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敬的‘宏都观察’,您好。我是一名即将念初中的学生。

    我有一个好朋友,是2013年九二七校园惨案的幸存者。

    他因为目睹凶手杀人,看见好友惨死而重度抑郁。虽然经过治疗有所好转,但依然过得很痛苦。

    “我们希望他能放下负担,真正地快乐起来。

    我们想请您帮忙发布一条消息。

    这个月的30号,就是九二七凶手被执行死刑的日子,那天傍晚,我们会和朋友一起去华安实验小学门口祭奠遇难者。

    “如果有好心人一起来的话,能不能请你们抱抱我的朋友,鼓励他一下。他会穿着一件恐龙样式的黄色玩偶服。

    “谢谢。”

    华安实验小学门口。

    善良的市民来了一拨又一拨,他们神情肃穆,井然有序。

    离开之前,每个人都会轻轻地抱一抱杨树下的“亚古兽”。

    藏在亚古兽里的少年一身黏腻汗液,手脚微微发抖,却始终不愿脱下这身厚重外壳。

    这是严鸿杰最喜欢的动漫角色,能买到的亚古兽周边他都买过。

    刘思宇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会来鼓励他,他觉得自己愧对这些善意。

    但只要穿着这身玩偶服,他就可以当作是在为严鸿杰收集祝福。

    少年咬牙忍耐着暑热造成的不适,忽然落入一个单薄瘦削的怀抱。

    一道略显沙哑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知道普洛斯彼罗吗?”

    知道。

    那是莎翁戏剧《暴风雨》中的主人公。

    小学五年级的暑假,刘思宇和严鸿杰一起在班主任家中读过。

    普洛斯彼罗是一位公爵,后来被弟弟谋夺了爵位。

    他带着女儿逃到荒岛,学成魔法,成了岛的主人。

    经过一番磨难,普洛斯彼罗回到家园,恢复爵位,并宽恕了敌人。

    故事虽然精彩,刘思宇却读不太懂。尤其看到普洛斯彼罗宽恕敌人,他完全无法理解。

    为什么要宽恕坏人。

    每个人都应该为他自己的错误负责,坏人都被宽恕了,好人怎么生存?

    虽然看得懵懵懂懂,但并不妨碍刘思宇喜欢这本书。

    后来,严鸿杰送了一本中英双语的《暴风雨》给他当作生日礼物。

    然而,在收到礼物的几天之后,就发生了九二七惨案。

    自此,刘思宇再也没有翻开过那本书。

    但他永远记得自己用笔勾出的那句原文:“Hell is empty,all devils are here.”

    “地狱空空荡荡,魔鬼在人间。”

    张有德是魔鬼,他刘思宇,也是。

    “普洛斯彼罗做错了。”玩偶服里,刘思宇定定地看着昔日恩师,眼睛酸涩无比,“坏人不该被宽恕。”

    老师长长地叹口气,再次拥住他,轻声道:“好孩子,你不用宽恕坏人,但你必须学会宽恕自己。”

    刘思宇呜咽道:“老师,我是不是让你失望了?”

    “傻孩子,你永远都是老师的骄傲。记住,‘在灰暗的日子中,不要让冷酷的命运窃喜’。”

    语毕,老师摸摸亚古兽的头,转身离去,背影清峻一如往昔,只是脊背微弯,好似承着许多沧桑。

    刘思宇静静望着老师走过斑马线,踏上街对面的道路。

    再回首,他便看见母亲双眼通红,站在身侧不远处。

    母亲旁边有位穿着长裙的女士,素净的脸与严鸿杰有几分相似。

    她抽泣着走过来,伸手小心拥住他,颤声道:“傻孩子,真是个傻孩子。”

    “阿姨。”所有的坚守终于在此刻全盘崩溃,刘思宇全身震颤,哭出声来,“阿姨对不起,对不起……”

    “不哭,不哭。”严妈妈轻拍着他的背,好似哄着幼时的严鸿杰,声音柔得仿佛能滴出水。

    自从儿子去世,她便和丈夫卖掉房子,举家离开了这个伤心地。

    因为得知张有德在今天执行死刑,她特地赶回学校来祭奠儿子,只望他在天有灵能够得以安息。

    也是在今天,她才知道,鸿杰生前最好的朋友,竟然一直背负着愧疚,将自己困在痛苦中难以自救。

    她曾经也觉得不公平。

    那么多孩子,为什么偏偏选中了她的鸿杰?他那么乖,那么体贴懂事,他就是她的全部啊。

    可是如今,看着眼前穿着玩偶服的少年,固执地扮演着鸿杰曾经最爱的亚古兽。她不禁一阵心疼:这些活下来的孩子,又有什么错呢?

    逝去的已经无法挽回,活着的人,难道也只能一步步走向地狱吗?

    “刘思宇,看着我。”严妈妈扶住他的双肩,刻意绷起脸,语气带着严厉,“听着。从今天开始,你要连同鸿杰那一份生命力,努力、认真地活下去,知道吗?”

    刘思宇怔怔地看着她,眼泪汹涌,视线模糊。

    “这是阿姨的请求。”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玩偶,视线似乎能穿过头套看清里面的少年。

    那个孩子,曾跟鸿杰多么相似,一样的热血,一样的恣意。

    他应该拥有美好未来。

    “答应我,好吗?”

    “好。”良久,从头套里传出少年带着哭腔的低喊,“我会,我会带着鸿杰的意志,好好活下去。”

    痛哭声中,时光往回流转,带他回到那条布满林荫的上学路。

    鸟鸣啁啾,朝阳微暖。

    校门口遥遥在望,严鸿杰忽然停下脚步,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递给刘思宇:“喏,看到就买了,就当是给你的生日礼物吧。”

    “谢了。”刘思宇笑着接过,抱在怀里往前走。

    “对了,”严鸿杰抬脚跟上,随口问道,“你有没有想过,长大后做什么?”

    “还没想过。”刘思宇耸耸肩,转头看他,“你呢?有什么规划?”

    “嗯……我也没仔细想过,总之我想成为一个很厉害的人,匡扶正义,保家卫国什么的。是不是很中二?”

    “有什么中二的,”刘思宇一拳擂在他左肩,笑道,“‘少年强则国强’,咱们一起为国家发光发热。我想想,要不学计算机?”

    “参军怎么样?当空军,开战斗机,敌军来犯,叫他滚蛋。”

    “哈哈哈哈,这个好……”

    笑声随着主人飘向校园。

    刘思宇捧着新书越走越慢,逐渐落在好友身后。

    他在校门口站定,伸手抚了抚封面上“暴风雨”三个大字,再轻轻翻开。

    纯白的扉页上,严鸿杰用钢笔写下了一句话。字体遒劲有力,宛如他本身飞扬的意气。

    “凡是过往,皆为序章。”

    ——莎士比亚《暴风雨》。

    天空中,乌云渐散。

    时间已过七点半,天色反而比方才稍亮些许。

    暴雨最终落到了别处。

    刘思宇将玩偶服脱下放到一边,坐在地上喘气,任由母亲为他擦拭脸上的涕泪。

    他的目光在母亲脸上逡巡,停留在她鬓边——漆黑乌发中,有两根白发若隐若现。

    刘思宇深吸一口气,揉了揉又开始泛酸的眼睛,转头看向别处。

    此时,人群已散。

    斯文和林晓柒带着五人组在收拾满地花束。

    有几位遇难者家属也在一旁帮忙。大家忙忙碌碌,却都静默着没有说话。

    林晓柒憋了半天,终于凑到斯文跟前,悄声道:“你说这事,算不算圆满解决?”

    “算吧。”斯文垂着眼睑,情绪不明。

    “怎么了?”电话响起,她拿出手机,眼睛仍然盯着他。

    “没事。”斯文扫一眼她手中震颤的手机,见屏幕上显示着“方玉兰”三个字。

    她接起电话走到一旁,过了会儿返身回来,踟蹰道:“我得过去一趟。”

    “好。”

    “辛苦你了。不过,你真没事吗?”她偏头端详他的神色,眼中隐含担忧。

    “没事。”斯文收敛情绪,抬眸看她,“去吧。”

    “等等。”见她转身欲走,他下意识将她唤回。踟蹰两秒,还是将之前关于方玉兰的猜测告诉了林晓柒。

    “她不信任你,也许还对你有所图谋,你要小心。”

    那是她的亲人,她的家事,他本不该多嘴。

    可他放心不下。

    好在她能力不俗,一般人困不住她。

    以方玉兰之前的行事作风来看,也不会第一次会面就图穷匕现。

    “哼。不信任就不信任。”林晓柒眼睑微垂,继而迅速昂首挺胸,脸现傲然,“随便她想怎样,我才不怕!”

    没有养育过她,也没有教导过她,空有一个“奶奶”的称号而已,有什么好怕的。

    话虽如此,但当林晓柒真正面对方玉兰时,有一瞬间几乎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方玉兰并没有她想像中的苍老,也不是她以为的一脸刻薄。

    那是一张颇为古典的温婉美人脸,头发盘得一丝不苟,斜插一枚绕线金簪;

    身着蓝灰色旗袍,胸口第二粒盘扣上挂着个墨玉压襟,下缀深灰色流苏;

    左腕戴玉手镯,镯子莹润剔透,衬得那保养得宜的手更是骨肉皆美。

    通身打扮简约低调,但经她自身气质一衬,反显雍荣典雅。

    “请坐。”方玉兰端坐于桌案后,微微抬手,唇角带笑,目光疏离。

    林晓柒神情一肃,大马金刀地坐下。

    视线在房间内逡巡一周——她虽不懂,但只要有眼睛就能看出,这座位于宁远东区的别墅以及内里的一切,都价值不菲。

    原来她还是个富三代。林晓柒有些好笑地摇摇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方玉兰没有开口,林晓柒便也抿紧嘴唇不说话。

    初见血亲的悸动慢慢平静,少女心中局促渐消,愈加镇定下来。

    有人敲门进房,端来茶和点心。

    待来人躬身退出房间后,方玉兰端起茶盏,垂目轻抿一口,道:“你跟她,不太像。”

    “谁?”林晓柒目光微凝,投向方玉兰。

    “你的母亲。”她抬眼看过来,眸中闪过一丝冷意,“林若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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