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门外是裴晗的熟悉声音,低沉轻缓,仿佛要融入沉沉夜色中。

    姜殷有些乏了,本该先问他所来为何,再寻个由头婉拒。谁知许是酒意上头,她竟起身开了门,见裴晗静静立在门外,右手捧着一碗汤水。

    “来做什么?”

    “我替你温了醒酒汤,喝完再睡吧。”他轻声道。眼珠沉沉望着药汤,并不看姜殷眼睛。

    “阿勉睡了,我去你房里喝吧。”姜殷一把接过那晚醒酒汤,先他一步跨出了房门。

    她走得快,汤水略略溅出,裴晗轻轻捏了捏濡湿的手指,脊背僵直,垂眼跟上她脚步。

    裴晗屋中陈设与姜殷屋里一般无二,行囊衣物全未摊开,榻上都整齐如新,没有点灯,没有住过的痕迹。

    “你怎么灯也不点一盏?”姜殷走去,床前便燃起一豆灯火。

    方才屋内全黑时也不比这一刻静谧,仿佛正是燃起了一点灯火,才显得夜色格外黑沉似的。

    姜殷靠在榻上,已觉得头脑发晕,心里模模糊糊怨道自己少年这具躯体竟如此不胜酒力。

    许是酒意上头,周遭一切都开始发昏,姜殷晕晕乎乎饮了半碗醒酒汤,见裴晗还立在门口,并不上前。

    “你还站在那儿做什么?来坐。”她发丝披散、垂在脸侧,披在身侧的外袍微微滑落露出雪白睡袍,脸颊唇畔被酒意晕出红色,烛火下眉眼松松,仿若一尊飘渺艳鬼。

    裴晗没动,仍立在烛火不能及的暗处。

    “那你再点两盏灯罢,这屋子还是太暗。”

    姜殷觉着分外奇怪,身上比之方才分外迷蒙起来,仿佛酒意愈发上头,心道裴子迟这醒酒药也忒无用。

    全然不知为何如此感受,姜殷摇摇头,本意想清醒些,却愈发迷迷瞪瞪起来,屋内好像起了雾,裴晗的身影也与平时不同。酒意蒸出骨髓里的高热,沿着身躯一路蔓延,姜殷的手上不稳,剩下半碗药全洒在地上。

    沉默四散浮起,方才裴晗还在远处,忽然低沉嗓音便响在了身侧。

    “阿殷,屋里只有一方灯盏。”他嗓音与平素略有不同,姜殷不知为何自己有这种感受,屋内忽然静得让人难以忍受。

    他的嗓音一般如旧,让人莫名想起从前。浮花盈面,月色皎皎,一雁下投天尽处,万山浮动雨来初。

    姜殷盯着裴晗,呼吸沉重起来,脊梁骨内仿佛燃了一把火,烧得她不自在,胸腔里潮起潮落,汹涌浪水热烈敲击拍打她的五脏六腑,瞧见裴晗低垂眼眸的瞬间,耳畔不受控地响起潮水嗡鸣的拍击声。

    “裴晗……”她唇齿不受控,恍然出口,她已经许久没有喊过这个名字了。

    裴晗身躯仿佛轻轻一震,伸手想搂住她,却在即将触及她时堪堪停了手。

    只听得她说:“裴晗,我好恨你啊。”

    她诉说着恨意,听起来却仿佛含笑,莫名缱绻。

    裴晗眼睫颤抖着,却并没回答这句话,答非所言道:“你来颍川,是要去戚王府么?”

    姜殷皱了皱眉,又晃了晃脑袋,仿佛想把脑海中的混沌摇晃出去,却愈发不清明:“师父要我去,但我不会再……”

    她没说完,从榻上滑倒下来,直直栽进裴晗怀中。话音声一停,屋内静得可怕,姜殷静静听着裴晗的呼吸声,仿佛感受到两人心脏剧烈的敲击声在此刻共鸣。

    晦暗烛光流动,仿佛轻柔抚摸裴晗脸颊轮廓,姜殷怔怔瞧着,裴晗仿佛忽然靠近了,打破这难捱的沉默。

    被压埋在心域某处经年之处缓缓松动,姜殷说不清道不明胸中烦闷感受,仅仅是出自于直觉惯性,重重往后一躲,后脑磕在床沿。

    心跳空了一拍,继而震痛如摧。

    她感受到裴晗搂她的手缓缓松开,将她轻轻放回床榻,为她盖上被子。他动作仍旧轻柔,却莫名让人感觉他不大愉快。

    “睡吧,阿殷。” 他吹灭了烛火。

    ……

    姜殷醒来时已至晌午,她睡得甚好,并无头疼之状,或许也有那服醒酒汤的功劳。

    只是她平素并不会睡得这样晚,亭山上每日晨读,她再是贪睡,早起也已成了习惯。

    她在自己的床上醒来,柔勉已经靠在窗侧看起了书,见她醒来,笑道:“姐姐喝得不算多,怎么下了亭山便这样贪睡。”

    姜殷仔细回忆昨夜,却除了裴晗给送了一碗醒酒汤外分毫不记得,一时也想不起自己是如何回到的床上。

    隐约觉得梦见了从前的裴晗,他仿佛是搂着自己说了些什么话,话里是什么,她统统记不起了,只记得胸中久未平息的沉痛。

    到底是梦,她前世和裴晗在一起时,几乎是从不让他近身温存的。裴晗心中有愧,也从来不会强迫她。

    没用多久,姜殷便将这似梦非梦的画面忘却了,她迅速跃起来洗漱穿衣,略带兴奋道:“今晚咱们出去逛集呢,我已经许久没来过了。”

    柔勉也显出开心的模样,放下书走到她身前,要替姜殷编发髻。

    姜殷任她动作,道:“你还记得么?我最初把你带回家,就是在颍川。”

    柔勉呼吸一滞,拍拍她肩头,意思是记得。

    颍川是由亭山回阙京的必经之路之一,这年正发大旱,门门闹饥荒,在最靠近城门的集市边熙熙攘攘,竟全是带着头插一根草,要卖了孩子换粮食的庄稼人。

    孩子们的肚皮胀得像皮鼓,里面却空空的没有东西,哭声都细细的,双目凹陷嘴唇青紫,很没有卖相。然而仍然有不少城里人来挑选孩子,大多是带回家做仆从亦或是丫鬟侍婢,在这人群中,便穿插着回家路过出来逛街的少女姜殷。

    她一身锦衣华服,标准的贵族小姐扮相,腰间穿着玉牌,上镌一个“姜”字。这时她正悠悠哉哉打道回府,哪里热闹就往哪里凑。

    姜殷自小被送至浮月阁,不比身边的手帕交,从小没有贴身的侍婢和一母所生的兄弟姐妹,这里见着一广场的小孩子,心下喜欢得不得了,一个一个上前去逗着玩,掐掐脸、捏捏嘴巴,那些农户见她衣饰不凡,也都不阻止。

    她正逗着一个小男孩、同他比鬼脸玩时,身后一个管事付钱买走了那个小孩。她惊得眼珠子差点掉下来——竟然两贯钱就能买下一个小孩,她拔头上一支珠钗,能买下整个广场的孩子。

    她平时不大出门自己采买东西,没见识过颍川的物价,这下心里痒痒的要买走一个自己养着玩。然而盘算着父亲必然要恼,何况这些小孩个个面黄肌瘦,也不知养不养的活。

    她犹豫良久,绕了好几个大圈,都走出了城门,又折回来还是决定买下一个。

    她心里没个定数,脚下踟蹰,绕到第三圈时一个农妇大约看出她想买,扯着她的衣角对她说道:“行行好,小姐看着给点,让她洗衣做饭,我们实在是养不活了。”

    那农妇一身粗布衣裳,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身后坐着一个面色白净的小姑娘,头发枯黄,扎着两个小辫。

    其他好些孩子都哭,但她只垂着黑眼珠,样子又清秀,看起来乖巧不闹人的模样,姜殷心里一动,小声问了价,摸出两贯钱放在农妇手里,小小姑娘就被她牵到了手里。

    她蹲下身子了掐了掐小姑娘的脸,将她抱在了怀里,笑着逗她,站起身,就这么抱着走出了城门。

    她便带着小姑娘回了姜府,父亲虽则最初说了她两句,却也并未怪责。姜府上下大约也猜着是他们大小姐一时玩兴,集市上买了个小孩回来养着,恐过不了多时便要丢下的,只不过是姜殷院内每餐多添一口饭罢了,也都没人管,好衣好饭待着这姑娘。

    养了好几日,姜殷才发觉她不会说话,后来竟也学起手语来,姜府人才晓得她当真要长久留下来。

    姜殷翻了几日书,给她取名叫柔勉,取柔安勤勉之意。她不拿柔勉当作婢子,反当妹妹般教习抚养、带在身边,是以姜府人也都唤她勉姑娘。

    柔勉性情柔和又乖顺听话,自小不哭不闹,姜府乃至亭山上下也都喜欢她,姜殷又因自小没有贴身的侍婢和兄弟姐妹陪伴,更是疼惜她疼惜得不得了,有恣意娇养的小姐撑腰,是以也从没人敢欺侮她。

    “我从前怕你不快,也未曾问过你父亲姓什么、家中是否有兄弟姐妹。”姜殷温声道。

    柔勉正色:“我从前在家中行三,上头还有两个哥哥。我父母抛弃了我,如今我只是姐姐的妹妹,从前的事情,我也不愿再记得了。”

    她微微俯身蹲在姜殷身侧,一身宽松的没有衬里的棉布白衣,露出一头浓密的黑发,脸颊显出粉扑扑的颜色,瞧着姜殷的双目炯炯情深带着水光,乖巧伶俐恍若一只小兽物,清丽绰约仿佛出水芙蓉。

    姜殷握了握柔勉的手,不敢想前世柔勉在姜府受辱的惨状,不敢想她落在晋王的手里会如何,她大计不成,此刻前世的柔勉还活着么?

    她母亲去得早,弟妹们从来不亲近她,亭山上的师兄师姊虽然以礼待她,却都当她是什么都不懂的娇小姐。从小到大,身边唯一鲜明的东西,便是自小养大的柔勉。

    柔勉是她拿骨血养育的明珠,是她的命。

    越想越是恨意鼓噪,姜殷面上不动,却咬牙心道:我必然要杀了晋王宁王,姓裴的狗兄弟统统去死,五马分尸、剥皮抽筋…如何都行,也必然要报了前世之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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