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走后,我就再也没有玩伴了。便日夜待在府里练我的古筝,他们称赞我弹得一手好琴。

    不久,宫里的娘娘们听闻要召见我。父亲骄傲极了,去的前几日,叫来了十几个丫鬟婢女悉心伺候我的起居。

    我也无奈极了父亲这样的做法。

    入宫那日,大雪鹅毛,我坐在娇子里,却看见了那道熟悉的红裳身影,在冰天雪地中随着我的队伍驾马前行。

    天地一片白,那抹鲜红却格外刺眼。

    皇宫很大,下了娇子,下人替我抱琴,穿过了一片又一片的红墙绿瓦,最后由宫人将我引进了合欢殿。

    各宫娘娘们都在这里等着我。

    大家称赞我出落得亭亭玉立,越发水灵了,我老脸一红,怪不好意思的。

    相思泪断肠,一曲离殇毕,听得她们交口称赞,娘娘们高兴,赏了我好些名贵的衣罗裙摆,金银首饰。

    不知怎的,我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抱琴出去的时候,雪已落停,却在长长的宫廊里与我思量了甚久的人碰了面。

    候千澈望着我,也笑出了声,彼时夕阳西下,几近黄昏,都是闲暇时间。

    他带着圣上赏的苏合香,与我登上了明月楼,这里很高,能看到整座京城,更看得夕阳真真切切。

    少年与我情投合意,畅谈甚欢。

    他被要求面圣,天子之意,不敢违背,他说圣上封了他五品从将,很高的职位;圣上要赐他好些佳人宅邸,他说不要佳人,只要宅邸;他开玩笑说无佳人在旁是他的宿命,他注定要孑然一身。

    我说不会的。

    他提壶笑笑不说话。

    不为别的,只为自己的一腔热血。

    他说单凭一腔热血可不行。

    他说师父从前教他,身为朝廷将领,国不繁,民不堪,便不能养尊处优。

    “当时我还在想,我又不是朝廷将领……现在看来,真应了师父那句话,天意难违啊。”

    红日西斜,将万物度上了一层金色。

    我和他提起了那日的桃花武,我想确定他到底是否如世人所说的那般故意而为之。

    候千澈喝酒的手顿了顿,一边轻轻瞟了我一眼:“你信吗?”

    我说不知道。

    候千澈:“无所谓,真真假假,没什么的。”

    我急曰:“可我有所谓啊。”

    他没理会我,而是把苏合香径直递在我眼前,眉眼弯弯,挑逗似的望着我。

    我抬手刚想接过,对方却戏耍般饶回去:“姑娘家家的喝什么酒。”

    我耳根子一红,不知所措。

    候千澈仰头饮完最后一口酒,性致盎然,他起身,随手把空壶丢给了我,紧接着健步如飞,一跃而上于明月楼顶。

    夕阳西下,瓦片之上,少年的身影铿锵有力,手中的剑舞出无数华丽的弧线。

    此情此景,我默契的摆出了我的古筝。

    “秦筝吐绝调,玉柱扬清曲;弦依高和断,声随妙指续。”

    后来候千澈评价我:音绕梁,颜如玉。

    我欢喜极了,自从长公主和亲离去后,我好久都没这般心旷神怡过了。

    我似乎有点……爱慕这个意气风发的翩翩君子了。

    一夜之间,游走四方的少年剑客,就这样得了天恩盛宠,成了新任将领候千总。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帝王的私生子。

    大家都不理解圣上,他们说一个十几岁的无业游民,靠两下三脚猫的功夫在民间被称为武林高手就算了,怎么连圣上都被蒙了心。

    “真要那个候千澈上了战场啊,早就被吓尿了。”

    “十几岁的小孩,呵,过家家罢了。”

    “也不知道当朝圣上怎么想的。”

    “估计是被那小子下了蛊,蒙了心。”

    ……

    可我爹却不然,他一眼就相中了这个刚刚上朝的傲然侠客,迅速就把他收在了自己的麾下。

    朝中大臣们纷纷嗤笑劝说,都说一向老谋深算的澧亲王看走了眼。

    “澧亲王难得糊涂一回。”

    “人嘛,哪有一辈子都对的时候。”

    “或许……是我们大伙儿不明所以?”

    “我觉得那少年是个可用之才。”

    我爹自是不理会他们。

    张员外由衷的表示:“那个候千总出生卑贱,虽有传言夸其是盖世神功,但之前在江湖上不修边幅,更是嗜酒如命,料想也不是什么好兆头,你现在脱身还来得及,再晚一些,想必会牵连了你什么。”

    我爹嗤笑一声:“你刚刚说什么?”

    “那个候千澈不修边幅。”

    “不对,上一句。”

    “虽有着盖世神功,但他……”

    “盖世神功。”我爹打断他,捋捋胡子,曰:“我看中的,就是候千澈的盖世神功,和那少见的傲骨侠气。”

    张员外大惊:“糊涂啊你,那都是流言!”

    我爹无奈拍拍张员外的肩头:“唉,别人就算了,连贤弟你也怀疑我的卓识。”

    他继而深思道:“若是旷世奇才,则可以镀金打磨,相反他若外强中干,惹事生非,那么……溘然长逝便是他最好的归宿。”

    原来父亲早就已经做好于他而言万无一失的准备了,不管怎么样,得益着都是澧亲王。他胜,我爹名声显赫,在史书上刻下一个精贯白日的伟臣;他败,我爹全身而退。

    哼,真是一块老辣姜。我不由得为候千澈捏了把汗。

    我找到候千澈,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我不敢告诉他,我怕他怒火中烧心存怨恨,却我也怕他跟着我爹暗箭难防。

    谁料他却最先开口了:“皇亲国戚器重我,得以此荣华,是我的福气。”他自嘲一笑,继而曰:“阿娐,除了当今圣上,所有人都看不好我,却唯独朝中城府最深的澧亲王收我入囊,你猜这是为什么?”

    他居然唤了我的乳名。

    可我心口一紧,摇摇头说自己不知道。

    他沉默不语,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良久我问他:“现在所处之局,你觉得自己压力大吗?”

    少年思量了一会儿,盯着庭院里的红梅,道:“澧亲王慧眼识珠,在这个风口浪尖收留了我,那说明他觉得我必然是个有用之才,我若心里打了退堂鼓,还怎么与他交代?”

    我的嘴角上扬,满心欢喜,我就知道阿爹和我都没有看错人。

    我又问他你的抱负是什么。

    “身许国,振民生。”

    身许国,振民生。

    短短六个字,却在我心头绕了好久,好远大的志向,要实现就可太难了。

    我继续追问他:“还有呢?”

    少年顿了顿,缓缓道矣:“得一良配。”

    他又说:“不过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不知为何,我却有些落寞,入山谷陪他看了一日的雪。

    后来的岁月里,候千澈真的说到做到了,他完完全全的,把自己献给了朝廷。

    得益于澧亲王的辅助,得益于自己的努力,在他的带领下,几乎从无战败,自己也从五品千总,渐渐升至了三品辅国大将军。

    慢慢的,无忧少年不知何时悄然蜕成了沧桑“老将”。

    所有人都换了副嘴脸,他们开始对澧亲王,对候千澈夸夸其谈,从一开始的嗤之以鼻,到现在的肃然起敬,他们终于承认自己当初的目光短浅。

    从前的候千澈不要任何恩赐,但后来,圣上赏的无数真金白银,他都一一捐给了全国百姓。

    父亲第一次对他勃然大怒,问他为何把赏赐都给了底层蝼蚁。

    他却心如止水:“眼下大多民生凋敝,我为的,是国之百姓,而非膏腴子弟。”

    大抵是早就料到澧亲王会怪罪自己。

    我爹摆摆手,无奈道:“你心怀天下是好,但性情却犟如倔驴,你爱戴百姓是好,但那些人可是饥渴如狼,是把你当成一块免费的肥肉啊!”

    没办法,犟脑袋,淡而道:“我这块肥肉能让成千上万的人安好,便也值了。”

    澧亲王悉心而曰:“你短暂的恩惠于人,别人会感激零涕,可若长久之下,他们只会觉得理所应当,一旦停止,则会把你千刀万剐!”

    他想说服候千澈。

    可少年似乎并不动摇,他只是答曰:“属下不理解这些,属下只知道民强则国强。”

    “你……唉。”澧亲王气而无奈般对少年指指点点:“油盐不进!和你那个江湖师父一个德性!”

    我爹没成想收了这么个倔脾气。

    候千澈的江湖师父,在永昭第十年仙逝。

    从前是教过圣上的,后来不知怎的与朝廷众臣大吵一架,从那之后就远离了宫廷世俗,至此隐归于山林之间,圣上也禁令派人去找。

    没有人知道他在哪,更没人知道他的大名,只知道姓古,世人便唤他古大仙。

    候千澈这个名字就是那位古仙之人所给的。

    至于是怎么拜仙为师的没有人知晓。

    只道是候千澈还乳臭未干之时便日日跟着古仙人闭关修炼,露往霜来,少年越长越大,炉火纯青,仙人却白发千丈,愈发垂暮,直至于重阳节的破晓黎明之下最终仙逝而亡。

    鹤发童颜,享年九十八岁。

    除了候千澈,没有人知道他的墓碑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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