眼休息,身侧的柔勉已经睡熟了,念她年纪小姜殷只给她略抿了几口,谁知她竟颇不胜酒力。困意排山倒海袭来之时,姜殷心里还念着院子里的红梅,道明日必然要去折两枝插瓶的,忽然想起不在家中无处可放,委实可惜。

    便在她梦境将起未起之际,客房忽然响起来顿顿敲门声,姜殷缓缓翻下了眼皮,咬咬下唇,坐起身来披上外衣,不得已问道:“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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