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瑰里忙于研究卫翌赠予她的书卷,每日从眉泠台回来,便不怎出府了。直至一天,女淑将一纸绢书交予她,说是令府卫叔子偷偷传过来的信纸。

    从盒子里取出绢纸,瑰里不禁会心一笑。她小心翼翼地将信纸展开,卫骝秀气的小字仿佛让他站在了她面前。而卫骝的话也很简单明了:他的叔叔卫翌说,若他愿意,可以约先国将二小姐一同观看三日后城头的犒军。

    果然还是那个温润如玉、心软的叔叔,只消磨一磨他便同意自己和卫骝一起看犒军了。而那个十四岁的小少年,如今怎么样了呢?她此刻在想着他,那他在想她吗?

    正想得入神,不料定南忽然神出鬼没地出现在她身后,声音将她吓得如同触电一般:“阿姊想什么呢?一个人低头笑,莫非是有什么我们不得知道的秘密了?”

    瑰里微微涨红了脸,反倒掩盖性地嗔道:“连笑都不允许了吗?”

    定南见自己说中了阿姊的心事,忙扮了个鬼脸道:“呜,阿姊是不是在想辅国令家的三郎君啊?”

    心中隐事被戳中,瑰里迅速起身,顺手将手中的竹简向他身侧扔去了:“多大的孩子就不好好读书,反倒是胡乱猜测一些这个年纪本不该关心的事情。你这样喜欢观察他人,怎不学学察言观色?从早到晚还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一腔情绪发泄出来,她又坐回原先的位置,看起另一卷竹简来,脸上犹带微微的怒容。

    但在定南眼里,当阿姊竖起两道弯弯的柳叶眉,反倒是他最轻松的时光,便如同寻常的姊弟一般,弟弟喜欢将阿姊闹得无可奈何,而阿姊又喜欢欺负弟弟。定南观察到瑰里似乎并不在注意着自己,便轻轻打开那卷被掷到自己的书简,欢喜道:“阿姊,你在读庄姜啊。”

    瑰里没有抬头,只是轻轻应道:“嗯。”

    定南始终密切地观察着瑰里,一步步慢慢地向她挪着。瑰里察觉地到,只是不愿去理会罢了,却露出了一丝只有她自己能察觉到的微笑。

    室内的气氛仿佛有些紧张,直到某一刻,定南终于挪到了瑰里身旁,小心地将那卷竹简放到瑰里的几案上。瑰里抬头,见他眨巴眨巴眼睛,竟没忍住笑了出来。见阿姊笑了,定南也就轻松下来,摆出一副憨态可掬的模样。

    “明日阿姊带我去马场,我要向阿姊证明,我不是小孩子了。”定南嘟嘟嘴。

    瑰里白了他一眼:“骑马这种事情,怎能不叫上璴里阿姊呢?还是待她身体养好了,咱们三个一起去吧。”

    定南有些急了:“你明知道的,把她约上,不就没有我的机会了吗?”

    正当这对姊弟你一句我一句之时,忽然看到卫氏扶着青棠的手掀帘而入,笑意满满地看着她活泼的一双儿女:“前几日定南还到我那里说,他早已不是小孩子了。我问为什么,他说因为他看了很多书、懂了很多道理,而且他的骑术和箭术也大有长进,甚至学会了摔跤、打架。”瑰里见状,忙戳了戳定南的额头,没好气地道:“就会到处显摆,先让你变得再强大一些吧。”

    瑰里说完便起身陪母亲到院中赏花了,只余下定南一个人呆呆地望向门口。阿姊的话本是逗他玩的,他却莫名地感到了一丝不安。阿姊夜以继日地读着那些看似对她无用的书籍,为的都是什么?自己身为一个大琰的男儿,却还远远没有将来嫁给公侯将相的女子勤敏好学。所以便怪不得阿姊聪慧,他却显得略略愚钝。

    一位二等侍女有些怯生生地说道:“小郎君,您要不要到院中陪着主母和小姐散散步?”

    定南想了想,回道:“不了,你教管家将我的弓拿出来。记住,要那把材质好的,那把重些的。”

    辟芷院一处角落,定南的手指一放,箭头离弦如同锋芒闪着银光,穿破空气的阻隔,笔直而迅猛地射在了耙子上,一根根箭身直直地挺在上面。

    待他放完这一箭,已足足有三十支。夏日暑气难耐,他本欲歇息片刻,转身却发现一个俊俏挺拔的少年站在那里,不住地鼓掌道:“好箭,好箭。”少年的额头已然冒汗,显然是在他身后不知站了多长时间了。

    定南胡乱抹抹汗,便激动地迎上去:“卫骝哥哥怎么来了?我好像很久都不见你了呢。”

    卫骝点头笑道:“上次应当是上巳节吧。”他故作端详地将定南上上下下看了一番,打趣道:“好像胖了,是不是吃了太多蜜糖?”

    定南闻言直顿足:“哪里胖了啊!近日瑜阳台的任务很紧的,下月要举行马术比赛,主上也要去观赛。我这几月日日练习,马儿都要累了,可它只得怪自己摊上这么个主人。”

    卫骝无奈地笑了一下,定南忙问:“你见到阿姊了吗?”

    卫骝指指远处,道:“刚进来就看到了,只是她和卫夫人在花园里散步,我就不好打扰了。看到你在这里射箭,我须夸夸你,你的进步很大,你是一个很有毅力的孩子。”

    定南疑惑道:“可阿姊比我努力得多啊,而且母亲也私下里同我说过,要我学学她的劲头。我记得先前有一次秋猎,骊国王族也携同前往。在那之后母亲就一直觉得,阿姊是一个比我聪明的人,现在我亦这样认为……”

    卫骝见定南有些沮丧,忙道:“说着你的事,怎么就提到瑰里了呢?这也本是各不相同的两件事,不矛盾。你现在学习,是为了将来为主上、为大琰效力,而瑰里,她是为了保护你啊!”他虽这样说,心中却未免有些对不住。瑰里是何等要强的人,自己亦不是不了解她的性子,怎能以其他小姐的标准去看待她呢?

    不过定南还是笑道:“是啊,不过阿姊还是我的好阿姊,我相信卫骝哥哥你也很喜欢她的!”

    卫骝恍然一怔,他的心思,竟令一个十岁的孩子看到了吗?不过定南理解的这种喜欢,是否与他相同?

    卫骝今日见定南,并没有提及犒军之事,回府后还有些忐忑。此事令卫原知晓后,竟一拍腿笑道:“我的好儿子,你放心不下什么呢?是想同萧二小姐相处却怕他人打搅,但又纠结他人是否会误解,是吗?”

    卫骝从未见过父亲与自己开如此玩笑,只觉一阵火辣辣地烫,心都要跳出身躯。卫骝顿足,几乎用一种将要哭出来的语气道:“父亲……”

    卫原举起茶碗抿了一小口,放下后道:“父亲也不是没有你这样的时候,我那时,见不到恨不得日日与她写信呢。”

    卫原很少向他人提起自己与这个女子昔年的故事,卫骝模模糊糊有印象,他似乎听他人说过,那个女子是主上的长姊,知之甚少的也无从了解。但他知道,主上继位后,那个女子并没有做着长公主,反而是搬到了离宫,过起远离熙攘的生活。但这是上一代人不愿过多提起的人物,这其中的细节,他无法知晓。

    只见卫原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语气一半玩笑一半认真:“要是喜欢人家姑娘,就去追,不要等到梅子落了才追悔莫及,到那时她早就不属于你了。”

    卫骝虽听此话有理,却总觉得哪里怪怪的,皱眉道:“这、这……好吗?”

    卫原方要走到门口,闻言转身呵呵一笑:“你呀,就是被昔年南国那些条条框框的规矩给束缚住了,失了本心。南夏可谓是我们知道规矩最多的国家,最后还不是五十步笑百步。”卫原长笑着负手离去,卫骝望着父亲的背影,竟有些怔怔的。

    卫原的心情并不似表面那样轻松。在前朝他习惯了八面玲珑、精明老练,如今竟将这一份算计使到了自己儿子身上。但愿儿子只是将他今日的话,纯粹当做一种玩笑吧。

    三日如同三年,对于卫骝来说格外漫长。每当他的脑海中浮现出萧瑰里可人的微笑,串串银铃般的清脆的声音便随之而来,心就总是止不住地狂跳。他愈发觉得,他对于那个女孩,渐渐同之前不一样了。

    而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小内侍阿本最知主子的心境,竟偷偷将此事告诉了瑰里身边的小侍女,还嘱咐她定不要告诉二小姐。看似是一件卖主的事,却是最聪明的决定。

    三日后,辅国令家的马车停在城墙边,卫原扶着侍人稳稳地迈下来,紧接着是少年的身影。卫骝的衣角和散落在肩上的黑发被微风吹起,悬在腰上的剑更显得寒光潋滟。卫原见卫骝驻足望向来的方向,不禁微微一笑,也不去叫他,独自向城墙走去。

    卫氏思索着瑰里或许已经长大了,况且无人有胆子伤到先国将的女儿、当今主上的侄女,便不随同她去,仅是她带好令牌,令女淑、青棠和另一名小侍女在路上照顾她,又带上些许侍卫,就万无一失了。() ()

    马车颠簸一路,瑰里将那叠信纸塞在袖中,紧紧捏住以防掉落。车子穿梭在大京的边城集市中,她时不时掀开窗帘向外望望,望这市井与黎元,心叹果真与自家边上的东西市不同。王宫四周最是繁华,可真正接触到大京边境才发觉凋敝;她素日无需为生活打拼,而如今才初次看到什么是“民脂民膏”。

    瑰里思索道:“我像是没有来过这里呢……”

    这话恰巧被同行的女淑和青棠听到了,她们相视一笑,女淑柔声道:“哪里是小姐没有来过呢?先前有几次秋猎,去的路途都是经过这里的,只是那时候小姐太小,也恰巧在休息,便不记得了。”

    青棠也正要应女淑的话,车子却猛然停下,二侍女皆是撞到了壁板,而瑰里则是倒在了青棠怀中。

    青棠扶起瑰里,整理整理头发和衣裳,便掀开车帘,有些暴躁地道:“你是怎样停的车?伤到小姐怎么办?”

    青棠性子直,而女淑较她更为老成稳重。女淑见状,拉住青棠的袖子劝着她,却见瑰里已经径自步下车辇,望向那高大的城楼了。女淑也只是低声提醒了青棠一下,青棠皱皱眉,她们也都随同瑰里下车了。

    瑰里向远处一望,高高的城楼下站着一个人影,那人影仿佛也在看着她。瑰里微微一笑,不急不慢地向他走去,面上带着盈盈微笑。而那边的卫骝望着自己盼望已久的人向这里走过来,方寸已乱,负在身后的双手也不禁捏紧衣袖,强自镇定。

    此刻,即便是二人都怀揣着一颗喜悦却不敢接近的心,他们却不知自己的注意都已会聚在对方身上,他们眼中只有彼此。

    卫原与其弟卫翌正一同登上城楼,卫原有意地向下一望,便滞住了脚步。卫翌问:“阿兄怎么了?”

    卫原见周围人不多,向他抛了一个眼神:“你看那两个孩子,是谁?”

    卫翌仅能望到两个小小的影子,好像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卫翌道:“那个男孩是阿兄家的三郎君,但那个女孩是?我不太清楚了……应该是一个同她玩得好的小姐吧。”

    卫原见他如此答复,哈哈一笑道:“哈哈哈,你连那个你奈何不了的爱徒也认不出来吗?”

    卫翌恍然大悟,转而又半信半疑:“真的是她吗?我还以为那时她说要来看犒军是说着玩呢。”

    卫原沉下声音:“你还记得当年你同我说了什么吗?”

    说到这里,卫翌也严肃起来。这句话是他提出来的,发自他的肺腑,永生都不会忘记。他的声音低沉却坚定:“我记得,永远记得。我说三郎君骝当娶先国将季女萧瑰里为妻,成就大琰、也成就卫氏。”

    卫原点点头:“此事并非随口一谈,并且我们卫氏有我的三个儿子、你的两个儿子,每人背后都有母族和妻族,还有族长的力量,足够了。”足够待那时,将大京翻个底朝天了。

    卫翌大惊,好在身旁无人。他惊道:“我从未想过阿兄有此意,但这,万万不可!况且,大公子也有母族,而卫王后的家族,也是卫氏!再者说,族长不可能不去支持卫王后,我们更别无他选。阿兄这样,不是自毁前程吗?”

    卫原摇头叹道:“我知道主上明智,但‘祖制’二字重重地压在他身上,还有旧势力的逼迫,他无法拿江山和大京的安宁冒险。”

    卫翌想到激动处,竟道:“那阿兄就可以了吗?阿兄有没有想过,若你成功了,该令谁来接替他的位置呢?我们应该做的,不应该是振兴卫氏、稳固江山吗?”我知道,区区一个杞家不足为患,但雍氏我们得罪不起,卫氏更是我们自己!

    然卫原没有生气,只是笑着摇摇头道:“我相信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也相信可以兵不血刃,甚至是不谋而成。此地不宜谈这些,待有时间,我约你至酒肆畅谈。”

    卫原转身步上城楼,卫翌望着他的背影,久久不语,最终也跟了上去。

    城墙下,瑰里站到卫骝面前,笑道:“我们好久不见了。”

    卫骝也笑着点点头:“是啊。”他遂指了指上方自己父亲和叔叔站立的地方,一把拉起瑰里的手道:“我们也上去吧,主上的车驾马上到了,到时候我们还需行礼呢。”他说地轻轻松松,心神却早已游离在话语之外。他手心的温暖柔软,使他梦回那年乞巧节的令府树荫下,所有的记忆都如少年的温柔美好。

    瑰里并没有抽出自己的手,而是随着他一同向城墙走去了。

    二人缓缓步上台阶,望下方人车渐小,边境的开阔映入眼帘。远方的天际露着几丝晨光,八荒六合人民生息繁衍,望到视野尽头就是草原,长着春风吹便生的草。二人站在最不起眼的地方,卫骝忽然问瑰里:“你知道这座城楼的名字是什么吗?”

    瑰里点点头:“我来这里的时候特意看了一下,果真如书上所说,写的并不是‘大京’,而是‘祚延’。”

    卫骝笑了,手上握地更紧了,道:“是啊,大京真正的边境还远着呢。这座城楼保佑着草原,保佑着大京,也保佑着整个大琰。所以每次王军班师回朝,都要经过这里,举行犒军仪式,主上还会亲自至太庙祭祖。”

    瑰里听着,心中不觉泛出痛楚。她希望她的父亲,那个为国、为君兄献身的英雄将军,永远都要被世人所铭记,年年岁岁,世世代代。

    卫骝低头,见她的眼角挂着一颗晶莹的泪珠,心中怜惜,方要伸手替她抹去,便听得官井高声报道:“主上到——”

    卫骝的手停在半空,转而收回,同瑰里一起行礼,心中不免有些遗憾。霎时间气氛凝聚,只见萧铿身着玄褐色王袍,头戴金冠,从低眉垂首的众人之间走过。瑰里偷偷望望她的王叔,他身形高大,王者之气毕露于眉眼,却相比先前多了一丝憔悴。

    国君就位,远处城门开启。一声号角响起,声声号角紧随,霎时间响遍原野、响彻天际,震撼着这个十二岁少女的心房。她准备好等待三军的到来,不由地靠近了卫骝,暗中捏住了他的袖口。

    三军入城,瑰里见那甲胄之士如同黑色的浪潮般涌进来,阳光之下使她分辨不清,只做模糊一片,浩大却渺然。此时两侧的大鼓响起,一声一声充满力量,如雷鸣般,再加上那号角,大京边城若穿云裂石,震荡着整个北方。

    瑰里看得呆呆的,卫骝瞥到她这副模样,不禁偷偷一笑。

    军队为首之人便是雍齐,他的风氅随风猎猎,身上铠甲闪亮,带着凯旋的杀气凛凛,仿佛一人独自傲立于世,威力席卷天地。

    瑰里不语。她今日一观犒军,便是一生所爱。她多希望自己可以成为雍齐或是自己父亲那般的将军引领三军驰骋四方,她又多想成为萧铿那样的上首站在四方大殿饱览天地胜景。可她是一个女孩,她什么都做不了,她能做的只有身嫁望族,辅助夫君成事,盼望着夫君的荣光荫及家人……

    想到自己十五岁以后的生活,瑰里便感到空空的。这样的日子,太虚无了。

    犒军仪式的后半段,瑰里记不太清了。

    傍晚时分,她与卫骝共步于草原的河川旁。晚霞抛洒在荡漾着微波的水面上,粼粼闪闪。草原一望千里,牛羊成伍,瑰里不知怎的,忽然重重一叹。

    卫骝转头望到她的侧颜,半只脸陷在昏黑的暮色中,却是那样动人。他自从十岁那年结识了她,看到的永远是她不知愁滋味的笑颜,还有仍带着一丝婴儿肥的脸庞。可如今,他看到的是一个少女精致的容貌,是一个懂得愁的人。

    “怎么了?”他轻轻问。即便是他不问,也是明白的。

    瑰里没有回应,只是用力踢起脚下一块石头。石头落入水中,打碎了河面上柔美的光影,正如打碎了一些镜花水月的梦。

    “人活着,便要成为那个奋力跃起的鱼,可这样的机会一生也不见得有一次。正如鲤鱼年年都有机会,但这一次便是赌上了自己的一生,孤注一掷,”瑰里幽幽道,“你说不是吗?”

    卫骝知道她在想什么。他凝视着她,认真道:“那个敢于挑战命运的人,即便最终归入尘埃,其生也荣,其死也哀!”

    瑰里转过头去,对上卫骝的双眸,感触至深。四年来所经历的种种,无言诠释,尽数化在对视中。她是个性格坚强又有些强势的女孩,而他恰好互补。她时常鼓励着他,他又时常教会着她。

    待瑰里再长大些,直至而立、不惑,她都曾讲道,自己一生感激这样一场犒军,也永远庆幸在草原上同卫骝说了这样一番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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