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殷感觉自己仿佛醒一时昏一时如此反复了好几次,周遭嘈杂反复,她也始终不知自己身处何方。

    只是有裴晗在旁,她到底安心些。

    这似乎是在东宫倦勤斋两年养下来的习惯,她身旁没有可以说话的人,所能依靠的也不过就是裴晗而已。是以她虽然恨他,却也无法克制地依赖他,有他在身侧方能安眠。

    迷迷瞪瞪间姜殷仿佛做了个梦,看见阿勉拉着自己的胳膊啪嗒啪嗒掉眼泪水。

    须知柔勉此人虽然看起来弱不禁风娇滴滴的模样,但自小便没有掉过一滴眼泪,由此可知这不过是个梦,左不过是个颇叫姜殷心酸的梦。

    她方才在颍川府内担心柔勉时那肝颤的感觉还没长久散去,此刻见着她,不觉迷茫痛悔。

    恍惚间她絮絮叨叨说着平素不会说的话:“阿勉,护一个人当真好难……上一次,我担心此行凶险,不敢把你留在身侧,再度听闻你的消息便是灭门惨死。这一次,我不敢再丢下你,谁知道你又被拿作逼我的筹码。”

    “可是难道要我放下这一切?放下报仇雪恨的机会,放任那姓裴的杂碎苟活于世?”

    “我死前,晋王已与西蛮勾结要谋取大齐皇位,届时之乱,必然较之宁王谋逆之战尤甚,天下之大,那时还有咱们的容身之处么?”

    她语气有如哽塞,一时心乱如麻,不知从何说起。

    “我本来想,咱们便住在亭山上一辈子罢了,但我还与裴暄婚约在身,我躲不过的……”

    “还有裴晗,倘若放任不管,待到他即位江山时,可还有大齐么?”姜殷思路混乱,一时说着这里的事,一时仿佛又跳回前世,恍恍惚惚,连眼前柔勉的脸孔都看不清了。

    “所以我不能停下,阿勉,即便这可能会伤了你,我也不能停下……苍天给我再来一次的机会,我不能停下……”她太阳穴处猛烈刺痛起来,大约是长梦将醒。

    柔勉似乎还哭着,她黑白分明的双目瞧着她——那是一双姜殷无法割舍的眼睛。

    最先唤醒姜殷的是腹间疼痛,她剧烈喘息起来,不由得吃痛出声,想伸手去摸伤处,却被拿住了手腕。

    “不能动,还没好全呢。”姜殷睁眼,瞧见柔勉的手势。

    她脸颊上泪痕未干,双目犹自通红着,竟然真掉了眼泪。

    姜殷仿佛发现什么新奇的事情一般,连腰腹痛楚都刹那间忘了,笑出声道:“阿勉,你哭了?当真是有生之年,竟还能见你哭一回……”

    柔勉皱着眉头憋笑,仿佛也颇有些害臊,修长眼睫垂落下来,不出声了。

    过了半晌她才再度打起手势,大约是说这几天发生的事。

    无外乎便是裴晗带着姜殷从颍川府出来后她便昏迷不醒,腹部流血不止,足足睡了五天之久。期间柔勉想将她再送上亭山医治,又怕上山挪动愈发加重她的伤势。

    最终还是裴晗费了点功夫,几乎清空了颍川的医馆,先请来最好的大夫给她医治,足足锯了两个时辰才将那柄五尺长枪取了出来,枪头太大,连带出姜殷腹部近碗口大一个贯穿伤。

    期间柔勉上山去请荆夔,还未回来时所有的医师都道姜殷必然活不了了,还是荆夔忙了一天一夜才捡回来她一条命。

    他不便久离亭山,见姜殷血已止住便离开了,是以也没能打个照面。

    “你总是惊醒来,又睡过去,说的胡话我统统听不懂。还得靠裴子迟那个家伙,他五天五夜没合眼,想来把你说的那些颠颠倒倒的话都听了个遍,你一会儿见他,可得尴尬了。”阿勉眼眶红红的,抿着嘴偷笑,姜殷却皱了皱眉——她可没说出什么要紧的东西罢!

    姜殷虽忧心,却还是先问出了最关心的事:“颍川府呢?现下如何了?戚王的事情传出去了吗?”

    “戚王?”柔勉似乎有些疑惑,又忽然想起来了一般了然道:“哦!我明白了,是坐镇颍川府的那位戚亲王是不是?”

    姜殷忙点点头,瞧她后文。

    柔勉:“颍川府着了大火,全给烧了个干净,幸好戚王云游在外,这才逃了一条性命,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想是除却王府上下好多条下人姓名,到底没损失皇家血脉,等传到阙京恐怕还要些日子。”

    “着了大火?”姜殷睁大双目,“哪里来的大火?戚王又何时云游在外?这事情你听谁说的?”

    柔勉利落比划了个手势:“裴子迟。”

    这被传得恍若事实的虚言立刻激起了姜殷十二分的警觉,她立刻明了事情不对,当即就问:“那天晚上戚王的人来,是子迟应付的?他把你安置在哪里?”

    柔勉的双眼缓缓瞪大了,像是听见了什么出奇的事,过了好一会才打手势道:姐姐,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那天我们明明为了第二天早起赶路一起早睡,近天明的时候裴子迟浑身是血,抱着你进来,说你半夜跑房梁上去看雪,掉下来摔在门口摆设的长枪上。”

    “我当然知道他说的不是真的,他伤得极重,比你好不了多少,但你身上又确确实实只有长枪这一道伤口,于是我勉强信了,但对于他那夜去做了什么,心中也总存了个疑影。”

    “所以,一切另有隐情,是吗?”阿勉神色关切。

    姜殷不知如何作答,只觉得说来话长难以尽述,于是敷衍道:“你没事就好,那夜的事情我赶明儿好全了细细同你说。”

    姜殷这时才猛然发现所处的房间十分陌生,于是眉头紧锁问道:“我们现下是在哪里?”

    柔勉回答:“我们在阙京已经住了三天了,你伤无大碍后便驱车赶来,然而究竟还是错过了姜府的除夕,今日已是大年初一了。”

    姜殷伸手捏了捏眉心,腰腹的痛楚又弥漫上来,她已经有一度开始觉得大脑混沌,于是趁着清醒赶忙又问道:“裴子迟现如今在哪?他伤势如何了?”

    “他守了你五日,今日晨起终于体力不支,大夫方才看过了也无大碍,如今正睡着呢。”

    “我瞧瞧他去。”姜殷便要起身,想去问个究竟,谁知还等不及柔勉阻拦,裴晗颀长身影已出现在了门口。

    他已经脱下了那日黑衣外袍,如今松松拢着一件颇单薄的外袍,可瞧见四肢上皆尽裹满了绷带,脸色煞白,显然是重伤未愈的模样。

    他又恢复了平素温和神色,仿佛那夜杀红了眼的人不是他一般。他缓缓行至姜殷床侧,站在床尾,声音低哑道:“你醒了,可好些了么?”

    姜殷大脑运转滞涩,方才巨大的信息量扑了她个措手不及。

    她心间隐隐有了个令她畏惧的猜测,是以无暇理会裴晗的关心,直把心内疑惑问出了口。

    她的第一问是:“二十五日夜,你是如何知道我在颍川府的?”

    裴晗眉间紧了紧,但并无神色波动,似乎早料到她会如此问,答道:“我睡得晚,瞧见门外有官兵前来,衣饰我一眼瞧出是亲王府的人。”

    “我不敢大意,于是下楼使了点药物便骗出他们来意,接着便去颍川府寻你了。”

    “你从何处学的药理?随身总携着,我怎没听你提起过?”姜殷第二问。

    “家学渊缘,你自然不知。”裴晗缓缓垂目,语气却十分笃定,让人不敢有疑。

    姜殷不置可否,面无表情紧接着便是第三问:“你是怎么打发戚王的,如何传闻成了对外云游,他怎么竟能咽下去这口气?”

    “这也不难,挟了他的女儿相逼便是。”裴晗又是没有丝毫停顿。

    姜殷终于抿唇一笑,微微仰了仰头,仿佛想起什么可笑的事情。

    她看着裴晗,轻声道:“裴晗啊,你怕是糊涂了。戚王可是你的亲叔叔,你竟不知他此时还没有孩子么?”

    裴晗猛然抬眸,正正撞上姜殷双目,有时机关算尽,却只要一个眼神便能一溃千里。

    “阿勉你先出去等着,我有事要单独同他说。”姜殷飞快吩咐柔勉离开,见她出门后才再度开口。

    “戚王妃早死,并没留下一子半女,戚王也并无妾室,只与丽春园一个叫冯书明的妓女交往甚密,后者怀下了他唯一的女儿,是在戚王被废为庶人后才降生的。”

    她每说一个字,裴晗的脸色便白似一分,此刻面上神色已是差得难以形容了,伤痛随之而来的憔悴之色也缓缓明晰。

    “那个女孩之后一直被养在宫内,知书识礼,后来的圣上也颇为疼爱。只是如今她还只是那冯书明肚子里没成形的胎儿,你又从何去挟呢?”姜殷略略皱眉抬头,唇边浮起讥讽的笑意。

    她眼底淡漠暗沉,仿佛想从裴晗那从来俊美端方的面目中瞧见他那九曲十八弯的心肠。

    裴晗喉间压抑着,声音愈发沙哑滞涩:“阿殷……你听我说,不是……”

    姜殷哑然失笑,道:“算来你也有些时日未曾唤过我阿殷了,久别重逢的感受如何啊?”

    她轻轻闭上了眼睛,觉得自己可笑得难以形容。

    她方才本想将裴晗重生经过细细盘问个明白,如今却觉得甚是没有必要,说什么都没了劲头,只低声喃喃笑道:“枉费你玲珑心肠,却连这也能记岔……”

    现如今回想这大半年的相处,其实处处都是破绽,是她愚不可及,竟被蒙骗了如此之久。

    裴晗是何时死的,重生至何时的?又是如何摆平戚王的?这些她如今统统都不关心了,只想他立刻当下离开自己视线,永远消失是最好。

    裴晗上前来,重重合了合眼,仿佛想去拉姜殷的手,神情仿佛溺水之人用尽全力去握那唯一一根浮木,却被姜殷狠狠抽回了手。

    他嗓音莫名苦涩难言,滚了让人无法理解的情绪,却又莫名慌乱,一句完整的句子都无法说出:“阿殷……求求你……”

    求我做什么?姜殷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荒谬感,明明从来身不由己、愚钝蒙骗的都是她。

    “玩够了吗,裴晗?可以放过我了吧?”姜殷终于恢复平静后,抬眼冷冷瞧向裴晗,仿佛方才的质问和动容都不曾发生。

    裴晗敛眉不语,袍袖下的双手微微颤抖。

    姜殷的声音仿佛还带了点笑意,让人想起渺远的哀婉月色。

    她柔声道:“你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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