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就在那一刹那,裴晗忽然很想要反问一句。这么多年了,倘若他若不在乎她,还能说在乎谁呢?他一生所能称作在乎的人,如今所余唯有她一人罢了。

    但很多事情她并不知晓。

    他的身子定着,瞧不出心中的惊涛骇浪。

    他不能说。往事已矣便让它去罢,说出来叫姜殷对他爱不得恨不得,不过是徒增愁苦,便就恨着他也好。

    他要她活下去,就必须给予她恨意,否则一切了了,她又该离他而去了。

    于是他默默地没有回答,只道:“重要么?我只想问你要谁赢。”

    姜殷本来直直瞧着他的眼睛中终于浮现出一丝荒谬,道:“淳定皇帝无能昏庸,奈何姜子敬一心要保他,我是姜氏女儿,如何忤逆父亲。更不用说忠君之义,难道你要我去做那叛国谋逆的事么?”

    其实她内心并非全无动摇,只是想试试裴晗真正的想法,也想听听他要如何说服她。

    裴晗一点头,道:“好。”

    “好什么,你真去杀你父亲?”姜殷笑道。

    “我言出必行,你放心便是。”他定定道。

    姜殷忽然觉得没劲透了,裴晗仿佛一块铁板,上下当真没有漏洞。她觉着试探到此便也到头了,于是平心静气问:“关于另一条路,你有什么想法?”

    “上次如何,这次便如何,你也知晓的。”他道。

    姜殷紧抿双唇,提问:“昏君之于百姓,战乱之于百姓,何者更甚?”

    裴晗没有丝毫停顿便答:“避开从前几回失策,这次能快三成,速战速决,必无后患。然而至于何者更甚,我确是答不出来了。”

    “你和我说这个没用,我根本不知晓你们是如何夺取天下的。”姜殷抬了抬手,“但我倒是知晓你领军守城,又平了离道,季将军是几朝老将,看着你长大,你也是说杀便杀,当真是好英勇啊太子殿下。”

    姜殷话里夹枪带棒,裴晗似乎是惯了,只垂着眼,面上瞧不出波澜起伏。

    姜殷又道:“我听闻前世你们欲寻晋王相助,他本是最佳人选,也应允了你们的请求,只是临出兵时忽遭羽卫相制。若有晋王手下之军,能将折损放到最小么?”

    前世众人皆以为晋王持中不言,既不领兵勤王,也不相助宁王,专心地和西蛮斗智斗勇。然而姜殷明白,晋王的算盘打得实属更为阴险——待皇帝与宁王打得两败俱伤,他便可坐拥渔翁之利,若论野心,晋王比之宁王更甚。

    裴晗仿佛思量了一会儿,敛目低眉,一边思量着一边缓缓道:“若能拦住淳定的手下,或可等到晋王之援,兵力充足则不必苦战,一路长驱直入阙京……只是晋王我很不了解,若是他出力过甚,届时无法控制,该怎么办呢?”

    “我不打算去拦陛下之力,我想的事咱们率先把晋王之军拿到手,连带着西蛮人一块。”姜殷道。

    裴晗听了这话,心道哪有那么容易,晋王手握重兵,想拿到并控制好何其难?然而他又想到姜殷才是所谓的“晋王义女”,若论对晋王的了解,再无人能及得过她了。

    于是他问道:“你预备怎么做呢?”

    姜殷缓缓合上双眼,计划连带着往事浮上心头。

    ……

    这一切,其实要从晋王手下的军队说起。

    晋王手下“夺雁”、“柔甲”两军,以其骁勇、神秘、战无不胜著称。大多入了这两军的人再无自由离开的道理,姜殷算是个例外——她本该死绝了的。

    “夺雁”将士皆是自幼入军训练,其严酷程度难以想象,姜殷有幸体验过两年,当真是教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些自幼如此长大的孩子们各个练得百毒不侵,不畏死生。

    “柔甲”军中则多美人,他们受着类似的训练,更多为不擅长硬斗却胜在智慧灵巧之人,女孩多学着用毒,每年最出色的几位常常被送至大齐各世家亲王府内,作晋王最得力的尖刀眼线。

    说到这样两支战无不胜的军队,其训练必然耗时耗力巨大,也需要极多的人力来源,这其中就并不只有凉州的大齐百姓,更有不少西蛮人。

    他们生于大齐与西蛮交界之处,自幼没有国土之念,信仰的唯有西凉无限天的永宁神。

    这也是晋王掌控这两支军队的关窍——同样是□□凡躯,凭何他们能承受如此之多的痛苦,能保持如此穷绝的忠诚与战力?

    究其根本,在于晋王掌握了他们的信仰。

    凉州曾是不开化的不毛之地,生存条件愈是恶劣,人便愈发向往来生与神明,以期现如今的苦痛可以换取更光明的来世,于是逐渐催生出了他们独特的文化与信仰。以凉州唤灵山为中心,无论是西蛮人亦或是大齐凉州人,均是年年前往朝拜山中的永宁神。

    西凉人崇尚“以命换命”和“再世转生”,信仰投身为人世间实体的神明,传说百年前的“永宁神”是一位生于唤灵山脚的神女,神女年迈后便由新生神女相代。

    直到某一日,神女被唤灵山狼王所杀,却再也没有人能以一己之身抵挡狼王之力,于是自此,狼神取代了真人成为永宁神。

    晋王骁勇,携军闯入唤灵山控制了狼王——控制了西凉人的神,西凉人自然唯他马首是瞻。

    他从前有过更大的野心,便是想杀了狼王成神,只不过那时他已年过半百,再没有这般力量,也吃不了药炼的苦,于是便着力于训练出一个受他控制“神”——有屠狼王之力,更能做他听话的傀儡。

    他差一点就成功了,本来这个人是姜殷。

    姜殷出身阙京世家,流着裴氏一脉皇族的血,又有上得了台面的相貌、资质,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他早计算好了,她杀了狼王成为神女后,便可嫁入阙京成为帝后,届时西蛮族众必然拼尽一族之力相护。

    日后不论是杀了宁王之子亦或是生下“神女之子”,皆可坐拥帝位。她一个女子,便可顺理成章成为晋王的傀儡,晋王所渴求的权利和皇位,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到手。

    只不过这个计划还没来得及实施便流产了。

    晋王本来为了这个取代狼王的仪式在唤灵山脚下建起了极尽奢华的黄金台与角斗场,选了黄道吉日,遍请西蛮领主与凉州百姓观战。

    谁知临到要请狼王时,西蛮第七部领主月仆津酒过三巡上了头,非要挑战姜殷,情势所迫,姜殷也不得不迎战。

    这便是后来传遍西凉十九部的黄金台一战,姜殷五式便斩杀了月仆津,却也因此受了致命伤,虽无性命之忧,但再无与狼王匹敌的战力。

    姜殷虽赢了这战,其实却是输得彻底。她彻底成了弃子,再往后,便是她养好伤后嫁入东宫的故事了。

    若想要拿到晋王之军与西蛮之力,只要这回她能顺利斩了那狼王成为神女,西蛮十九部之军、外加诓来晋王两军,得来不费吹灰之力。

    凉州三年她所受的训练全是为了杀狼王,要做到这件事虽因着她这副旧的躯体不够矫健,难度陡增,却并非绝无可能。因为所需的其实更多是技巧,所谓力气……晋王有的是药物。

    未曾察觉间她已思量了许久,抬眼看裴晗时她道:“我已有计策,只不过需要去一趟凉州。”

    裴晗的声音很低:“那你的意思是要助宁王了?”

    姜殷淡淡道:“也可以说是吧。此招虽险,若成了便一石二鸟,若输了……不过是再一次骨枯黄泉。我早试过了,倒也不算可怕。”

    听着了骨枯黄泉四字,裴晗眉头重重锁了锁,似乎想出言说什么,却到底憋住没说,过了半晌竟呛咳起来。

    姜殷听他咳得难受,到底还是出于礼貌冷声询问道:“你的伤还没大好么?天冷不宜于养病,我的伤口前些日子还痛着,想必你也没好?”

    “我的伤不碍事,你伤得重,得好好将养着。宁王府上有些好药,我这回给你带来了。”裴晗过了多时才止了咳嗽,伸出手来向一旁玉案上一指,上有几方瓶罐,想来是药。

    姜殷叹了口气,起身去拿药,途经裴晗身前,一时不察竟被扯着了衣袖。她本来心神不定,这么一扯竟然正正跌入了裴晗怀中。

    他自然是故意为之,一双眼眸阴沉未定,缓缓将姜殷盯住了。

    他伸出冰凉的手,想去触碰姜殷的脸颊,还未触及时,被姜殷稳稳拿住了手腕。

    “你醉了,裴晗,”她嘴角缓缓露出笑意,柔柔轻声道,“我鲜少见你醉一次。”

    姜殷盯着裴晗近在迟尺的脸颊,忽然想起自己少年时,也是曾经为着这张脸魂牵梦萦过的。

    只是时移势易,她回不去从前了。

    姜殷缓缓道:“我总以为你也喜欢我在身侧的,可你总是无比守礼,唯有醉酒时才肯近身……”

    前世他们成婚后姜殷气极,裴晗想必也是内心有愧,两人未曾亲近。后来有了孩子,便是裴晗醉酒,唯此一次。

    “你既然愿意为了我做这么多,那么你究竟想要什么呢?”她伸出手,缓缓捧住裴晗脸颊。

    裴晗的呼吸缓缓重起来,这华丽暗室的气温仿佛陡然升高,每一丝空气都在骨缝间游走,仿若附骨之疽。

    他花了好些时候调整呼吸,方才开口低低道:“你最恨凉州的日子,不要去,好不好?”

    姜殷手指游动,良久轻轻收了回来,更凑得近了些,冰凉的唇贴近他耳廓。

    她挑了挑眉:“你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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