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轿的小厮并没听见这句问安,忙下轿上前去拦:“来者何人,姜大人轿辇,岂可擅动?”

    姜殷乍然见了裴晗,仿佛见了鬼,暗道庆幸裴晗前世也不曾知晓她易容的功夫,否则她行了半日已有些脱妆,必然一见便知。

    她还未来得及想分别几日裴晗怎就成了世子,此刻不得不强撑场面,对裴晗缓缓摆了摆手,道:“世子安好,请恕微臣劳累半日,腿脚不便,就不与世子爷下轿寒暄了。”

    裴晗堆出笑意,轻飘飘道:“姜大人说得哪里话,岂有让大人下轿与小辈说话的道理,在下耳闻姜大人贤名已久,早想拜见,不想此刻相会,却是有缘,想问大人可否前往府上一叙?”

    他身后只跟了一个随从,远远俯首立在一侧,此刻暴露在风雪之下,脸色略有苍白,浓墨般眉眼染了雪色,目光冷熠,却更显潋滟。

    姜殷一皱眉,心道这人不会是想借由姜子敬去找自己罢,且随着姜子敬进了府,那么事情不全败露了?

    于是她当即出口回绝,也还维持了面上和平:“世子说得哪里话!府上凋敝,今日又是元宵团圆之日,世子想必也有要事,若要拜会相叙也请改日吧。”

    她恨不得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又立刻附身吩咐小厮起轿回府。

    此刻裴晗却伸手直直把住了轿子一侧,手上使力,轿子竟是纹丝不动。虽若车夫硬要动作恐也不难,但未免失了面上和睦,此刻不知如何动作了,只得回身请姜殷吩咐。

    姜殷本来就头疼,见他不依不饶,此刻脸色更是差到难以形容了。她懒得跟裴晗废话,靠回了靠背上,权当他是空气。

    方才跟着姜殷前来的随从也是心道不对,这宁王正被陛下所疑呢,刚刚死了个世子,怎么忽然又来一个。从前宁王一党与姜氏从无交集,此刻扯着姜子敬非要交谈,不知居心若何。

    两厢都是心怀揣测,裴晗却油盐不进似的,面上仍是那副纹丝不动的微笑,又邀约道:“既然不便前往府上,又是快到午饭时分了,那么我请大人用个便饭,如何?”

    姜殷冷声答道:“我与世子和王爷平素并无来往,也并不适宜来往过密,世子贸然拦轿,我直言一句已是不敬,如今有何事不妨直说罢。”

    风雪如摧,小巷中更是刮起一阵紧似一阵的穿堂风,裴晗发丝给吹起,丝毫不被风雪所困的模样,仍旧是这让姜殷脑火的翩翩气度和狡黠神色。

    只见裴晗轻声道:“听闻圣上指挥使的车驾提前出发,已然往凛川去了,其中事宜,大人是否想要详谈呢?”

    他神情虽然堆笑,却是一副冷得不能再冷的形容,与平素和姜殷说话的那番春风拂面的温柔全然不同,姜殷乍然有些不适应。

    更让她心梗的是这话的内容。

    裴晗这话出口,便是已经知晓她入宫和淳定帝所密谈内容,可她的轿子刚出宫门,他又是如何得知?

    分离不过数日,莫不是宁王的爪牙已经伸到了御前?若不是这般,便是裴晗在诈她。姜殷即便不接他的话头,却也不由得警惕三分。

    于是她试探道:“此事微臣不得而知,也更不干微臣事,不知殿下想就此与微臣详谈些什么内容?”

    “这里人多眼杂,再说下去恐不合宜。我有绝对安全的去所,请大人喝杯茶,大人意下如何?”他又是那般冷冷的,作了第三次邀请。

    姜殷环顾四周,这破巷子实在是再清净没有了,哪来的人多眼杂一说?裴晗睁眼说瞎话的本领倒是见长。

    然而她又是当真想要知晓裴晗想说什么。

    如今她筹谋多日的计策告吹,不得不另作他谋,正巧这时候裴晗跑过来,且不论没过多久便成了世子,想谈的又是最要紧的时局。

    他盛情邀请,或许也有伸橄榄枝的缘故,她将来要保姜氏,少不得还得和宁王打交道。

    裴晗也是重活一世,有关宁王谋逆一战,必然知道许多她不知晓的事,见一见,属实也是无妨。

    于是姜殷合眼沉思片刻,道:“也不是全然不行。只是我与世子身份,不宜私下相见,不知世子想约在何处。”

    裴晗答道:“东街的丽春园,是个不错的居所,越是嘈杂之地反越是安全,我与大人同时出现也并不引人耳目。”

    丽春园?

    怎么又是丽春园,敢情这妓-院还是连锁的?从颍川开到阙京来了?

    姜殷神色有些一言难尽,沉吟片刻,却还是允准了。

    她未察觉的是,她这一沉吟,方才裴晗盯住她的冷漠眼神忽然变了,瞳孔急遽紧缩,仿佛看见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东西。

    姜殷又道:“请世子先行前往,容我回府更衣,片刻就来。”

    于是她伸手去把裴晗仍旧扒拉在轿子上的左手掰下去,又吩咐车夫启程。

    岂料话音未落,她的手腕便给裴晗拿住,裴晗迅速伸出右手又是一掀,正正露出姜殷那掩藏在宽大袍袖下,白如脂玉的小臂。

    两人皆是愣在了当场,姜殷还未来得及细想,已是眉头紧锁顿声喝道:“无礼!”

    好在长袖堪堪拦住了车内其他人的视角,见着她小臂的也只有裴晗一人,裴晗眉间仿佛有波涛涌动,一时未能平歇,是以望向她的双目也略带了些水色。

    两人对上双目,直直盯着彼此,仿佛要将那眼神中藏着什么皆尽抖露出来。

    裴晗仍旧镇定,缓缓放下了姜殷袍袖,嗓音甚至带了几分淡淡笑意:“方才在下记错了,东街并没有什么丽春园,是唤作畅春园的,一字之差,请大人恕在下大意,一会儿别走错了。”

    姜殷重重抽回手臂,躲开他眼神,不知该如何面对他的灼热目光,更是懊悔自己易容没能易到手臂上,一时偷懒,酿成大祸。

    她从前是闺阁小姐,自然对什么丽春园畅春园之类场所避之如蛇蝎,更加不知道这京中妓-院唤作什么名字了,一时不察,着了裴晗的道。

    裴晗又道:“为防大人找不着路,不如还是咱们同去?那处环境也颇为舒适,若要更衣喝茶,尽无不可的,也必不会有外人所扰。”

    姜殷看着裴晗,见他目光缓缓下移,转向她袍袖,便知这不是一句请求。

    身侧随从都是姜府之人,也不知她冒用父亲身份之事,若要防止未来多一桩麻烦事,这秘密必然要守住。她为了瞒住此事已经做了许多努力,本来事情即将办完,若是此刻被裴晗揭发,功亏一篑,未免可惜。

    她心头无名火起——对裴晗生气的不该是她么?怎么她反倒变成被威胁的一个了?

    裴晗这般,其实是触了姜殷的逆鳞。

    她是最不喜欢受人胁迫的,拼着暴露也绝不愿意妥协,当即道:“这事没有商量之地,世子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她加重了语气,显然是带了气,也真想看看裴晗敢不敢就此揭穿她。

    谁料裴晗只是淡淡一笑,道:“既然如此,那么大人请便吧,在下就在畅春园相候,不论多晚,必然等着大人的。”

    阴暗的巷子内混杂着一股象征着陈旧和破败的特有气息,两人的目光在此刻相汇聚,如触手般搅动,又仿佛开膛破肚,流淌出黏腻滞涩血水。

    姜殷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收回了目光。她堵对了,他到底还是不敢的。

    回到姜府,她将轿中一行人遣派归家,这些人都是先前休假被她临时喊来的,并不知晓姜子敬晕倒之事,她以遇见裴晗为由告诫他们不许议论今日之事,更不许谈论她入宫之事,想必也不会在家人面前暴露了。

    做完了这些,她独自拖着疲惫的躯体行入房中,避着下人,由着阿勉相帮卸下装扮,装作刚起床的模样。

    反正裴晗已经看出她是谁,再装下去也是无谓,穿着那身易容的皮不仅招人耳目还累得慌,她干脆换了身裙子。

    她并不打算爽约,换了衣服稍事歇息便打算启程,也是怕误了夜里同阿勉早先约好的灯会,谁知行至内院间,被张妈妈叫住了。

    张妈妈平素嘴碎,此刻却所言甚少,面上似有难言之隐,只拉住她道必须要往夫人房中去一趟。

    于阿曼?她微微皱眉,想不出她有何事找自己,但还是点头应允了,往于阿曼院中行去。

    她只身前往,步伐也不禁快乐些,这日天色阴阴,院中积雪,走路带起风来还有几分凉意。

    步入院内,谁知于阿曼此时并未端坐房内,反而在院子正中央围着花木走来走去,身后撑着伞的婢子都有些跟不上她,至于她发丝上都落了雪迹,也没察觉姜殷进来了。

    见她仿佛很焦灼的模样,姜殷开口问道:“夫人,方才张妈妈说您找我,是有什么事么?”

    于阿曼见她来了,仿佛又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快步走来,拉住她双手。

    她声音有些颤抖,道:“匀净,这下可不好了,方才京郊宅子有人来报,说昨夜不知为何走水起了大火,宅中各人全在睡梦之中,大多未能逃出,便是姜承文和吕姨娘,竟全都葬身火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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