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侯府的马车仆从浩浩荡荡,缓缓驶离清河村。

    水家兄长一身粗麻短褐,搀扶年迈的老父,亲眼目睹自家的妹妹乘上马车。

    虽是喜事,但水家人却没一点儿欢喜模样。水家兄长二十左右的年纪,青年本该生龙活虎,此刻却一脸憔悴,神色空洞,似乎在忍受巨大的痛楚。

    她的身边,一行人如众星捧月一般,脸上挤满了笑,候在少女身侧,丝毫不敢怠慢。

    一行人虔诚而又恭敬的模样,令水归宁格外受用。少女身着桃绯色大袖衣,外披一条玉白小披帛,秀发飘然,头上挽一只茶花簪。

    及笄年华的少女,腰肢纤细,不足盈盈一握。

    自从少女一只脚踏上马车的一刻起,轿内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水家兄长站在送行的人群中,与旁人艳羡嫉妒的表情不同。

    青年神色麻木,举止僵硬,独留一股苦涩在胸腔蔓延。

    身旁的老父年迈,两眼昏花,嘴里喃喃道“阿宁.......”,也是无法接受眼前的一切。

    马车徐徐,青年眸底黯淡,犹如得了癔症,死死盯着妹妹乘坐的那辆马车。

    水家兄长心知肚明,从即刻起,他和父亲,再也没有机会见到水归宁。

    他忽生一个邪恶自私的念头,他要当众戳穿自己的妹妹。

    水家兄长与水归宁,眉眼有几分相似。

    青年咬牙,追向徐徐的马车,似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他要告诉卢得风和清河村人,他的妹妹水归宁,并不是什么侯府千金。

    真正的千金,是——姜家的姜映真。

    “小妹......”青年的嘴皮颤了颤,撇下老父一人,快步走向了马车。

    水归宁终于卸下了面对外人时的那副忧伤的面容。

    侯府似乎很宠她,车内布置颇费心思。轿内设有一个精美的暖炉,温度恰到好处,不会太冷,也不会熏得人燥热。

    锦绣裁制的铺枕,绣有缠枝暗纹,将锋利的拐角包裹严实,以外不慎磕碰。

    轿内的一切,尽显侯府的气派与讲究。

    马夫赶路,车内仅她一人,水归宁挺直脊背,琼鼻精巧,樱唇如点漆,面上写满了高傲和得意。

    少女清亮的眸,宛如熠熠生辉的星辰。

    只是,嘴角的笑还没来得及绽放,朦胧间,她便听到了轿外兄长的声音。

    轿内暖风拂面,舒服惬意。可青年的一句话,却似一盆极冰的冷水当头泼下,令水归宁从短暂的温柔美梦里愕然惊醒。

    两人是亲兄妹,彼此熟知,自是心有灵犀。

    水归宁眸底划过一丝嫌怨,白皙清秀的面颊爬上几分阴狠,她知道兄长下一步要做什么。

    不好,兄长要阻止自己。

    下一瞬,一只如葱玉手探出窗外,少女揭开了青云帘。

    她的眸光闪闪,一副凄然哀婉之态,“兄长,我要走了,你和父亲,今后,多加珍重。父亲年迈体弱,不能食辛辣生冷,冬日怕寒,需要多备些薪柴取暖。”

    少女肤色若雪,墨发如瀑,锦绣丝线勾勒出的长裙,更衬得少女容貌清姝。

    水归宁神色凄苦,在临别之际,她放不下自己的亲人,仍不忘叮嘱兄长,思虑面面俱到。

    水家兄长却看出了妹妹眸中的哀求。

    不要拆穿她。

    “好。”

    霎时间,水家兄长的胸腔,好似是被一块巨石狠狠压住,外界不能透进一丝光亮。

    他愣在了原地,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青年扯了一丝苦笑,明白妹妹误会了他的意思。

    “妹妹,此去京中,千里迢迢,我和阿爹不在你身边,你一个柔弱姑娘,身边没一个熟悉的人,也要珍重。”水家兄长叹了口气,不放心道。

    他只有这么一个妹妹,如今却要分别,再也无法相见,可令他如何放心?

    水归宁肤白如玉,眉目清丽,她的睫羽轻颤,萦有浅浅珠泪,“兄长,你和阿爹多保重,不必挂念我,娘亲和父亲大人会疼我的。”

    她口中的“娘亲”和“父亲”,分明是不相干的人,少女却喊得如此顺口。而她,却要撇下生父和哥哥,入京认人做亲。

    青年眸色泛红,狠狠攥紧了手指。

    “兄长,待我安顿下来,会与你们寄书信的。”水归宁见哥哥失落到了极点,当即意识自己失言,她急忙改口。

    最后一步,她的哥哥,绝不能出来添堵。

    青年却明白,这不过是虚假的话,他与妹妹,从此,不但无法相见,连书信也不会再有。

    入了侯府,规矩森严,妹妹一个千金小姐,身份尊贵,如何能与贫贱外男有书信往来?

    若是被外人知道,他的妹妹,是一定会被人笑话的。

    青年徘徊良久,拆穿她身份的话,终究还是没说出口。“阿宁,你也要珍重......”

    见青年面容凄苦,眸底闪过一丝明显的落寞。

    水归宁见状,便知道自己的苦肉计,已然奏效。

    少女垂眸,眸中划过一丝得意。她这个傻哥哥,若不对其施苦肉计,定会傻得一根筋,当众戳穿她的假身份。千金之位,是她好不容易得来的,可不能拱手让与姜映真。

    不过,姜映真呢?

    水归宁扫了一眼人群,只见到李秀云嫉妒得快要冒火的眼神。

    她嘴角一勾,傻真真,只怕此刻,还在后山的破庙私会情郎吧?

    “阿婶,你还是将真真看得紧一点儿呢,免得她做出什么傻事。”水归宁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倒令李秀云一脸茫然。

    什么将姜映真盯紧?

    “七小姐,我家真真可不劳您惦记。你这一走,我们以后,哪里还能您再见一面呢。” 李秀云瞥了锦绣少女一眼,眸中满是唾弃。水归宁惯会做戏,生怕京中的人带走姜映真,故意提前出发。

    她将姜映真视若心中郁结,分明看不惯,却非要假惺惺地询问姜映真是否安好。

    “阿婶这是哪里话?真真不愿意走,即便是我,也不能故意为难。”水归宁唇角轻扬,露出了一个柔和委屈的笑。

    见她这副模样,刹那间,李秀云的无名烈火直冒。

    她以前怎么没发现,水家姑娘,表面清纯温柔,实际上,却是一个满肚子心机的狠角色?

    “姜映真,怎么不与七小姐打招呼呢?”李秀云喝了一声,半响,却不见柔弱少女回应。

    ?

    小蠢货长本事了?

    竟敢不回答她的话?

    李秀云下意识扫了一眼周围,眉头紧皱,小蠢货姜映真呢?

    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姜映真总是见不着人。

    李秀云低低骂了一声,及笄还没到,却整天乱跑见不着人,难不成急得去找男人了?

    这话极其肮脏下流,姜大听到妻子的咒骂,皱眉轻推了推妇人,眸中警告的意味明显。

    姜映真是个清白姑娘,尚未及笄,名节重要,即便是长辈,这种混话也不能乱说。

    李秀云见一贯憨厚温良的丈夫生气,胸中怒火尤甚。

    若姜大没有病秧子弟弟,又怎么会生出一个病秧子闺女,十五年赖在姜家白吃白喝,打不得骂不得,整日不见踪影。

    他们姜家,也是倒霉,供了一个活祖宗。

    放眼整个清河村,还有哪户像他们这般憋屈?

    农妇面色阴沉,扭曲得几近变形,她暗地咬牙,心中骂得更欢。

    呵,小蠢货,竟与她耍心机,无非就是偷懒不想多做活。

    她不信,自己还收拾不了一个小蠢货。

    少女眼眶泛红,与兄长和生父做完最后的告别,却在放下轿帘的一刹那,粉润的樱唇不自禁轻翘一个愉悦的弧度。

    山路崎岖,弯弯绕绕,卢得风冷着脸,吩咐马夫多加谨慎,以免伤到轿内的七小姐。水归宁在卢得风等人的护送下,乘着马车离开。

    认亲的人已寻得千金,好戏落幕,没了热闹。

    村民们对水家父子说着道贺的话,随即纷纷散开,回家忙活农事。

    清河村一年到头,清闲的时间只有那么几个月,正月一过,马上开春,村民需要清扫农具,准备耕种。

    青年双足泛软,他搀扶老父,准备往家走。

    以往再熟悉不过的水家茅屋,如今却少了一抹柔美的倩影,凄凉又冷清。往昔,无论他和阿爹何时回来,妹妹总会坐在屋檐下等着他们。

    青年脚步虚浮,他想到了妹妹假冒认亲的当夜。

    面对不知已经闯祸的少女,身为兄长的他,愤怒质问她为何要假冒身份。

    水归宁毫无已闯祸的自知之明,生平第一次,她被兄长冷声责骂。

    少女又羞又恼,玉面泛出桃绯色,说道,她不想待在清河村。

    两兄妹因为这件事情,起了不小的争执。

    “妹妹,这身份本就不属于你,可你为何要认远在千里之外,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当做亲生父母?”

    水家兄长,平时很疼爱自己的妹妹,可今夜毫不留情的话,却令水归宁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迎上兄长愤怒的目光,水归宁却铁了心一般,她一定要得到千金身份。

    ——哪怕与兄长闹翻脸。

    水归宁直视自己的哥哥,紧紧地捏了捏手帕,当即反驳,“兄长,我才不想一辈子被姜映真压一头。”

    凭什么姜映真的父母是京中大人,可以接她到京中享福?

    而自己,却只能一辈子待在清河村?

    水家兄长瞳孔骤缩,眸光满是不可置信,他像是第一次看清自己的妹妹。

    青年的心好似被细针扎了似的,浑身泛出密密麻麻的疼痛,“妹妹,所以,你是......嫌弃自己的出身吗?嫌弃我和父亲没有给你一个好身份?”

    出乎意料的事,她没有摇头,少女眸光决然,说出了心底话,“是。”

    那一刻,青年眼底的微弱光亮,在得到妹妹肯定的答复之时,一瞬间便涅灭了。

    自假冒身份后,兄妹两人关系陷入了僵局。

    不止一次,水归宁背着老父,苦苦哀求他,求他不要戳穿自己的身份。

    她深知,自己的哥哥,一时气急,难免会做出傻事。

    水家兄长望向妹妹的眼神,宛如冷刀子,三分愤怒,六分冷冽,还有一分心灰意冷。

    他的妹妹,不但假冒别人,贪慕荣华,还有自私狭隘,忘恩负义的劣性。

    青年面容冷硬,他对自己的妹妹,尤为失望。

    少女却忽地流泪,孱弱的肩膀不停颤动,发出轻轻的啜泣声。

    青年虽是气愤,见她哭泣,却也忍不住道,妹妹,你的身份是假的。命里没有的,带不走也留不下,何必呢?

    少女抬眸,面上粉泪簌簌抖落,兄长,若是被拆穿,我会没命的。难道,你想眼睁睁看自己亲妹妹送死吗?

    妹妹正值十五的好年华,往后,她在侯府,锦衣玉食,总归比在清苦的山村要好。

    青年的心,骤然紧缩,胸膛剧烈起伏,好似有无数把刀刃,细细地撕扯他的心脏。

    青年闭上了眼,他当然舍不得妹妹送死。

    入京做千金,是妹妹的心愿。

    水家兄长心想,他不能成为妹妹的阻碍。

    只要京中侯府的人,能对阿宁多几分关照,哪怕当做妹妹的垫脚石,他也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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