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昭十三年,宫中传来消息,圣上执意要为辅国候大将军赐婚,赐婚对象是澧亲王的女儿。

    我开心极了。

    激动得晚上睡不着,心里期待着和千郎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他们都说结婚当晚,少男少女要做一些亲昵的举动。

    一想到那些不可描述的画面,我就少女怀春般老脸一红,用被子蒙住我的头。

    好羞耻啊……

    第二日,我欢喜地坐在镜子前梳妆打扮,阿满说我活像一个刚过门的小媳妇,却在这时候收到了一个两级反转的报信。

    原来,为他指婚的当天,就被他一口回绝了,他说,现下天下大乱,自己不敢苟且偷安。

    圣上怒了,斥责他什么都不要,是不是不把天子放在眼里!

    我的父亲澧亲王也怒了,斥责他抛弃福分:“我女儿人中之龙凤,京都之明珠,岂是你候千澈胆敢主动弃之的?”

    身着红袍,他跪在朝廷之上,挺直了腰板,字字珠玑:“臣并非有意为之,只是臣随时都有战亡的可能,实在是不敢耽误了哪位佳人姑娘。”

    “放你的屁!”我爹生气极了,“辅国大将军,朝廷的得力干将,怎会让你说死就死?只有圣上让你死的时候,你才能死。”

    候千澈面无表情,朝他们一叩首,曰:“恕臣无能,还请圣上王爷息怒。”

    谈婚论嫁,他是第一个敢违抗圣旨的。

    于是我在家气得大拍桌子,那架势,恨不得将整个云玉轩撕碎,吓得阿满瞪大了双眼。

    世上那么多人,偏偏他无私得不成样子。

    于是我想了个法子。

    只要候千澈一闲暇,我便日日烦他,烦死他,敢拒绝我柳大郡主的人,不会有好果子吃!

    后来,我时常与他出双入对,时日一久,大家都默认天下最无私的年少将军也要谈恋爱了。

    他扶额苦笑,拿我没办法。

    永昭十四年冬,我无意间在他的住所找到了很多厚厚的信纸,看得我泪眼婆娑:

    “战争连年,民不聊生,我知道我不该乱了心意,可是师父,我终究是人,是一个七情六欲之人。”

    “朝廷暗流涌动,沙场血肉横飞,但我什么都不怕,我可以同你一样临危不惧……可师父,我曾锲而不舍觅迹寻踪,却似乎始终达不到你所说的那种高度与境界。”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每回上战场都会感到后怕,不是敌军的兵强马壮,更不是生死之间的惶惶不安,我不知道什么东西牵扯了我,总之师父,我似乎大不如从前了。”

    “那日圣上为我指婚,对象是阿娐,我很欣喜,那种感觉和实现了抱负志向的欢欣大不同……原谅我词穷理屈,不知如何形容。”

    “深思熟虑之下,我还是回绝了难得的恩赐,却惹得众人怒发冲冠,可是师父,我也一样肝肠寸断,今日大雪,我于风寒中矗立了一个昏暮,本想通过刺骨锥心来掩盖我的黯然销魂,但这却并不管用。”

    “我是否辜负了亲王的悉心栽培。”

    “战争十余载,师父,世人皆道你已得道成仙,你可知何时铸甲销戈?”

    “师父,我在等,等涛涛匈奴败退,等家国彻底安宁,那时候,我就迎娶我的阿娐。”

    “我不知道在这个王朝之下,自己的真知灼见是否正确,我不知道她能不能等到那一天,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那一天。”

    “阿娐的家教太严了,澧亲王把她保护得太完美了,控制得太好了,让我感觉她完完全全就是王亲国戚下产出的一个刻板印象里的贵族之女,我有些心疼她了。”

    “她说她向往自由,她总是把喜怒哀乐都表现在脸上,但不知为何,我却总觉得她眉宇之间带着一股似有似无的忧郁。”

    ……

    我一张一张地念完。

    激动的把它们抱于胸口,融在心里。

    我哭了,原来世间还有一个如此能读懂我心的人。

    世人都说澧亲王的女儿柳大郡主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却从未有人说我豆蔻蓬勃气,春风亦飞扬。

    同时我也乐了,原来我的少年郎早就喜欢我了。

    再无私无爱的铁面将军,终究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于是我当场揭穿了他,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候千澈头一次红了脸。

    他说心事无人解,便都倾诉于此。

    我说我日后将会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

    那天,少年的笑容异常灿烂。

    永昭十五年,匈奴突然撤而退之,与我国达成休战的协议,许久不见硝烟。

    于是,在一个春分时节的傍晚,圣上太后懿旨,我与我的少年郎于今年盛夏成婚。

    这次,候千澈默笑,欣然接受。他再敢不接受,我爹会将他碎尸万段的。

    懿旨下来那天,我和千郎在皇宫里看娘娘们请的戏班子唱,父亲喜笑颜开,沉重的拍拍我俩的肩头,他对我说:“怎么样,阿娐,爹爹为你寻的郎君,你可满意?”

    我磕着瓜子看戏,无心言语,只是匆匆说了声:满意至极。

    我爹由衷的笑了,他对候千澈说:“好好对我女儿啊,胆敢让她哭一次鼻子,老夫饶不了你!”

    候千澈却只望着我,眼底里是数不尽的温柔:“此生不渝,千里共长天,我只愿与卿共此生,阿娐与我情投合意,心有灵犀,我怎舍得让她落泪?”

    我爹满意的笑了,宫内宫外,一片祥和,彼时,虽是乱世,却得以温存。

    可一个老国师夜观天象,说事出反常必有妖,于是,朝廷不断打磨兵力。

    我会猜到千郎终究重返前线,但没想到消息来得这么快,甚至是帝王也没料到。

    大婚当日,千郎接到报信,匆匆被唤至朝廷,匈奴打到了边境,快要攻破了防守,国家这次凶多吉少。

    我泪眼婆娑,求他自私一点,即便不在意自己的安危,也请他看看我。

    成婚当日抛下发妻,像什么样子!

    他垂眸不语,蓦而腥红了双眼,他说匈奴攻城,危机重重,朝廷需要他。

    坚毅如铁,却字字诛心。

    他又指了指院子里正浓的红梅,语气平淡:“梅花开过三载之时,便是我归来之日。”

    “阿娐,等我回来。”

    等他回来。

    他说这次得胜归来,就安心与我度日。

    可是日串周,周串月,月串年,我等啊等,等来了众将振旅而归,等来了国家四海升平,最终,也等来了千郎的碎首糜躯。

    一条人命换吾国昌盛,值了。

    举国哀悼,百姓哭着送灵,大家都说他韬节死义,是天妒英才。

    圣上抱着候千澈的灰榇,沉痛般交于我手,后来我把它洒入了滚滚黄河。

    他什么都没给我留下。

    爹娘看着我日渐消瘦的身子,心疼不已,然后为我请了许多郎中,他们说我相思入骨,如此下去,怕会抑郁而终。

    换了好些大夫,给我扎了好些针灸。直至两个月后,气色终于好了起来。

    爹娘开心极了,我爱听戏,他们请来了京都最好的戏班子为我演唱舞剑。

    一个个粉墨登场,咿咿呀呀,我却无了兴致,于是我烦道:“阿满,没意思,扶我回去。”

    此曲杂乱无章,确实无聊得很。

    父亲看着我远去的背影,立即叫停了锣鼓喧天的梨园子弟,将他们撤了去。

    后来,爹娘常常伴我其左右,不懈的对我进行劝说、开导。

    为了不让他们难过,我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日渐茶颜悦色,一切就像从前那般安稳平静,仿佛我的少年郎从未出现过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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