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一路上,肆虐的蚊虫,苍翠极盛的草木,以及莫名的热病。

    姜映真的眸底,浮现了几分悲凉。

    在大姚,官员犯了错,流放首选之地,当属岭南道。

    岭南瘴疠,多毒草毒蛇,俗称鬼门关,十人九不还。

    文人骚客,待惯了京中。初到岭南,难免会忧惶惭悸,怛然痛恨。

    她和齐刘氏,真的能熬过吗?

    数日风餐露宿,食不果腹,妇人面如菜色,每况愈下。

    农夫与姜映真说了什么,齐刘氏全然听不懂。

    见少女面色苍白似雪,妇人心中一紧,以为发生了天大的事情。

    齐刘氏只是下意识地问向姜映真,“姜姑娘,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能问问他,这是什么地方吗?我们怎么才能回到五塘乡?”

    姜映真垂下眼,遮住眼底的泪,唯恐妇人察觉出一丝的异样。

    虽是如此,她的话中却含了一丝哭腔,“没事的,大娘,五塘乡距离这里,很近。我们很快就会回去的。”

    不过一千里而已。

    姜映真双脚发虚,少女嘴唇苍白,她捏了捏眉心,又一次回想起晕船的感受。

    沙袋,桅杆,船夫,所有的一切,天旋地转。

    船上的人,好似一张簸箕里炒熟的芸豆,不断地在烫红的铁砂里翻滚煎熬。

    目光所及,除了咸腥的碧浪,便是乌黑的骤风。

    乘船来了岭南,已丢了半条命。

    若要再回去......

    少女紧抿唇角,勉强扯出了一个浅笑,却比哭还要难堪。

    或许,她和齐刘氏,永远也不可能回去。

    齐刘氏从不怀疑姜映真的话。

    她知道,这位姑娘心地灵秀,绝不会骗她。

    齐刘氏自知命不久矣。

    五塘乡,是她的家,人一老,难免会有落叶归根的念头。

    这股欣喜,漫上了她的心尖。

    以至于,粗心的妇人,忽略了身旁少女眸底一闪而过的悲凉。

    “姑娘,天色快黑了,外边不安全。你和你的阿嫲,还是快一点儿找到容身之地。”农夫好心提醒。

    他下意识将齐刘氏当做了姜映真的阿婆。

    “大伯,吴川哪里有驿舍呢?”姜映真问他。

    她也想尽快找到一个住所。

    她的钱,已全被那位壮丁抢走。

    居住驿舍,是要付钱的,虽是如此,姜映真还是想将齐刘氏放在驿舍。

    驿舍干净,比较安全,适合养病。

    没有钱,她可以去赚。齐刘氏待她很好,她决不能辜负。

    “你往前顺着官道直走,前面就是兴宁乡,那是吴川最繁华的乡府。兴宁乡,有两处卑田院,专门收留无家可归之人。”农夫给她指路。

    岭南年年大水,洪水冲垮河堤,灌毁良田。佃农入不敷出,生计艰难,大多成了流民。

    地方苦不堪言,大姚皇帝便在岭南设有救济坊,收养破了产的佃农,被人抛弃的鳏寡,以及孤苦乞丐。

    兴宁乡,设有两处收容所,专门来收容无家可归的流民。

    姜映真一听,含愁夹苦的眉眼瞬间舒朗。

    天无绝人之路。

    岭南既设有卑田院,也算有了容身之处。

    她和齐刘氏,即便身无分文,也不必去苦苦哀求驿舍。

    姜映真拉着齐刘氏,少女嗓音稚嫩,话中的欣喜却毫不遮掩,“大娘,我们有了容身的地方。”

    齐刘氏也笑,“真的吗?如此说来,莫非很快就能回到五塘乡了?”

    姜映真却不敢回答她的话,只是含糊地搪塞了一声。

    一老一少,继续走在了官道。

    姜映真形容狼狈,细风吹拂少女鬓间的青丝。

    那双清亮的眸,倔强坚韧,好似漆黑暗夜里的一簇不灭星火。

    只要能活下去,眼前的困难,不过是过眼云烟。

    岭南道,大姚文士称之为“恶地”。

    无数有关岭南的诗文传于世,或是唾弃,或是惧怕,抑或是悲观。

    仿佛,在这群文士眼中,岭南是活生生的人间炼狱。

    每日都有被贬此处的重犯。

    每时都有异乡人鬼哭狼嚎。

    每刻都有等不及圣诏的人凄凄死去。

    农夫没有骗她,姜映真和齐刘氏走了近六里,终于见到了他口中的“卑田院”。

    灰砖烂瓦堆出的一间小院,正中央挂有一块沾满泥灰的匾额——卑田院。

    卑田院门口,没什么把守的人,可以随便出入。

    只是,不怎么干净。

    姜映真扫了一眼,土路泥泞,堆满了破布、木块、砖头、破碗等秽物,没有什么下脚的地方。

    吴川多淫雨,今日,天气却久违地放晴。

    卑田院外,碧空青天,万里无云。

    太阳暖融融的,土墙根下,整齐地窝有一排乞丐。

    绿头苍蝇乱飞,乞丐无动于衷。

    他们挠了挠鸟窝似的头发,随手抓了虱子,放在积灰的指甲缝里。

    轻轻一挤,虱子啪啪作响。

    日光熹微,乞丐裹着破旧的毛毯,他们舒服得眯眼,好似喝了酒一般醉乎乎的。

    本就不大的卑田院,挤满了数千名流民。

    沸沸嚷嚷的流民,哇哇哭啼的孩童,扑面而来的骚臭之气。

    乱象横生。

    姜映真掩鼻,面色不虞,暗自犹豫要不要走进去。

    卑田院,本就是收留穷苦之人,环境设施自是比不上需要花钱的驿舍。

    她和齐刘氏身无分文,既有人好心收留,她们也不能过于挑剔。

    齐刘氏也愣在了原地。

    妇人皱眉,忍着刺鼻的气味,打量这处卑田院。

    此时,几位流里流气的氓,吹着口哨,也注意到了姜映真和齐刘氏。

    少女面容标致,眼睛水汪汪,好似一潭秋水。

    脏乱晦暗的卑田院,猛地出现了这么一位人物,自是令人眼前一亮。

    “呦,哪家的小姐,神仙一般的人物。今日什么风,竟将您吹来了?您是来施粥的吗?”乞丐尖眉细眼。

    他兀自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只缺了口的黑瓷碗。

    那只瓷碗里面,还盛着不知放了多少天的烂菜和炊饼。

    流民不疑有他,少女花容玉貌,冰清玉洁,定是哪家心善的千金,前来施粥扬善。

    绝不该流落到这里。

    流民饿了几日,一听有吃的,两眼顿时放了光彩。

    如此一闹,卑田院的上千人,也掏出了碗。

    可是,等了半天,却未曾见到热腾腾的粥桶,以及施粥的下人。

    “抱歉,我并不是什么施粥之人。”少女嗓音清甜,如同轻盈的羽毛,挠得人心尖泛起酥麻的痒意。

    她只是往那里一站,仿佛天边明月。

    圣洁的清辉,令脏乱的卑田院霍地一亮。

    “姜姑娘,要不然,我们还是走吧。这里,似乎并不安全。”齐刘氏扯了扯少女的衣角,声音有几分害怕。

    这群人,似乎对姜映真虎视眈眈。

    □□.裸的眼神,令人极不舒服。

    “不是施粥的,你跑到这里,莫不是来陪我们几个的?”那位流民露齿一笑,眼睛眯成了一条不见光的细缝。

    其余流民也是不怀好意,淫邪的目光,纷纷投向了姜映真。

    几人齐齐地哄笑。

    “你们什么意思?”齐刘氏忍不住了。

    她冷目相对,骂道,“吃不饱饭,凭一张臭嘴,整日还不安生?活该饿死你们!”

    “死婆娘,你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老子跟你家小姐说话,哪里有你插嘴的份?”流民剔了剔指甲的黑灰,枯黄如树皮的面容,洋溢一派怒气。

    姜映真自知寡不敌众,她不想招惹是非,当即准备与齐刘氏离开。

    “慢着,卑田院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流民笑兮兮地站起了身,拦在姜映真面前。

    他身后,又有几名流民附和,“就是,分明空手来的,装什么施粥的高贵小姐?”

    流民骨子里,无非是欺软怕硬的。

    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这群流民,不出意外,从生到死,一辈子都会待在卑田院。

    卑田院的流民,如同阴沟里的老鼠。

    下雨了躲进棚里;太阳出来又躺在墙根,终日过着下贱肮脏的日子。

    如今,来了一位漂亮少女,可不得好好玩弄一番?

    少女柳眉微蹙,轮廓恬静秀美,好似乖顺的小猫,挠得人心痒痒。

    姜映真的双瞳似黑曜石,泛出清冷的光晕,“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既不是施粥的,你就留下,让哥几个好好玩一番。”流民嘻嘻一笑,面上尽是遮不住的龌龊。

    姜映真唇角紧抿,少女温婉的眉眼,笼上了一层冰霜。

    虽是生气,她却还残存一丝理智。她和齐刘氏,绝不是这群流氓的对手。

    姜映真拉着齐刘氏便往外走,对于他们的话,充耳不闻。

    这可惹恼了那位流民。

    猛地,姜映真的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炸裂声。

    姜映真还没来得及看清是什么,手上便有一股清晰的刺痛。

    少女垂眸,葱白的玉指,猩红的血汩汩流淌。

    脚边,还躺有几抹碎片,其中的一片上,沾有丝丝的血迹。

    那只被他当作宝贝的瓷碗,此刻四分五裂,摔得稀碎。

    “妈的,没听到老子说的话吗?还想跑?不给老子盛粥,跑到这里装什么呢?”流民淬了一口唾沫星子。

    少女眸中划过一丝厌恶。

    流民视若无睹,根本不将这位娇弱姑娘放在眼里。

    他继续道,“陪老子睡一晚,以后,卑田院也有你的一席之地。”

    姜映真冷冷道,“你嘴巴放干净一点儿。”

    “贱民,既已到了卑田院,还装什么高洁之人?”流氓被她拒绝,面上一阵青一阵白。

    流民的话虽不好听,却也是事实。若她身份至尊至贵,此生,也绝不可能来卑田院半步。

    少女面容陌生,许是家中连累,才被发配岭南为奴。

    一个卑贱的奴,又有什么资格轻视他?

    姜映真面色平淡,她的手触到了一柄冰凉的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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