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湛安静地蜷缩在宫殿一角,像是长着赤红羽毛的水鸟在小憩。他的头抵在双膝之间,如同一尊脆弱精致的摆件,令人惊叹,又不敢细看。

    经常挨打的人一定了解,鞭痕十分特别,伤处会隆起一道道极细的红肿,随着血流经过,在皮肤下化作无数只鲜红的虫子涌动。

    我好心给他递了块帕子,高湛接过来,却忘恩负义地对我笑了。

    我的意思是,我倒宁愿他不笑,那太过吓人。他的笑意混杂着压不住的危险一直传达到我眼底,像糖水和了滚烫的铅一并灌进喉咙。

    我的叔叔高湛用帕子轻轻压过一遍胸膛的伤痕,不久帕子上浸满血与汗水,他轻松一挤便成片地流淌下来。接着,他哑着嗓子问了我一句什么,没听清楚,现在想来应是在说:“扶摇,好看吗?”

    好看吗?

    高湛又这样问道。现在的高湛。

    可能是我失神时的目光太过明显,高湛察觉到了这一点,于是瞥向我,微微侧头,用口型无声地说着:“好、看、吗?”

    我赶紧装作发呆,眼神越过他去瞧他身后那座柱子。

    身在近处,能听到他轻微地哂笑了一下,继而神色如常。

    “皇叔,你醉了。”

    这位叔叔进门以来的荒疏举止惹得皇帝一阵大笑,笑罢又摆手道:“无妨,既然是家宴,一切按舒适便可。此行并州,想必有不少经历,侄儿迫不及待想听皇叔的见闻。”

    高湛俯身道:“臣不才,初到任上便病了许些时日,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功绩。倒是遇见南梁商人至齐,带来不少伶人歌儿,臣见着新鲜,便养了些来,今日一并入邺,献予陛下。”

    送礼讲究投其所好,高湛显然深谙其道,皇帝听到伶人歌女的字眼,顿时面色大喜,也顾不得其他了,命高湛快快召人入席。

    侍从下去了片刻,有两队人左右排开从殿外被引了进来,有女子也有男人,或秾丽,或温婉,或楚楚动人,或勾魂摄魄,都是极为标志的美人。

    不过我对高湛带来什么人不感兴趣,我更关心的是高湛有没有带来什么兵。何况南梁风格的歌乐,听上去都慢悠悠的,我很快就坐不住了,便琢磨着须得找个借口开溜。

    这时采月轻唤了我一声,顺着她的指引看去,就见旁侧坐席上,高肃已经醉倒卧在桌上,模样竟有几分娇憨,让四下婢女都忍俊不禁。

    我福至心灵。恰好一曲奏毕,便起身禀奏:“皇祖母,肃儿不胜酒力已经醉倒了,金宜也有些困乏,请皇祖母准退。”

    一般这种开溜是没有人会计较的,即便理由编得臭,娄太后捏着鼻子也就把我放了。

    得了离席准许,我想着做戏要做全,就装出不胜酒力的模样,晕晕乎乎地起身。没想到这次的酒酿真有点儿东西,走出几步便发现脚下有些飘忽,我抬手去搀采月。

    她还以为我是演的,只虚虚地扶了一下,没扶住。

    我脚下不稳,只感觉眼前一阵摇晃,径直躺倒在一人怀里。同时耳畔传来巨大的一声脆响,是他怀中的琴被我挤到地上,四根弦一齐摔断。

    我确信我是醉了,因为躺下之后竟一点也不想挣扎,有种回家般的安详。也幸好这时我是醉着的,不然这种级别的社死恐怕要牢记一生。

    迷迷糊糊的,那人往我手里塞了一只簪子。

    我看了看簪子,金镶玉的质地,好贵。给这样贵的礼,他一定对我有意。那时我受到酒精的蛊惑,变得分外没有自知之明,并且忘记了这本就是自己的东西。

    我又看了看他,清黛色入鬓的眉,细得恰到好处,舒展在皙白的额间。本来整洁的鬓发,被我撞得散了些,垂在右侧眉角,映衬得眼角落着一点殷红的朱砂痣分外鲜艳。

    他的眼睛应是极其好看的轮廓,此时却垂视着地面,看不真切。

    喝醉举止难免有些夸张,我毫未意识到自己几乎要贴到他身上去了。

    离得近,对他的一颦一笑看得那般清晰;也因离得太近,他的形貌在视觉里变得模糊起来,面白似雪,双唇如花,渐渐化作雪地里的一瓣红梅。

    我轻轻扬起脸,凑近他的唇,嗅了嗅上面涂抹的胭脂的香气,却见他面颊染上一片烟霞的颜色。

    似是被我弄得有些局促,他轻咳了一声,将头转开,吞吞吐吐地解释道:“这是殿下掉的,看上去是十分稀罕的物事,殿下得小心拿好了。”

    这一批乐师应该都是南梁入齐的乐府倌儿,说得虽是当朝官话,口音却与北方不大一样,因此我反应了很久才明白他在说什么。

    许是我们这样维持了太久,即便有醉酒的缘故也显得太过亲昵,高湛笑了一声,朗声道:“看来这乐师甚讨金宜喜欢,莫不如就请皇帝赏赐给长公主吧。”

    席间又有几声应和,化解了场面的尴尬。

    谈笑的功夫,采月赶忙将我搀扶起来,我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枚玉簪,好像是我的,好像是他的,稀里糊涂收起来。高肃和奶娘已经走去很远,停在门外等我,就赶快走了几步去找他们。

    走出仁寿殿不远便是五楼门,从这里出去,能见到不少车马停在永巷。

    初春的夜幕降临得早,现在至多只有傍晚,天却黑了大半。几个家仆揣着手坐在车前聊天、等着自家主子,车头不约而同挂了一盏灯笼,在暗色里贡献出一点火光。

    采月不急于扶我上车,道:“奴婢听宫里的嬷嬷说,皇后娘娘有身孕,恐有闪失,这些日子宫中宵禁,夜间不许外出了。”

    一路跟来的嬷嬷忙接过话:“确是如此,奴已命人收拾了镜殿几间屋子,长公主可去那边休息。”又对高肃奶娘行了个礼说,“镜殿要经过后宫里巷,世子爷不便出入,烦请移步去诸坊,找掌事女官置办住下罢。”

    皇室男眷,除东宫太子,成年后多不得在宫中留宿。所谓“诸坊”,其实就是紧邻内宫修建的大小院落,功能庞杂,可作书房或会客居所用,算得上是“外宫”。

    这会儿高肃醒了,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听到嬷嬷这话,一下揪住了我的衣裳,借着酒劲犯浑,摇晃着手臂直嚷嚷:“我要同扶摇阿姊一起。”

    我心中是有点不乐意的,就近住下多方便啊,不想陪他绕远。无奈拗不过小孩的倔脾气,最终同他一起去了诸坊。

    马车颠簸了一路,我也在心里骂他骂了一路,迟迟到了过夜的院子。再看高肃,闹过之后睡熟了,奶妈早已恭顺地俯身到马车外候着,一停稳便将他抱走。

    过了半个时辰左右,我正和采月与其他几个婢女就着烛火打雪蒲,高肃又醒了,被这边院子里的笑声吸引,循声来找我们。

    他这时胆子大了许多,不似之前那般腼腆了,摇摇晃晃坐在一旁看牌桌,噘嘴道:“我不会玩。”

    一个婢女胆子大些,趁着他还醉的晕乎,揉了揉他的脸蛋,笑道:“不打紧,不会玩可以先看一看,我们几个也不会,这是正在看长公主与采月姑姑玩呢。”

    另外几个婢女见他生得粉糯可爱,也争着来逗他。我看着他眼睛水雾汪汪地眨着,脸颊白润得像一整块冰皮月饼,其他人与他交谈,他也一一回应,不像之前专缠着我了,突然感到顺心了许多。

    又丢了一会儿骰子,高肃忽然像想到什么,神采奕奕地问我:“阿姊,我听闻皇兄宫中,有镜殿、宝殿、玳瑁殿三宫,集天下之奇珍。你见过没有,是什么样子?”

    我回想了一下,自己及笄那年镜殿刚好完工,但不多时我就搬入公主府了,没太在意这些。“也算见过吧。若非要评议,我反而不喜那里修缮,繁杂缭乱,从没细细观览过。”

    他笑起来,又挣扎着跪直身子,趴在我耳边道:“阿姊,你要不要去看看。”

    我也笑了,倒不是别的,属实是他这悄悄话声音大得连采月都听见。

    采月咋呼着脖子,像只雀儿似的喊:“啊?不打牌了?”

    耳畔被高肃呼出来的热气呵得发痒,我推开他:“不行,不行。说说就得了,没听嬷嬷说吗,男子不许入里巷,带你过去了,我不好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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