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柳默仍是辰时至清漪居所。

    门尚未开,便立于院中等候。

    只是那一大一小两盆鹤红花并那盆三生草,皆不在架上,青思亦不见踪影。

    柳默心中疑惑,便去推门。

    那门不过虚掩着,进得门来,一切井然,犹如往常,再去叩小屋之门,并无人答应,即推时,也便开了。

    进得屋内,床榻整齐,并无一人,桌上瑶琴已无。

    柳默大惊,出得院门,跨上马背,却不知该往何处去寻。

    她既无家乡、亦无朋友,会往何处?

    思忖片刻,直入城门,往方伯居处骑去。

    方伯开了门,见是他立于门前,亦并不惊讶,只将他让进屋内。

    莲姨自屋内出来,将昨日的青色包袱并一封信笺递予他。

    柳默忙拆开来看时,里面是一张地契,正是自己上次予她的,一应俱全,且明明白白署了她的名字。

    “她在哪儿?”柳默哑声道。

    “已离了慕州了。”莲姨叹道。

    “去往何处?”柳默又追道。

    “并不曾说下。”莲姨道。

    “可曾有话吗?”柳默又道。

    “她只说、让你忘了她……”莲姨顿道。

    柳默只好告辞出来,骑了马,不知该往何处去寻,不觉来到锦水边。

    只见绿水悠悠,草木自荣,鸟鸣春意,水流潺潺,天地无声。

    复又来至清漪居所,梅林中花已落尽,只剩得一林青翠。

    各色花类自在开放,只是种花之人,已然不知所踪。

    柳默自在那院中独坐,努力回想过往种种,寻找蛛丝马迹,然终无头绪。

    黄昏时分,回至柳府,采办之人亦刚刚回转,将大婚所需各色绸缎、竹帘、并新鲜花草运进府内,又吩咐人来各自搬了归入库中。

    柳默亦不理睬,自回馨兰苑。

    在书案前默坐一回,展开案上画轴,点点墨梅已然有些陈旧。

    起身自箱笼中取出那件青色薄衫,针脚细密,绛石苏花栩栩如生,又坐于案前抚看一回。

    想起在青罗峰中所见绛石苏,那时受了风雨,一枝几近断裂,自己与它细细扎好,不知此时如何。

    忽然脑中闪过一念,忆起当日在清漪枕下,见自己所赠玉佩并一段月白布片,那段月白布片与自己那时扎于绛石苏花枝上之物,甚是相似,莫非她亦去过那里?

    又想起那日榆儿所言:“清漪姐姐是绛石苏花,戴绛石苏花,榆儿是小狐狸,就戴小狐狸。”

    初见榆儿那日,那些桌椅案几,不过是些寻常之物,她竟似从未见过一般。

    想她来去无踪,所来往者皆非凡人,若榆儿所言为真,她莫不是……

    如此思来不觉心有所动。

    当下出了柳府,骑上马背,径直出了城门,往青罗峰方向骑去。

    青罗峰距离慕州不过一千多里,柳默昼夜兼程,三日便至。

    一路细想来,她所描所绣皆是绛石苏花。

    前次说起要至青罗峰取这绛石苏时,她容颜大变,想是大有渊源。

    上得山来,按记忆中方向,一路寻来。

    然而山路难行,又兼青罗峰险峻非常,他疾行三日,已是人困马乏。

    好在他随了方伯修习之后,修为大进,倒还无妨。

    只是前次来时,不过是追赶而至,并无固定路线,此时亦无处找寻。

    走至夜间,一无所获,只得生了火,歇于树下。

    待天色微亮,又开始摸索找寻。

    然而寻了一日,只是在山中打转,遍寻无获。

    所幸山间有一溪水,甚是清澈,又猎了些野物充饥,尚能过得。

    如此又寻了三日,这日远远见一株雪松,足有十数人环抱之粗,不禁大喜,那时亦有一棵这般粗细的雪松立于那大石不远处。

    便往雪松处走去。

    到得雪松近处,果见一块光滑宽阔的大石,旁边正是上次所见绛色梗翠绿叶片的绛石苏。

    柳默走近那绛石苏,细看上次断裂之处,已然长好,不见痕迹。

    当日所包扎的月白布片已无所踪。

    然而环顾四周,只有山风习习,一山青翠,毫无人影。

    柳默立于那大石之上,放声喊道:“清漪,我知道你就在这里,……清漪,你出来……”

    然而,只闻山间回声阵阵,并无一人回应。

    柳默颓然坐倒在那大石之上,心中道:“难道是我错了?她并不在这里吗?还是,她仍躲在哪里不愿出来与我相见?”

    天色渐渐昏暗,不久夜幕铺下,柳默仍只呆坐在大石之上。

    先前抱着一丝希望,定要寻到这绛石苏,是以还喝些水,猎些野物补充体力。

    如今既已寻到,仍是毫无清漪音迹,只觉天地茫茫,无所适从,呆坐于石上,水米不进。

    三日后,夜间忽然雷电交加,风雨大作。

    柳默不去那雪松下躲避风雨,却立于那绛石苏旁,挡在风口,又解下身上衣衫,用手撑住,遮于上方。

    直至晨光初现,风雨方收了势,那柳默便如此立了一夜,见风住雨停,便收了衣衫,仍回那大石处。

    他几日来滴水未尽,不眠不休,昨夜又经了这般风雨,若不是有些修为护身,早已不支。

    如今走得两步,已然头晕目眩,只觉身上寒冷,喉咙处炙热无比,不觉跌倒在地,想再爬起时,已是不能,不一时便一无所知了。

    待到醒转之时,却见自己躺在床榻之上,看那房间陈设,倒像一家客栈。只得一桌一椅,棉被亦是半旧,甚是简陋。

    一个雪须白发的老人坐在桌前,自斟自酌。

    柳默见了他,立刻翻身爬起,冲至桌前,道:“你是……雪爷爷?”

    “是。”老人只道。

    喝了杯中酒,仍自壶中再斟满一杯。

    “清漪在哪儿?”柳默又道。

    “你问我?我还要问你呢。”老人道,“她好好的不在山中修炼,跑到慕州寻你,现在人也不见了,你却找我要人?”

    说着端起酒杯,又欲饮下。

    柳默抢过他手中酒杯,直盯着他,道:“不要敷衍,她到底在哪儿?”

    雪爷爷起身来,拍拍身上衣服,道:“酒也不让人喝了,真是!”又道:“如今你既已无碍,老头子也该走了。”

    说着便跳出窗外,柳默欲拦时,他已在几丈之外。

    却见那院中正栓着自己那匹黑马玄夜。

    柳默只得出门来,牵了马欲走。

    店家出来相送,是一位五十几岁的老人,只道房钱已结过,并已备了饭菜,只是些清粥并小菜。

    柳默此时亦觉饥饿,于是也便略吃了一些。

    告辞店家出来,问道:“此地是何处?”

    “吉州。”那人道。

    “去往慕州该往何方?”柳默又问。

    “往西即可。”那人道。

    柳默谢过,自寻路回转慕州。

    此番并不赶路,心中又无处着落,便只慢慢行来。

    几日后方回至慕州城。

    先至锦水边清漪居所,仍是空院寂寂,毫无人声。

    院中花草多有发黄干枯之象,知她真是弃了此处了。

    自屋内取出她素日所用花洒,取了水,将院中花草皆浇一遍。

    虽然自己并不会得,只是平日见她多是如此浇来,便也试着做一遍。

    又将枯黄之处截去,盆中杂草亦尽拔去。

    收拾停当,掩好门户,方进城回府。

    进得府门,那边已有人进去回报,道:“二公子回来了。”

    只听得柳权在内大声道:“孽障,还知道回来!让他到正厅来见我!”

    柳默便至正厅。

    柳权坐于堂上,见他进来,喝道:“还不跪下!”

    “柳默何错之有,为何要跪?”柳默道。

    “无故离家,惹父母担忧,还不该跪?”柳权道。

    柳默便默默跪下,叩头道:“一时紧急,未及禀报父亲,是柳默疏忽。”

    柳权见他服软,又安然回来,气已消了大半,只道:“知错就好!”又道:“去了哪里,还不从实说来?”

    “故人无踪,自去寻来。”柳默道。

    “她既识趣,自己走了,你何苦去寻?”柳权叹道,“如今亲事巨细皆已筹备妥当,你只安心便是。”

    柳默亦不再言语。

    柳权见他不语,只当他已无他辞,认了亲事,心中自是欢喜,便道:“且进去好好歇着吧,这几日也不必去军中了。”

    柳默便告辞出来,仍回馨兰苑。

    在屋内两日未出,只是呆坐案前,看那幅墨梅,寂然无语。

    这日清晨,听得窗外喧嚷之声,不一时,一人推开门,急急进得屋来,却是秦贤。

    柳默仍只坐于案前,并不言语。

    秦贤见他在,不由得喜出望外,几步走至书案前,道:“柳兄,百里姑娘何在?”

    柳默抬头望他,又叹息道:“我若知晓,何必在此发愁?”

    秦贤不由得急道:“怎地你亦不知?”

    “寻她何事?”柳默道。() ()

    “如今祖母病急,请了几位大夫,皆束手无策,只想着百里姑娘颇通医理,或可一为,特特地去请,却不见人影,所以才来寻你。你若知晓,千万告予我。”秦贤急道。

    “我亦想知道,她究竟在何处?”柳默叹道。

    秦贤方觉他容颜似乎变了些,顿道:“才多久不见,你怎地这般消瘦?……”又道:“她是不愿你娶别人,离了慕州城了?”

    柳默摇摇头,亦不多言。

    秦贤寻人不见,只好仍去医馆,再请别的大夫。

    这边柳默却心有所动,悄悄来至秦府外,隐在街边树后,盯着出入秦府的一干人等。

    半个时辰之后,果见一人素白衣衫,乌发如云,肌肤胜雪,进了秦府大门。

    不是她是谁?

    她怎地便在此时来至?难道,她根本就没有离开过?

    清漪进得秦府,秦贤自然喜出望外,忙带她来至秦老夫人房内。

    进得房内,只见秦老夫人躺在床上,已是人事不知,面色发灰,唇无颜色。

    拿起老夫人手腕,细细诊来,心中自有论断。

    先予她服下一粒双宜丹,又写下一方,交予秦贤去照方抓来。

    下人将药煎好端上,清漪自予她喂下。

    三服药喝下,方觉面色渐有好转,只是还未曾醒来。

    秦贤一直守在房内,此时见有了效用,方才舒了一口气。

    “既有起色,想来已无大碍,你可去歇息一回。”清漪道。

    “姑娘辛苦,你且去歇下,我在此照看即可。”秦贤道。

    “此病只怕夜间不妥,须我在此照护,你且去歇下吧。”清漪道。

    “那便有劳姑娘。”秦贤便道,告辞出去,自去歇下不提。

    清漪命人取了热水来,时时为老夫人擦拭手脚,给她添些暖气。

    次日拿过方子,又加了一味人参,重新熬过,仍是一日三次与她服下。

    夜间仍以热水为她护暖。

    三日过后,秦老夫人方才苏醒,见清漪在旁,叹道:“也只有你,还救得了我。”

    “老夫人是有福之人,自然长命百岁。”清漪道。

    看她眉眼之间,尽是憔悴之色,秦老夫人道:“听说,他要娶那唐家小姐,你亦不可太过伤心,看他非薄情之人,定会念你情分。”

    “老夫人怎知?”清漪奇道。

    “那日茶未倾覆,他已接在手,对你之事,洞入细微,老身怎能不知?”秦老夫人笑道。

    “那老夫人还……”清漪道。

    “不过是再试他一试罢了。听了你要结亲,那般着急,应是真心对你。他与唐家之事早年间便已定下,况男人有妻有妾也并无不妥,你也无须太介意。”秦老夫人道。

    “我并未介意。”清漪缓声道。

    “那为何这般憔悴?”秦老夫人奇道。

    清漪便低头不语。

    “可是那柳家欺你无有家人父母,提那门第之事?”秦老夫人道,“此节你亦不必忧心。与我做了孙女,自能配了他门楣。”

    清漪摇摇头,只道:“多谢。只是我与他……缘尽于此,从今往后,……再无……瓜葛……”

    “这又是何道理?你既不介意他娶妻,又无有门第之忧,为何作此说?”秦老夫人奇道。

    “老夫人病体尚弱,别说那么多话,且歇下吧。”清漪轻声道。

    秦老夫人拍拍她的手,叹道:“你有何为难之处,只管说与老身,总能为你谋划一二。”

    “多谢盛情,只是、如今……谁也帮不了我……”清漪叹道。

    便扶她仍躺下,唤了人进来,又命去请秦贤。

    秦贤进得屋来,清漪将一张新药方与他,道:“七日后换此方调养即可。”

    秦贤自然谢过。

    “如今已然无恙,这便告辞。”清漪便道。

    二人皆留她在此多住些时日,清漪只道:“尚有要事未了,各自珍重。”

    自起身离去,秦贤亦起身相送。

    出得内府大门,转至前廊,却见一人立于廊前。

    玄色衣衫,素净无绣。清癯脸庞更显瘦削,两眼分明有些凹陷,脸上尽是憔悴之色。

    正是柳默。

    秦贤见二人神色,道:“只怕祖母有事呼唤,二位自便。”言罢自回后院。

    清漪怔怔地望着柳默,春日暖阳融融,廊前芍药粉妆艳丽,草木争绿,高树成荫,这般春色却掩不住他满目忧伤之色。

    廊下黄鹂婉转、百灵脆啼,二人却只两两相望。

    他直盯着她,尚未开口。

    清漪亦不言语,半晌,终于还是转身,自顾往前走去。

    柳默几步抢至她身前,阻住去路,哑声道:“难道、竟没有一句话与我说吗?”

    “并没有。”清漪只道。

    “我四处寻你,你可知道?”柳默仍哑声道。

    “何必去寻?”清漪道。

    “这就是你的答案吗?”柳默痛声道:“清漪,究竟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是她?”

    “她才是你命中的人,……你、会喜欢她的。”清漪低头道。

    “命?”柳默道,“你……是吗,清漪?”

    “是……什么?”清漪道。

    “绛石苏……”柳默轻声道。

    清漪一时怔在当地,稍时转过身,面对着廊前盛开的芍药,缓缓道:“你、这是何意?”

    柳默拉住她手,一路走出秦府大门,解了门外玄夜,先让清漪骑上,自己随后掠上马背,一路出了城门,往锦水方向去。

    多日四方苦寻,今日再这么拥着她,只觉发间身上散发出的气息那么熟悉,那么久违的熟悉,不觉又紧了紧拥住她的手。

    清漪却直了直身子,离他远了一些。

    柳默立刻觉察到,不觉心中一痛。

    不一时,来至锦水边上。

    岸边草木葱绿,繁花怒放,春情正盛,两人却无心此景。

    柳默下得马来,伸手拉她时,她却自另一边自行跃身下来。

    隔着马身,柳默哑声道:“你是……真要与我生分了吗?”

    “你我已不便相见……”清漪轻声道。

    柳默默默望了她片刻,道:“青罗峰中绛石苏……,可是你吗?”

    清漪走至水边,只道:“……不是……”

    “那是何处?”柳默又道。

    清漪顿了半晌,终于轻声道:“你怎会得知?”

    “方伯一家,亦非人类,是与不是?”柳默道。

    清漪倒吃了一惊,回身望着他道:“你……何处得知?”

    柳默已知自己所想无差,亦不答话,走至她侧旁,轻轻拉过她手,道:“清漪,凭你是什么,于我而言,只要能与你同享朝夕,便此生无憾……”

    清漪闻他此番言语,心中自是震动,半晌方叹道:“你既已知晓,又何必太执着。你自有你的人生、你的缘法,而我……本就不该出现……”

    柳默柔声道:“什么该不该,你已经出现了!”声音忽然提了一些,又道:“无论什么,都不重要,你只管安心就是。”

    清漪却挣开他的手,仍转过身去,道:“说到底,总是我……对不住你……你我就当从未见过罢了……”

    “那日你亦在青罗峰,对吗?”柳默却又缓声道。

    清漪尚未开口,柳默又道:“别说不是你!吉州距离青罗峰近千里,若不是青思这样的灵兽,怎地远远将我送至那里?”

    清漪一时沉吟,直望着柳默叹道:“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你自己、多保重……”

    “你怎知我在那里?还有,那秦老夫人病重,怎么秦贤一来你便知晓?”柳默望着她,长声叹道:“清漪,你一直都在的,对不对……”

    清漪默然望着他,终于还是道:“如今我已决意,再不与你纠缠,以后……我们再不相见……”

    柳默伸出双手,抓住她双肩,将她转过身来面对着自己,哑声道:“你怎地还是这样?……”忽又提了声音道:“我不管你有什么理由,你绝对、不能离开我!”

    清漪直望着他,缓声顿道:“你我之间,缘尽于此……”

    “你真要如此吗?”柳默哑声道。

    “过些日子,你自会忘了的……”清漪轻声道。

    言罢,挣开他来,向前掠出几步。

    柳默在后疾步追上,伸出手来紧紧抓住她手腕,清漪只觉一阵疼痛,但亦不出声,任他抓着。

    “你到底有没有心?难道我所做的一切,你皆视而不见吗?”柳默痛声道。

    然而清漪只是沉默。

    “还是,你心里其实只有他,从来……就没有想过我?”柳默又哑声道。

    清漪忽回头直望着他,缓声道:“是,我心里、从来……就只有一个人……”

    言罢,挣脱他手,又急掠出,几个起落,便已不见踪影。

    柳默闻她此言,心中痛如刀割,亦不再去追赶,只呆立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只觉她从此就这样走出了自己的世界,再也不会回转。

    不知这样站了多久,玄夜伸头来拱他,他方回过神来,亦不知该往何处,恍惚中,又来至清漪居所,坐于院中兀自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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