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辰时未至,柳默已至。

    清漪尚未起来。

    柳默便在那院中等候。

    那株鹤红花已然绽开一朵艳红,旁边一个青瓷小盆,是新种的一株,又一株却是那三生草。

    三盆并放在那儿。

    虽然院中芍药、凤仙花、春兰等都正当时,在院中争奇斗艳,只是此三盆却另置了架子,略高出一些,又兼那已开的一朵艳红如火,是以显得格外醒目。

    稍时清漪开门见了他,自然欢喜迎出。

    柳默牵了她自在院中花架下坐了。

    多日不见,又消了心结,清漪亦不再提起那话,自是一番温柔细语,缠绵缱绻不尽,多时方别了往军中去。

    酉时仍至林中修习,清漪在旁陪伴。

    方伯既已无有教授之处,已多久不曾来了。

    榆儿每日乘坐青思,最近却养了一只小猫,终于有了别的新鲜,亦多日不曾来了。

    十几日不曾来,略有些生疏,练了半个时辰方觉渐渐有些体会。

    清漪在旁看他,其实比之之前,已又大进益了,心下自是宽慰。

    此后仍是每日来清漪居所探望,晚间便也在此一起用膳。

    既然柳权已然得知,越发不去顾忌,只在此书写作画、研曲读书,二更方回。

    清漪每每想要再开口规劝,见他满面欢喜,又不忍说出,只好作罢。

    只是心中隐隐不安,无有良策。

    如此又过了大半月,柳默如往常一般,二更过后方回转柳府。

    方进得大门,勤羽便迎上来,道:“二公子,老爷在厅内候你多时了。”

    柳默便来至正厅,果见柳权坐于厅中。

    便上前施礼,道:“父亲。”

    柳权见他转来,有些愠怒,道:“你还知道回来?”

    “父亲唤柳默,不知何事?”柳默只道。

    “明日你不必去军中,你唐伯父已至慕州,明日便要至唐府拜访,两家叙叙旧,你须与我同去。”柳权道。

    柳默心中已料多半是此事,此时听得果然如此,便道:“唐伯父与父亲乃是故交,父亲去即可,军中事务繁杂,柳默还须多学习历练,自当勤谨。”

    柳权抬眼望他,道:“你不去也罢,明日我自会与你唐伯父商议妥当。我已看过,下月十四便是黄道吉日,你可速速完婚。”

    柳默亦抬眼直望着他,缓声道:“父亲果然不顾柳默吗?”

    “怎么?此事早年便已定下,如何更改?”柳权哼道。

    柳默目光迥然,直望着他道:“我绝不会娶那唐家小姐。”

    柳权霍地站起身来,怒声道:“孽障!看你几日安稳,还道你转了心思,不想你这般冥顽不灵!”

    气了一回,又道:“定是那贱丫头调唆的,她想进我柳家大门,简直是痴心妄想!”

    柳默定声道:“我自有主张,何须他人调唆。她自有气节,父亲休要这般出言不逊。”

    “世间谁人不攀权附贵,况她那等乡野女子!你如今是鬼迷心窍,是非不明!”柳权哼道。

    “世人如此,与她何干!柳默今生,绝不另娶他人。”柳默道。

    “好!你如今人大心大,敢这般忤逆不尊了!”柳权更是大怒。

    “并非柳默忤逆,只望父亲成全!”柳默道。

    “你休想!从今日起,再不许去那贱人处!否则,哼,让你知我手段!”柳权冷哼道,说罢拂袖而去。

    柳权既去,又转进一人来,却是柳占。

    柳占望了望柳权背影,回头对柳默道:“二哥,父亲只是气头上的话,你别介意。”

    柳默叹息一声,并不言语。

    “此事只能从长计议。”柳占走至近前道。

    “如今只怕等不得……”柳默道。

    “其实你又何必太痴,既娶了唐伯父之女,再纳那百里姑娘做个妾室,两全其美,有何不可?”柳占叹道,“作妾室亦未尝不好,你我母亲不皆是妾室之位吗?”

    柳默却切声道:“柳默此生唯有一妻,绝不纳妾!”

    柳占拍了拍他肩,又叹道:“你我皆身不由己啊……”

    柳默不再言语,自行回转馨兰苑,坐于房中,思忖对策。

    时至二更,并无头绪。

    正自烦恼间,闻得敲门之声,只当是秋棠来问夜间饮食之事,便道:“进来罢了。”

    门被推开,进来一人,却是柳占。

    柳占手中拎着一壶酒,笑道:“看二哥房中还亮着灯,知你未睡。弟今日得了一壶好酒,与二哥同享。”

    柳默其实并无情绪,只道:“今日乏了,改日再喝吧。”

    柳占见他推辞,便道:“二哥心中烦闷,此酒正好一解忧愁。”

    说着,自桌上取了杯子,已然斟上。

    柳默便也坐于桌前,两人对饮一杯。

    “可还为那唐家之事烦恼吗?”柳占道。

    柳默只微微点了点头。

    “二哥你艳福不浅啊。听说那唐家小姐是个美人坯子,又能诗能画,其实与你,确是般配。”柳占笑道。

    “她如何,与我何干?”柳默道。

    “其实你又何必太较真,你便娶了她,爹也没说不让你收百里姑娘。”柳占又道。

    “你怎知道她?”柳默奇道。

    “你每日去那里私会,父亲既知,我自然也知道。”柳占笑道。

    柳默便不言语。

    “这两位姑娘皆甚合你,他日你左妻右妾,人皆羡慕不尽了。”柳占又道。

    “我何须他人来羡,如今只是烦恼罢了。”柳默叹道。

    “你怕那百里姑娘受了委屈?”柳占道。

    柳默起身来,走至窗前,沉吟道:“当日我母亲,在这柳府之中,受尽艰辛。父亲虽然娶妻纳妾,看似热闹,然而,他何曾真心待过谁?”

    柳占亦起身走至他身侧,叹道:“是啊。其实,你我、皆是一样啊……”

    “你母亲何曾肯吃亏?”柳默却道。

    “二哥此言差矣,你只看爹对我娘的态度便知了。”柳占道。

    柳默忽忆起那陈氏巫宁散一事,再看柳占,不觉一时沉默不语,片刻缓缓道:“你母亲似乎颇通医药之事。”

    “医药之事如此繁复,我娘她一介女流,何曾懂得。”柳占道。

    柳默望了望他,心中自忖,那陈氏与柳默无冤无仇,只怕是受了那公子胁迫,如今尚不知那公子是何人,且莫多起事端。

    想罢,便不再提此事,便道:“也不早了,三弟也该歇了。”

    “无妨,我再陪二哥多饮几杯。”柳占道。

    两人复又坐回桌前,举杯对饮。

    “明日父亲去访唐家,其事必谐,我先恭喜二哥了。”柳占道。

    “于别人或者可喜,于我……”柳默道。

    “你果然不愿娶那唐家小姐吗?”柳占道。

    “何尝愿意来?父亲却只是不听。”柳默叹道。

    “你我皆为柳家之人,便是婚姻大事,亦不能自己做主啊。”柳占亦叹道。

    柳默只是沉默不语。

    “若你我只是平凡人家,倒可遂了自己心愿。”柳占又叹道。

    “出身之事,又岂是你我可以选择的?”柳默叹道。

    “是啊,若能选择,便少了多少烦恼。”柳占缓声道。

    柳默闻得此言,倒有些沉吟。

    柳占叹息一声,自饮一杯,对柳默道:“二哥也累了,我就不多扰了。”

    便起身告辞。

    柳默亦并不相留。

    柳占掩门出去,柳默仍独自坐于桌前,默默发呆。

    次日,柳默仍是辰时至清漪居所。

    清漪见他面容倦怠,眉间带忧,不免询问。

    柳默只道夜间未眠,并无大事。

    清漪与他斟了茶,陪坐在侧。

    柳默忽然道:“清漪。”

    清漪便也应他。

    柳默缓声道:“若我离了这柳家大门,只做个山野凡夫,你可还愿与我一处吗?”

    清漪大惊,不料他竟做此想,忙道:“好好的,为何离家?”

    柳默沉默片刻,方道:“今日父亲去访唐府……要定下月十四,……完婚。”

    清漪便知他定是一夜未睡,思想出这一对策来。

    轻轻握住他手,柔声道:“你不必如此。”

    顿了顿,缓声道:“你……可真心待我吗?”

    柳默望着她,轻轻点头,心下却惶惑不安,不知她会说出何样话来。

    清漪仍柔声道:“你既真心待我,我亦真心待你,既是如此,何必在意何名何份。”() ()

    柳默闻得她此言,分明又是旧话重提,不禁心中一痛,立起身来,直望着她,哑声道:“你就这么着急让我娶别人?”

    清漪仍拉过他手,缓声道:“如今那唐家之事,已成定局,恐难更改。”

    柳默只望着她,并不言语。

    “何况,你若真退了亲,那唐家小姐一世名节毁于一旦,此后,又将如何自处?”清漪又道。

    “还有呢?”柳默冷声道。

    清漪知他心中不悦,但此时,终究还须规劝,望着他,轻声道:“她是名门闺秀,名节如性命。”

    见柳默不语,又道:“她若不好时……你我……怎得心安?”

    柳默甩开她手,冷笑道:“我若娶了她,便父慈子孝,皆大欢喜,是吗?”

    清漪见他此状,一时踌躇,尚在思想该作何辞。

    柳默见她不语,又冷声道:“我若与她举案齐眉,夫妻恩爱,你亦求得其所,是吗?”

    清漪闻言,正中痛处,背过身去,稍时又缓声道:“她门第样貌,皆是良配,并不委屈了你。”

    柳默忽大声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我并不愿意!”

    清漪一时呆在那里,不作声。

    柳默走至她近前,将她转过来面对着自己,望着她,哑声道:“清漪,你说的、可是真心话吗?”

    清漪咬咬牙,点头道:“自然……是……”

    柳默直望着她,半晌,顿道:“你究竟有何苦衷,不能告予我?”

    清漪不想他有此一说,抬眼望他,终究转过脸去,道:“我不过是微贱之躯,你若执意退亲,只怕不仅你我之事难成,恐我在这慕州,亦无法存身,这些……你可有想过吗?”

    柳默仍直望着她,道:“这有何难?你所顾忌者不过是这柳府二字,我今便离了这高门宅第,只与你做对平凡夫妻,有何不可?”

    清漪挣脱他手,走至窗前,缓声道:“我半生无依,实已厌倦漂泊贫贱之苦。”

    “果真如此吗?”柳默在后哑声道。

    清漪亦不回头,只道:“……是……”

    柳默转身走至门前,又回身道:“你再考虑考虑,我明日再来望你……”

    言罢自出了院门,上马而去。

    清漪自坐那窗前发呆,不知如何能劝得他。

    当晚,柳权仍将柳默叫至厅中,道:“今日与你唐伯父相见,相谈甚欢,他对你亦颇为赞许,如今已然说妥,下月十四,与你二人完婚。”

    “我必不会娶唐家女,父亲执意如此,是完全不顾柳默了。”柳默只道。

    柳权今日心情颇悦,起身走至他近前,拍拍他肩道:“为父知你如今心属锦水边,只是今日我见了你唐伯父之女,温婉有礼,容貌秀丽,你若见了,亦必欢喜。如今只是不愿,不过是未曾相见罢了。”

    “柳默此生只属意一人,纵然是貌比貂蝉、才过文姬,亦断不起二心。”柳默道。

    柳权闻他此言,怒从心中起,大声喝道:“孽障!竟这般鬼迷心窍!”

    柳默盯着他,缓声道:“父亲果然不允吗?”

    柳权怒道:“你唐伯父如今出任京中要职,日后必能为我之助力,若因你之故有何差错,我定不饶你!”

    柳默亦不再答言,忽然跪于地上,连叩三下,起身径直出了正厅。

    次日辰时,柳默仍来至锦水边清漪居所,今日却带了一个青色包袱。

    未进院门,已见莲姨、榆儿亦在此。

    进得院来,将包袱置于桌上。

    见他进来,莲姨自与他见礼。

    榆儿见了他,蹦跳着迎上,道:“柳哥哥,你上次许我的簪子,可有了吗?”

    柳默自袖中取出一根银簪,果然是精工雕琢的一只小狐狸,榆儿欣喜不已,接了过来,跑至莲姨身边,高举了银簪,欢声道:“娘亲,快看!小狐狸的簪子!”

    莲姨走至柳默身边,道:“劳你费心了。”

    柳默只道:“榆儿喜欢便好。”

    那边榆儿又拿至清漪面前,清漪亦道好看。

    榆儿道:“今日我便戴了这簪子与青思去玩耍可好?”

    清漪道:“自然好。”

    接过簪子,予她插于发髻之上。

    榆儿便急急牵了清漪来至院门外,道:“那我们快走吧。”

    清漪对柳默点点头,又看了莲姨一眼,出了院门,将青思唤来,与榆儿乘了青思飞入云天。

    柳默与莲姨自在院中小桌旁坐了。

    “多日不见,可都安好吗?”柳默道。

    “多谢记挂,皆好。”莲姨道。

    两人闲话一回,柳默见她面带踌躇之色,心下自知,便道:“可有话与柳默说吗?”

    莲姨顿了顿,道:“听说,你要成亲了?”

    “是。”柳默只道。

    “恭喜。”莲姨道。

    “到时候,还要请你们前来喝杯薄酒。”柳默道。

    “多谢盛情,只是柳府高门宅第,只怕不便,在这里与你道喜便了。”莲姨道。

    “怎会,我与清漪便在此处成亲,你们自可来聚。”柳默道。

    莲姨倒有些吃惊,叹道:“你果然如此待她,也不枉她为你如此退让。”

    顿了一回,又缓声道:“只是……”

    “只是什么?”柳默道。

    “那唐家之女,该当如何呢?”莲姨道。

    “她自有父母家人替她打算,与柳默何干?”柳默道。

    “你待清漪自是真心,只是……你若执意如此,只怕你和清漪难在一处。”莲姨沉吟道。

    柳默直盯着她,缓声道:“你都知道,对不对?”

    “什么?”莲姨道。

    “为什么清漪只要我娶那唐家女?究竟她有什么理由,不能告诉我的理由?”柳默道。

    柳默问罢,目光炯炯,直盯着她。

    莲姨望他一回,叹道:“你可知清漪她,曾受过重伤,其实……已不能生养……”

    “原来如此。”柳默点头道。

    “你当明白清漪苦心,就听她一劝吧。”莲姨道。

    “多谢相告,柳默自有分寸。”柳默只道。

    莲姨便点点头,两人再说些别话。

    待清漪榆儿回转,与清漪递了眼色,自带了榆儿回往慕州城内。

    柳默与清漪对面而坐,将那青色包袱推至她面前,道:“这是我多年积攒下的一些物事,如今予你收了,我二人自往别处为生。虽无许多,总能过得了。”

    清漪方才见莲姨神情,分明已是说妥,如今闻得此话,心下大惊,起身道:“如何又作此举?”

    柳默亦起身来,走至她身旁,伸出双手,将她轻轻揽入,柔声道:“子嗣之事,自有天意。只要你我同在一处,柳默今生,别无他求。”

    清漪心中自是柔情涌动,然而,终究推开他道:“你若离了柳府,我必不能与你一处。”

    “为何?”柳默道。

    清漪背过身去,缓声道:“昨日已然说过,我已受尽飘泊贫贱之苦,日后只望与你同享富贵,你若离了柳家,我自然不会与你一处。”

    柳默只当她全是托辞,仍轻声道:“虽你我不能有后,我并不介意,你又何必耿耿于怀?百年之后,你我仍同葬一处,于愿足矣。”

    清漪听了“百年之后”这几个字,顿觉右臂隐痛不已,那日情景如在眼前,回身直望着他,道:“你不介意?但是,我很介意!”

    上前轻握他手,柔声道:“那唐家小姐温柔秀美,亦通诗书,又与你自小结亲,你便娶了她,柳家有后,我亦与你同享百年欢好,岂不是好?”

    “我只愿与你一处,她纵然有千般好处,皆与我无干。”柳默道。

    反过来握住清漪手,道:“如今我既不做这柳家公子,你亦无须挂怀子嗣之事,我们二人只管快活了此生,有何不可?”

    清漪放开他手,走出几步,冷声道:“我已说过,我只愿与你同享富贵。若你离了柳家,我必不能与你一处!”

    柳默不想她仍作此说,亦冷声道:“你果然当真吗?”

    清漪回身盯着他,只道:“当真!”

    柳默直望了她一回,方缓声道:“好!只是有一点,却要与你说明!”

    “什么?”清漪道。

    “柳默此生,只娶一妻,绝不纳妾。若娶了她时,便没有你!若娶了你时,便没有她!”柳默道。

    清漪闻言,一时怔在那里,无言可回。

    柳默转身往院门走去,走得几步,又回头望着她,缓声道:“你可想清楚了!我明日再来听你回话。”

    言罢,出得院门,跨上马背,自回转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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