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是某种先帝的遗物,被划分在了段丞相名下。本遗物面色凝重地坐上离开丞相府的马车,欲哭无泪。

    采月安慰我:“公主莫慌,人道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先帝从前素不喜将公主与段大公子相配之说,如今只有陛下一道口谕,太皇太后也未发话,还不算定论呢。”

    这又给了我很大的希望,快马加鞭奔向妙昇寺。

    街上,元宵刚过,正月时节各家门户还有许多灯笼挂饰未来得及撤下,依稀看得出节日的欢庆。我却没什么心情欣赏。

    红色的木牌春符都是崭新的,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空气里弥漫着一阵似有若无的椒柏酒气息,仿佛酒已经渗透到了这片土壤里。

    经过这一段路,四周渐渐变得杂乱,小摊牛车,瓜枣果面,地上压着爆竹来不及清扫的残渣。

    商贾都赶在元节时分进城做生意,见到公主府的马车便两侧散开行礼,排列成一个个整齐的磕在地上的人头,马车从其中穿行而过,便看到一处分外宽阔的场地。

    这里是行刑示众之处,类似于“午门斩首”之午门。

    今日无大事发生,街道上看不到人影,倒是旗杆上挂了两人,正在早春的寒阳下招摇。那是我的哥哥和姐姐,前些日子刚被处死,都是丞相的手笔。

    虽然我不是真正的金宜公主,可也与姐兄们相处了一段时间,总归是有感情的,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就是现在看上去不怎么完好了。我掀开车帘,郑重同他们道别:“老三,老五,巧遇。我正要出城为你们上香。”

    意料之内没人回答我。我有些难过地看着她们的尸身消失在视野里,走了大约一刻,一行人终于出城。

    城门之外就是另一番景象了。残损破旧的砖瓦与横斜晾晒的布料拼接成灰黄杂乱的底色,各种辨不清用途的衣物挂着洗不掉的脏污,展示着都邑最为窘迫的一面。

    邺城也无非就是这样。天子脚下仍有穷人,世上寻不见全然光鲜安乐的净土,只不过有时候藏得好一些。

    路面越来越颠簸,我有些晕,就下车与婢女侍卫一起慢行。

    几名粗布衣裳的小孩嬉笑着与队伍擦肩而过,拍着手一派天真地念着他们并不知含义的童谣,“二月二,鬼门掉,楼上囡女哭得娇,老公要过烟花桥。三月三,鬼门关,将煞妖魔宝殿攀……”

    歌谣里虽不指名道姓,唱的正是东察事厂的那位“姬大人”。这个时代的人将太监称为老公,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时我还有几分好笑,现在只觉得毛骨悚然。

    楼是花楼,囡女是妓子,她是因为恐惧而哭。她今晚要接待的客人是位“老公”。东察事厂设立至今,厂内太监手段之惨无人道,脾性之阴狠毒辣,在百姓间已经出了名。

    我忍不住叹气:“今日有东厂,明日再有西厂,一来二去,齐国的江山迟早要玩完咯。”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我本是随便一念叨,公主府头号高情商员工采月却听在耳朵里,立即磕头如捣蒜:“殿下您洪福齐天,必能得先祖庇佑!虽说今时奸佞得道,断不能撼动公主与大齐半分!”

    我虽不甚在意她拍的那些马屁,见到此情此景仍是眼前一亮,福至心灵:“采月,你省着点力气,我有个任务安排给你。”

    不久就看到了妙昇寺所在的山。来得比较早,太皇太后的车架并未到,我们便先入寺歇息。

    今日受邀礼佛的人员,除我之外,还有不少与太皇太后娄昭君交好的显贵世家,基本上可以看做一场以宗教名义设立的大型团建。

    正殿之内,三三两两的小姐聚在一起,或是一阵交头接耳的私语,又在母亲的小声责令中掩口作羞怯状;或是假意看着自家姐妹朋友,却越过对方肩头望向邻家熟识的公子。

    谁与谁结为姻亲,谁和谁两小无猜,真真假假的话语伴随着焚香的烟雾一并在宝相庄严之地盘旋缭绕。

    我选了一处僻静些的角落,让专练双刀的贴身侍卫乔何拿出一对木槌,左右开弓敲着木鱼,又对采月招呼道,“发挥你特长的时候到了,帮我给佛祖磕几个。”

    等到两名代刷功德的水军各自就位,我十分满意地转向佛像,很是郑重地拜了拜。

    乔何的额头浮现了一层薄汗,他将信将疑地放下木槌:“公主,属下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拜佛的,这能成吗?”

    “哎,在佛祖面前,说什么能成不成的?太俗了。”我竖起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摇晃,说出了那句中式有神论者的至理名言,“反正不要钱,多少信一点。”

    “噗嗤”,旁侧一人以袖遮,面笑了起来。

    我与这不给面子的看客不约而同望向对方。

    佛堂半开的小窗前,他忍着笑意,与我躬身见礼:“长公主别来无恙。”

    动作间带起微小的尘埃,在空气中显露出一束束清晰的轨迹,锦帽蓝衣与粉白的皮肤相映成辉。

    我眯了眯眼睛:“小九子,你发达了。”

    这话绝无旁的意思。

    我略算认得此人,只不过关系很远,属于那种八竿子勉强打得着的。

    初来乍到时,公主府还未建成,一开始几个月还住在宫里,小九子在明秀宫端了一段时间的花盆。

    就是普通的端花盆而已,没什么苦大仇深的欺压情节。很多太监都负责这种体力活,不过他比较漂亮,注定在这职位上待不长,听说得了贵人赏识,很快做了黄门内侍,被调出明秀宫。

    也只是普通的人事调动,这种情况很常见。我那时连字都没学会几个,忙得不得了,根本没空搭理闲杂事宜,手续、准批都由大侍女掌事采月完成。

    反正是见过他几面,知道有这一号人,再多的,我也不在乎。

    他的头依旧埋在双臂间,声音谦卑:“奴有了新的名字,现在叫九卿。”

    “许久未见了,你起来,让我瞧瞧。”我道。实则是想借此打量他身上的袍子。

    于是他直起身,站在光下,安安静静等着旧主子发话。

    我虽不能苟同古代“以色侍人”的恶习,却也不得不承认,小九子这幅样子,明眸皓齿,浅笑安然,堪称绝色。

    难怪他升职,就该他得宠。

    似乎是有着胡汉混血的缘故,他的眼睛呈现出不太真实的琥珀色,藏在两道弯起的眼眶之中,像美丽而生性骄傲易碎的玻璃珠,倒映出我的影子。

    我视线缓缓移动,发现他穿的并不是内宫陪侍统一的制式,腰间系了牛革软带。

    宫外的官服?

    这个想法一闪而过,我又看向他,似闲聊一般问:“你刚才笑什么?”

    他拱手,红唇白齿轻轻开启:“有些感触。公主之心固然感天动地,只是依咱的眼光所见,求这里的神没有用。”

    我一向很讨厌说话扫兴的人,可美貌作祟,他这幅样子让人一点儿也恼不起来,意外地好着脾气道:“怎么没用?”

    他不答却反道,“殿下可知这座殿供奉的是什么菩萨?”

    我随着他的目光望去向大殿正中的佛像。佛堂上空绘制着五彩斑斓的图案,巨大的金色塑像伫立其下,佛头却比邻拱顶,像是要冲破这道人造的穹庐。

    平日只见过僧人礼佛,倒真没注意其中还分什么门类。我仔细观察起殿内盘腿坐化的菩萨雕像,右手拈指,左手持一柄宝剑,身下驾驭着一头瞠目呲牙的狮子。

    “嗯……这是古天竺掌管战争的神?”狮子就是她的战车坐骑。

    “这尊是文殊菩萨。管着世间的大智慧。利剑傍身,如智慧之果决,青狮伴驾,似智慧之威猛。”

    猜错了。

    他慢条斯理地讲解起塑像的涵义,又不禁笑了:“公主,且不说神道之事能否应验,即便求佛,也要求对方向吧?”

    我听到这些,先是觉得新鲜,随后又察觉他话里隐隐在揶揄我,有些不服,辩称:“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是向菩萨请文采智慧?”

    “殿下误会了,咱不是这个意思。”他朝我拱了拱手,清浅的眼很是灵巧地眨了眨,“奴婢可否请长公主移步他殿一叙?”

    我本来懒得动弹,想一直在此休息到太皇太后驾到。此刻又好奇他还会说什么,一念之差便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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