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见我一脸无所谓,建昌翻了个白眼,又不死心地补充道:“从小就是这样丑陋,还要丑一辈子,若换做我,只怕早一头创死。想不明白你怎么想的,样貌不堪,也好意思活得坦然。”

    我再不把她当回事,反复被找茬也略有芥蒂,如果她几次三番只为了惹毛我,那关系她成功了。口无遮拦的不知天高地厚的青春期小孩,没死过,才敢把死说得轻松。

    至此,我心底攀升起一阵尖锐的恶意,忽然很想逗她一下,便问道:“《幽明录》有云,神道不诬,姐姐如何看待?”

    古人大多迷信,建昌也是如此,她虽不明白我是何意思,却不敢对鬼神不敬,还是勉强答道:“自然有几分道理。”

    我带着几分恬不知耻的自信,笑着捧起自己的脸迎接她的视线:“假如我已经死了,我是说,假如像你说的,我一头撞死,那么这张脸就不是我的样貌,而是我的遗容了。死者为大,你大肆嘲笑遗容遗表,就不怕我化作鬼神报复?”

    这话有非常精妙的另一层含义,我这具身体,的确算是原来的金宜公主的遗体。我为自己机智的一语双关而自豪,又为这份趣味只能一人独享而可惜。

    建昌方才还在刻薄地挖苦我,我认真她倒怕了,唇色煞白:“你胡说什么?”

    纸老虎。我心里暗暗鄙夷,不过她的运气不错,我们的谈话声音很快吸引了颍川的注意:“建昌?你既来了,也不与姑姑聊聊话儿,我们可都很久没见过你了。”

    我笑眯眯地对着建昌挥了挥手say bye,后者则逃也是的走了。

    又陆续有几名亲戚来拜访我,顺道敬酒。

    这的酒水主要是黄米酿的,度数不高,还有几分甜丝丝的味道。但酒精再淡也毕竟是酒,我起初还喝几口,后来干脆假意举杯,借着袖子遮掩将酒倒在了桌角下。

    一来二去,我的躲酒技艺熟能生巧。

    可惜马有失蹄,再炉火纯青的高手也难免意外失误。当我第N次把酒杯倾斜四十五度,酒倒在了一只凭空冒出的锦缎皂靴上。

    我有些尴尬地抬头,更为尴尬地看到对方脉脉地笑了,他的目光带着一种狡黠的探寻,蕴含着极大温度,在早春寒夜里要将我的良心烫热。

    然而人是十分高级的动物,最精妙之处就在于心口不一的本领。

    我心中愧疚,嘴却十分有主见地率先说:“你的鞋真够机灵的,渴了会自己找水喝。”

    好在姬九卿并不计较,还温声与我问好:“臣与宫中尚衣局掌事交好,今日入宫协助事宜。听闻长公主赴宴,特意来拜见。”

    他的眼睛和灯火是同样的颜色,晃得人眼晕而心哀。

    我向后倾了倾身:“过于特意了。貌似我们还不算什么亲近的人。”

    “殿下对咱唯恐避之不及,一定是不愿见咱的,唯有咱主动些才能说上两句话。”他却不为我的疏远而挫败,还略微俯身用仅我们能听清的嗓音小声打趣,宫女斟了一壶新酒,他接过转递给我,“殿下看上去有很多烦心事。”

    “当然烦心。”我学着他那样不留城府的直白,“因为我既有些聪明,无法对你的把戏装聋作哑,又不够聪明,不足以看破你的意图。”

    他摇了摇头,唇角带着十分精明的笑:“哪有什么把戏?咱家一片诚心向长公主问安。”

    “好,已经问过了。”我怕他还要多言,低头灌了一口酒,喉咙充实的瞬间,心里却猛地感到一阵空落。

    姬九卿视线凝神落在我的酒杯片刻,不再多言,与我施礼作别。他说话时,我怕他的温言软语太好听,等到他一语不发,我倒希望他说出些什么。

    顾不上仔细分辨,一阵珠玉断线的跳动声扰乱了本就模糊的情绪,原来是两队乐师在席座之间依次排开,正在伴奏。

    难怪白居易形容乐声如大珠小珠落玉盘,锦瑟声哀,不似琵琶的气势宏达,更加接近断裂分崩的细碎。

    我听不进去,心烦意乱地掂着酒盅在手里把玩,早春的空气有些凉,酒盅杯身用了类似白瓷质地的材料,因为攥得久了,已经染上体温的热度。

    袖子忽而被人扯了一下,杯中的液体轻轻晃动起来,我转过头就见到一个约摸十三四岁的少年,手执犀角觞,脆声道:“见过阿姊。”

    瞧了许久,我没记起此人是谁,直到旁边一名奶娘模样的妇人出言圆场:“高肃世子幼时与长公主亲近,今日得机会入邺,便总想着与姊姊问安呢。”

    这才了然。

    高肃是我堂弟。虽然暂时还未成年,没有起字,不过不出意外的话,多年之后他会有一个更为响亮的名号,兰陵王高长恭。

    儿时的事我不清楚,但金宜公主有间歇性精神病,他还能与这名堂姐亲近,也是难得一见的狠人。我不由肃然起敬:“原来是阿弟,好久不见。”

    少年见我答话,眼睛亮了亮,又将犀角觞递到我手边,怯生生道:“这杯敬阿姊的。”

    他一番好意,我不多推脱,接了酒过来一饮而尽。想了想,又道:“肃儿,阿姊劝你一句,未来少接别人的酒喝。”

    没记错的话兰陵王是饮毒酒而亡的。

    他懵懵懂懂听着,虽然不明白我什么意思,还是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采月许是觉得他这副小大人的样子颇为有趣,在一旁掩面笑了起来。

    我们又闲谈了几句无关痛痒的事情,不多时候,就听娄氏问:“怎么还不见步落稽啊?本就是为他接风设宴的,他却不来。”

    步落稽是高湛的小字。我这才注意到,高湛的坐席是空的。

    一名侍从弯腰上前,尴尬地行礼:“太皇太后恕罪,长广王殿下他……殿下今日下午去教坊饮酒,醉得有些厉害,眼下刚醒些,正在赶来了,殿下让奴才先与皇上、太皇太后请罪。”

    如今北齐大局已定,于皇帝有些威胁的只有手握兵权的地方王爷,比如建昌公主之父高演。

    不过根据早些的消息来看,高演已交出了兵权,也正因他识时务的选择,建昌等一众子女才跟着沾光,各自封赏。

    事实上他不得不这样做,高家大势已去,仅凭一支队伍改变不了什么。杯酒释兵权,可不是因为酒比兵权香。

    高演归安之后,地方隐患便以高湛为首。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高湛这次回京想必也很有压力,他装作吊儿郎当的模样,八成是为明哲保身,就是不知皇帝会信几分。

    高殷半开玩笑地说:“皇叔醉心歌舞,乐得逍遥自在,羡煞我这做侄儿的了。”

    这话换别人说也就罢了,他的朝政大权全都旁落于丞相一人,竟也有脸面羡慕逍遥。

    不过皇帝天然就有让人睁眼说瞎话的特殊能力。此言一出,左右两旁无不应和:“陛下圣明,操劳国事尽心尽责,有此贤君是臣等福分。”

    高殷甚是满意,又与太皇太后、太后和众人祝酒。座下起身,相继举杯。

    觥筹交错,又过了片刻,一阵欢笑声由远及近,渐渐到了殿外。

    采月倒酒的动作明显顿了顿,直到我拍了拍她的肩膀,才有些惊惶地放下酒壶,擦拭洒在桌面的酒水。

    几对歌儿舞女嬉笑着簇拥着一个人,步履蹁跹闯入众人视野之中。

    高湛阔步来到殿中,款款施礼:“陛下,母后,恕儿臣来迟了。”

    我恰好在他右侧正对的座次,可以清晰地看到高湛双颊盖了一层红纱,眉眼间已呈微醺之态。久别再见,他的面容不似从前,大概并州水土严苛,将他的五官磨砺得更为硬朗了些。

    我很早就见过他,那时他是最为纤弱而可怜的。

    先帝高洋的脾气出了名的不好,虽对亲生儿女还算疼爱,但喝醉了喜欢鞭笞几个年幼的弟弟,高湛就是酒鬼老哥头号受害者。

    这种场合,高洋并不避讳子女,这让初来乍到的我感到三观崩塌,每每思之都对北齐感到由衷的厌恶。

    高洋下手狠辣,鞭鞭带响,切肤入骨,藤鞭像草蛇扭动着身躯,舔舐着少年薄如宣纸的皮肤,落下再扬起,甩下来些温热的液体在我鼻尖。

    我伸手摸了下,发现是鲜红的血。

    这份场面若非亲临现场是难以想象的,我震撼得动弹不得,先帝唤了两声都没有反应。直到他摸了下我得头,我惊得一缩肩膀,惹得他不满道:“你今日是怎的了?比从前变得胆小!”

    随后他不再计较,又大约是抽打得有些累了,就扔下我,与两位美人去别苑休息,也正是在这种情境,我才与高湛真正意义上有所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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